这一来大师哥对陈湘也不能不信服,他离家好几个月了,为了我千里求医,如今交到陈湘手里,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当天安置我进城住下,又给了我两千两银票,便启程回南。我想起在福州“恒丰”银号还存了近两万两银子,字据都在周若谷那里,禀明大师哥让他取回,大师哥反给了我一巴掌。
周五哥多年出海,孤身一人,我中毒未解,每天早晚还要昏迷半个时辰,他便禀明大师哥要跟着照顾我,不再出海了。大师哥也知道他看着我跟自己孩子似的,他又不像胡三爷有案底上不得岸,也就答应他,另调别人去掌船。
午饭后送了大师哥出城,我去杭州府打听了一下,说学政大人今天去了湖州,今晚说不定住在那边不回来了。我跟周五哥一商量,索性退了房间,也往湖州那边去。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晚,我不敢再耽搁,找了个客栈住下看来今天事情太多留下陈湘了,他要不能及时赶回来,我只好再硬捱一回。
直到我坐在床上,已经准备自封穴道了,陈湘和周五哥才匆匆赶到。陈湘看我已捂住了胸口,道声:“对不起”,快手快脚地为我施针。
我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向他道:“看来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你了。”陈湘习惯了我这种说法,倒也不再脸红,慢慢将针盒收拾起来,道:“我会尽快想办法。”我笑道:“原来老天爷是派你来救我的啊,早知道我早找你去了,也省得受这几个月的罪。”
周五哥道:“陈公子,您这么急匆匆地离开,杨大人不会怪罪吧?”这一说我也想起来,道:“没想到你这么忙你职司是什么?这么晚还不得休息?”
陈湘道:“最近秋闱事情多,好在江南也走得差不多了,等回了京就好了杨大人不是刻薄人,当值都是有点的。这几天我会尽量想办法早回来,你放心。”
我一笑,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也疼习惯了,偶尔疼一两回也没什么。还没吃饭吧?赶紧吃完你也早点休息吧。”
吃完饭陈湘却还是不肯休息,拿出那几本医经来研究我知他性子执拗,何况也是为了早一日根治我的毒,也不好多扰他,只能在一边温了茶汤给他预备着,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用功。
自此我每天就跟着学政大人的脚踪转,好在江南山温水软,景色可观;晚上陈湘也总是赶着点回来给我施针,吃完饭还要看书到二更天才休息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盼着他,晚上守着他,静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偶尔给他递一杯茶,揉揉肩膀和脖子那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可是这平静没过几天就被打破了,这天晚上陈湘又一次急匆匆赶回来时我心痛已发,醒来时发现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那人看我醒了,又问了我几句,这才离开吃晚饭时陈湘告诉我,他几次晚宴时提前离席,终于被杨大人发觉,他辞以家中有病人,所以杨大人打发了个管家来探看。
自此以后每天陈湘都能按时回来了;杨大人甚至特别关照,无论到哪里给陈湘安排的都是两间房,我和周五哥可以跟他一起住,方便照料。有一晚对着机会,杨大人居然过来看我。
当时我正在院中练剑官中人多眼杂,白天我不便舞刀弄剑,便趁着早晚无人时习练。若是没中毒时,我绝不会任人走到我十丈之内还没发觉,可是如今各处感官都不灵便,甚至练拳练剑也不过是活动手脚,我内息并无任何感觉。所以直到杨大人鼓起掌来,我才收手回头。
院中灯光不明,隐约可见是个徇徇儒雅的长者。陈湘闻声出来,叫声“大人”,躬身施礼,又将我介绍给杨大人。杨大人拉着我到房里,看看陈湘摊在案上的书,喜道:“竹声,我早听说有人一大早起来练剑,原来便是你的同伴闻鸡起舞,秉烛夜读都说人以群分,你两个年纪轻轻,都不肯懈怠,好,好得很。”
彼此交谈一回,杨大人爱屋及乌,见我会武功,便问我愿不愿意去衙门谋个差事,他可以代为介绍。我忙以身染重疾逊谢了,杨大人才知道染病的是我,不免嗟叹一番。
不一日到了京城,陈湘就在杨大人府后不远赁了个小院居住,说东厢房还空着,我和周五哥可以一起住。直等到他家门前了,陈湘才看着我道:“峋风,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家里,我有儿子了!”
