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
城门已经关闭,一辆马车自北边疾驰而来,于城门处打点妥善后,直奔官驿。
官驿向南最好的房里,灯火通明,守卫森严。
连日来,明靖白日视察,夜里起草整改之法与述职文书,眼中红丝一日比一日多。
都水监虽非高官,但眼下正及风口,加上明靖的身份不可小觑,所以辖地官员无不敬畏有加,全力配合。擦剂日功夫,都被折腾的战战兢兢,夜里睡着都要留五分醒神。
“大人,楚侍御史携圣旨至驿馆,请大人接旨。”
明靖从大堆图纸文书中抬头,蹙眉疑惑,楚侍御史?
莫不是楚家公子?
官驿正厅,楚绪宁一身绯色圆领官袍,手持黄绢,肃穆而立。
他最是讲究仪态之人,可接连赶路,加上心力交瘁,到底不复往日神采。
圆领袍上露出的一截白色交领隐隐泛黄,面上也冒出青渣。
明靖见他此态,心中生疑,担心是自己哪里办的不妥,受圣人怪罪。
然而,楚绪宁宣完圣旨后,明靖直接愣住。
这竟是一道加官圣旨。
圣人感念他巡防辛劳,所呈奏书中的修缮意见颇有见地,擢升他为工部侍郎。
不仅如此。
圣旨中言明,待他彻底完成巡防修缮一事后,回到长安,还有嘉奖。
再升也说不准。
“明侍郎,接旨吧。”楚绪宁念完圣旨,嗓音几乎哑了。
仿佛刚才那段,是他极力撑着才发出的声音。
明靖迟疑着接过圣旨,提摆起身。
“圣人为何下此旨意?”
都水监是从七品,他竟一跃数级,成为工部侍郎。
从职能上讲,都水监属实务类,得有一定硬本事才能胜任。
但同为掌管工程水利的工部,更侧重调配管控。
换言之,一个是埋头苦干,一个是负责派人埋头苦干。
在长安城,向明靖这样的贵公子,多不胜数。
朝中的尔虞我诈,权属玩转,他们从小就耳濡目染,几乎成了生来必备的天赋。
反过来,真正怀着硬本事,能干点实事的反而少。
明靖受家风影响,一直是个务实勤奋之人。
当初选择此路,也是想先下来磨练本事,待过个两三年,再向上攀登。
但此刻,这道圣旨,直接抹去了他两三年的时间,直接让他抵达终点。
而他在顺利完成手头的修缮之事后,还有嘉奖。
这已不是寻常的奖励。
楚绪宁交完圣旨,这一趟的公事就算了结。
他站在那处,整个人失魂落魄,眼神无光。
“陛下已为殿下选定太子妃,是安国公府嫡女,木氏。”
“册封太子妃的圣旨已经颁下,今大灾过境,朝廷已出困境,宫中已开始准备。”
“下月十五,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明靖心中一阵堵得慌。
原来……这是弥补。
明黛离太子妃,只差那一道迟迟未宣的圣旨。
且无人质疑。
可是一场意外,什么都变了。
明靖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想起了黛娘——
那年,春色正好,是宫中于东郊园林举办狩猎赛事的日子。
林间青年拉弓射箭暗中角逐,英姿勃发;座上少女频频翘首窥伺,各怀春思。
慢慢的,青年们的心思与目光,因一处美景,变得单一同向。
黛娘和媚娘无心观赏男儿风姿,亦不被母亲允许亲下场,见山上花开正好,携手同游。
二人赏花却不采花,一雅一艳,一颦一笑,于山花烂漫处杀遍万千颜色。
太子望去时,目光只在明媚身上停留片刻,便直接陷入黛娘身上,难斩难断。
他舍了弓箭宝马,再无意与那些兄弟们角逐,金靴踏泥,小心翼翼靠近那抹颜色。
动心的男人,处处只想迎着心仪女子的心意。
太子见明黛喜欢花,当即命人为她采摘。
明黛婉拒了。
她说,花期时短,存活艰难,它们蓄势含苞,只为这一春的怒放角逐。
也是它们熬过漫长枯寒时日里最大的念想。
采摘装瓶独赏也好,异地移栽也罢,稍有不慎,只会叫她们不服水土早早凋零。
不如做一个赏花亦惜花之人,留她们在想留的地方,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太子听得一阵动容,谈兴大发。
明媚听得翻白眼,随意扯了个借口,拉着明黛跑了。
后来,媚娘跑来同他说此事,即便是太子,她嘲讽起来也不客气——
张口就是哄女人的酸话,一套接一套,毫无新意。
口水都快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姐姐脾气好才能耐心听完面不改色,她快听吐了。
明媚说完这些,又一再强调,明黛对这太子无意。
他身为兄长,一定要帮忙挡着些。
可没多久,太子身边的内官送来一物,希望明靖转交给黛娘。
是一朵经过花匠苦心处理后的干花。
花枝奇妙的保存了花朵的本色,永不凋谢。
内官道,这干花的处理法子,是殿下亲翻医术药理找出来的。
还十分细心的去掉处理过程中的药味,只留淡香。
殿下本想亲自送给黛娘,奈何公务繁忙,近来又无合适的场合,只能转交。
此事托付于他这个兄长,是因殿下不信旁人。
若谁口风不言传出去,为黛娘惹来困扰,便是殿下之过了。
明靖这才知道,聪慧如太子,怎会没有听出黛娘话中的拒绝?
他的妹妹出尘绝色,从小到大收到的好感,让她们练就了一手拒人的好本事。
外男的目光,掺杂几分欣赏几分情思,有时不必细看亦能感知。
黛娘不是在男女□□上优柔寡断之人。
若她对一个男子半分意思都没有,只会立刻拒绝。
那是太子第一次向明黛表明心迹。
他想告诉黛娘,只要用心下功夫,难以移栽独赏的娇花同样能永保颜色,异地存活。
一如爱花惜花人的心意,一样永远不变。
抛开黛娘当时的心意不谈,明靖对太子的行为感到意外。
一直以来,太子勤政耐劳,才能卓然,深受元德帝喜爱。
他宫中虽储着几位不俗的佳人,但从来都雨露均沾,且治宫严谨。
原本帝王之心,就非凡夫之心,不该有针对一人的偏爱。
可他对黛娘的喜爱,热烈亦克制,真挚亦尊重。
明靖一度猜想,黛娘会忽然反口应下太子的心意,是被这份真心打动。
可是现在,黛娘生死未卜,或者早已罹难,却连尸骨都找不到。
那个曾经真挚热烈,为她造出不谢花的男人,也终究要去娶别人。
明靖死死握住黄绢,布满血丝的眼中顷刻盈满泪。
楚绪宁走过来,低声问:“圣旨颁下后,长安城的风言风语更多。还没有消息吗?”
明靖呼吸一滞,死死咬着牙,将泪忍回去。
母亲说的对。
妹妹的悲剧已经造成,活着的人,就该将伤害降到最低。
如今,不是他质疑自己有没有能力站上高位的时候。
即便没有,他也得逼着自己有。
他不想听到有人再议论黛娘和媚娘半个字!
明靖冷声道:“尚无消息。”
楚绪宁只觉心间撕裂一般,眼亦红了。
渐渐地,他的语气带上不忿:“只要一日没有找到黛娘,我都不会放弃!”