“啊”?我是真的吓了一跳我思前想后,从来没想过他会成了家!是啊,像陈湘这样才貌双全,人物出众,娶妻生子是最正常不过的吧?他原本喜欢璐王爷,璐王爷也去世两年多了(王爷诈死的事不让我告诉他),他现在像世间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有份体面的差事,娶个漂亮的老婆,生了个可爱的孩子!
我凭什么以为他会为我守身如玉?两年多的时间,我曾经有过和山崎那样毒药一般的爱情,他为什么不可以娶妻生子?怪不得我告诉他我跟别人的情孽纠缠时他那样淡然,他甚至没问过我那人是男是女!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是一间房两张床,他跟我虽然亲近,却从来不涉亵语;他一身正气,我也不敢亵渎他原来,原来他早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我呆立门前,不知何时泪水夺眶而出也许我应该转身就走吧?可是我连转身离去的勇气也没有恨他吗?我有什么理由恨他?他欠我的吗?我费尽心机把他救出监牢,他不也兢兢业业为我医毒吗?恨他不早告诉我有家室的事?我和山崎的事他不也没问吗?璐王爷在世我不也瞒着他吗?我不告诉他璐王爷还活着,私心里还不是为了让他忘掉那段情吗?
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淡忘了,他那样一个克己复礼的人,从小就是别人效法的标准,曾经的一段孽缘,不过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的轻狂;他还是回归到行为世范的循规蹈矩留在那一场少年迷梦里的,是我!
思绪纷飞中我看到一个孩子叫声“爹爹”,飞扑到陈湘怀里,门前一个干净利落的妇人道一声“爷回来了”,接过陈湘手里的东西,笑吟吟地款客入门。
陈湘拍拍那孩子的背心,拉着他道:“这就是顾叔叔。”那孩子喜道:“就是给我买那些好东西的顾叔叔?”陈湘道:“是啊。”那孩子又扑进我怀里,抱住我道:“顾叔叔,你可来了,我早想见你了!”
我下意识地抱起孩子,看着陈湘我什么时候给孩子买过东西?我哪知道你有孩子?难不成我从南洋买的那些小玩意你都给了这孩子了?所以这小娃娃才跟我这么亲?
陈湘抱歉地跟我赔笑,说这孩子叫小睿小娃娃浓眉大眼,生得虎头虎脑,抱起来得有五六十斤。当着孩子我当然不能戳破他的谎言,直到抱着孩子进到房里,我忽然回过劲来不对啊!这孩子怎么也有四五岁了,我跟陈湘分手才两年多,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然后我听见陈湘叫那妇人为“吴嫂”,细看那妇人将近三十了,显然不是他妻子。陈湘打开礼物,里头不少各色糖果,小睿乐得哇哇大叫,吃个不亦乐乎。陈湘还给吴嫂带了两块江南的衣服料子,吴嫂也甚是欢喜。周五哥喜欢孩子,翻出在无锡买的两个大阿福的娃娃,逗得小睿又笑又叫。
我见陈湘乐呵呵地看着孩子,问道:“嫂子呢?怎不请出来容我见礼?”陈湘脸一红,摇摇头道:“她不在这里,我回头跟你说。”
我满心狐疑,趁着陈湘给我们安排房间,指挥周五哥和吴嫂布置东厢房,我抱起小睿,问道:“小睿,你妈妈呢?”小睿浑不在意,道:“妈妈飞到天上去了。”这是什么话?难道孩子的母亲过世了?于是我又问:“你见到你爹爹以前,和谁住在一起?”
小睿想不起来,我提醒,“你最喜欢妈妈什么?”小孩子幼时总是跟着母亲的吧!小睿道:“我最喜欢在船上玩,摇啊摇啊。嬷嬷说妈妈飞走了,爹爹会来接我,后来爹爹就来接我了可是这里也没有船。”
这孩子好像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这可奇了?陈湘这两年在京城,再往前两年一直在璐王府,这孩子已经不是跟着他了,难道也不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在船上玩”?北方水面很少,除非是江南水乡!陈湘是江南人,我忽的心底一沉难道,难道这竟是婉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