明靖眼神一怔,望向楚绪宁。
楚绪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下意识想像以往那般解释,话到嘴边又哽住。
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与明黛的事。
起先,是尚未确定心意,不敢乱说。
接着,是陷入少男少女那份悸动中,想一想便会呆笑成痴,羞于与人说。
而后,是焦灼于如何打动明家长辈允了亲事,紧张惶恐,不知怎么说。
最终,是他太混账……没有脸再说。
他在这份感情中尝尽了酸甜苦辣,还伤了黛娘。
这段时日,得知她们出事,他以为他该担心媚娘,可他满心满眼,只有黛娘。
与她同门拜师,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全都印刻在脑子里。
黛娘的一颦一笑,已经融入骨血,哪怕媚娘就站在面前,她也永远无法代替黛娘。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的离谱。
也许当年与他邂逅的小姑娘就是明媚。
但这些年,与他一同学画切磋,相伴长大互通情意的,只是明黛。
可那时候,他就像是魔障了。
发现自己最初动心的那个人或许是明媚,他竟对明黛生出恼意,说话也极不留情。
明明……明明前一刻,他还信誓旦旦要登门提亲,要娶她为妻。
哪怕对方是太子,他也愿意为她一争到底。
楚绪宁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早知黛娘会出意外,会有今日的境况,他就该无所畏惧的表明一切。
表明他对黛娘的爱意,还有非卿不娶的决心!
应该早早地说出来才对……
楚绪宁艰难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放弃……我此次求请颁旨,其实也带了私心。”
“我要帮你们一起找。”
明靖:“楚大人,你……”
“我早已心慕黛娘多年,是我无能,才叫她伤心。“
“今她遭遇意外,是我欠她的。”
他目光决绝,似要流出血泪:“哪怕穷尽一生所能,我也要找到黛娘。”
……
这时,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传来。
“大人,是陵州来信。”
陵州?
明靖展信速读,脸色突然变了!
楚绪宁目光敏锐,追问:“是不是有消息了?”
明靖猛地揉起信团,“吩咐下去!即刻启程去陵州!”
下属一愣:“可是大人,下一程我们应当去利州下头几个县城,还有陵江岐水未视察……”
“去陵州!巡完沅江与汶水,再去陵江不迟!”明靖语气很急,不像一贯稳健。
楚绪宁笃定他刚才看的消息与明黛有关,拦住他:“是不是有黛娘的消息了!”
明靖稳住情绪,语气冷漠:“楚大人,你理应留在长安做自己的事,这是我明家之事,与你无关!”
“你与黛娘只是早年同门学艺,不该过分关怀,往后请莫要再说这些暧昧之言!”
“楚大人尽早回吧。”
说罢,明靖快步回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
这晚,楚绪宁留在官驿。
从明黛出事的消息在长安炸开,他便没有一日睡过好觉。
只要一闭眼,一定会梦到她。
家中人对他担心至极,他也知自己令双亲担忧实属不孝。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父亲见他如此,终于允他替陛下前来宣旨,复命后,可留在此处帮忙寻找。
楚、明颇有交情,楚夫人是看着明家一双女儿张大的,心里喜欢得很。
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十分难过。
楚绪宁房中未点灯,他打开房门,颓丧的坐在门槛上。
仰头是皎白明月,身后是无尽黑暗。
“黛娘,不久前,我独自去了一趟秋枫山。”
“以往都是我们一同去的,你曾说,每年都会作一副枫叶图赠我……”
“今年的枫红期都快过了,你是守信之人,不能食言……”
月光之下,一片冷寂。
楚绪宁勾着腰,双手捂住脸,哭声沉痛。
“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
发泄过后,楚绪宁面无表情招来随从护卫。
他一路过来,行礼都没拆开。
“跟随明侍郎上路,做得隐蔽些。”
……
“嘭!”
秦晁一脚踹开房门,微微侧身跨进门,避免怀中横抱的少女撞到门边。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把她放下。
两人身上还是湿的,刚才又在医馆耽误一阵。
秦晁飞快道:“秦心,给她换衣裳。”
秦心一看秦晁浑身湿透,连连点头:“晁哥,你也快换件衣裳!”
刚才晁哥把人捞起来后,立刻跑到马车边给嫂子裹上披风。
相较之下,他才是一直湿着衣裳吹冷风。
可秦晁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在阿公房中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出来见阿公和胡、孟二人都站在明黛房门外。
“阿公,不早了,您先歇着吧。”
秦阿公担心不已:“月娘现在怎么样了?”
秦晁摇摇头:“大夫说只是呛水,再严重些就是伤寒,没有大碍。”
胡飞当即到:“我这就去煮姜茶,晁哥你也喝点!”
孟洋:“我帮忙烧火!”
二人去灶房忙活,阿公还不肯走。
秦晁直接将他扶回房:“您在外面呆着也是吹冷风,她若好了,我会来告诉您。”
秦阿公哪里能放心。
他叹口气,缓缓道:“晁哥儿,你说句实话,你和月娘,有没有处在一起?”
秦晁眼神一动:“阿公……”
秦阿公撑着床沿慢慢坐下来,这一日折腾,他显得有些疲惫。
“当初,你因为朱家的事闹了些流言,我就想,若你能再有一门亲事,流言或许就不攻自破。”
“我厚着这张老脸,求这姑娘嫁给你,却并没有对她说出实情。”
“没想到,她自己问出来了。”
秦晁喉头发涩,沉默片刻后,他挨着阿公坐下。
秦阿公还在回忆:“她问关于你的事时,我当真是惊讶。”
“这姑娘,平日里不声不响。可很多事,她都看得比谁都明白,聪明的很。”
“她知道了那些事,还是答应嫁给你。”
秦阿公心中情绪复杂,感慨万千。
“我知道你不中意她,还是把你们凑在一起,想着,成了家,你就稳重了。”
“有了媳妇,外人就不会随便议论你。”
“但是我也只想到这么多。”
秦阿公看向周围:“怎么都没想到,能盼到你有今天。”
“在望江山那晚,我都快不认识她了。”
“现在想想,她以前到底说了多少话帮你哄我,怕也数不清了……”
“晁哥儿,我看得出来,你对她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你已经把她看做真正的妻子,那就要拿出丈夫的样子出来。”
秦晁思忖片刻,终于开口。
“阿公,如果她想找回自己的身份,找回家人,我与她同去,可以吗?”
秦阿公反应过来:“她要走?”
秦晁扯扯嘴角:“她始终不是这里的人,又帮了我许多,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秦阿公看着秦晁,眼里慢慢露出欣慰的笑来。
“这些事,你自己做主。”
……
秦晁回到房中,秦心已经为她换了衣裳。
其实,她的情况不算很好。
知他们是夫妻,大夫说,她有些体寒。
之前遭遇意外在水里泡了许久已经不好,现在还掉进水里呛水受惊。
若不好好养护,往后有孕都难。
秦晁认真记下医嘱,又仔细抓了一大包药。
他想起之前还给她开过药膳,可扬水畔不欢而散后,他也没再管她身子好不好。
他给她的,实在太少。
“你先出去吧,我来看着就行。”
秦心见秦晁直勾勾看着嫂子,夜色又深了,乖乖出去了。
秦晁蹲在床头,伸手探她的额头,不由蹙眉。
她好像有些发热。
他把今天带来的褥子全翻出来,一层层盖在她身上。
发热时,只要捂汗把热发出来就好。
她忽然于昏迷中皱眉,隐隐抗拒身上的重量。
秦晁凑上去,低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
她根本听不见,已然开始蹬被子,手也跟着往外伸。
再受凉,发热就更严重了。
秦晁心一横,脱鞋坐到床上,用厚重的棉被把她裹紧,连脖子处都塞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不透。
他斜靠着床头,她斜靠在他怀里。
又过一阵,胡飞把药端来,他们还给秦晁熬了姜汤。
“晁哥,你也喝点,别着凉。”
秦晁没看姜汤,用手试着汤药的温度,保持着从后拥着她的姿势,一勺一勺给她喂药。
然而,药液入口,她立刻呛着了。
这种被呛的感觉似乎刺激了她。
她猛地咳嗽,闭着眼轻哼挣扎。
秦晁手中药碗险些被她晃翻,他赶紧把药碗递给胡飞,将她箍住。
“你老实一点!”他极低的吼,似一道无可奈何的气声喷吐在她耳畔。
话音未落,秦晁身上僵住,眼神凝在她的脸上。
昏迷中的她,仿佛陷入一段极尽的痛苦,挣扎不脱,逃避不了。
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泪珠顺着脸颊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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