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有人走来,秦晁眼一动,放下举着灯盏的手。
明黛在他身边站定,一起看着这面乌糟糟的墙。
秦晁侧首看她,手中灯火对着墙比划一下,语气揶揄:“那日画了几个时辰来着?”
明黛像是认真想了一下,才说:“挺久吧,只记得脖子和手都酸了。”
秦晁又看一眼墙,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斑驳之色,像是一缕缕异色的怒火。
他默了一瞬,忽然问:“生气吗?”
明黛转头看他。
这墙为何变成这样,秦晁不用问也知道。
他自己就刷过许多次。
明黛有一说一:“嗯,挺气的。”
秦晁闻言,笑着惊叹:“哦?”
仿佛她会发火,是件稀奇有趣的事。
他收了欣赏这面墙的兴趣,只看着她:“你自己不选的,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夜色沉沉,他们站在门外,说着旁人听来只觉隐晦难懂的话。
但明黛懂。
若她跟了赵阳,被他养在身侧,只管吃香喝辣,做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谁敢叫她生气?
可她心甘情愿留在这淮香村当窝囊废秦晁的妻子,即便遇到生气的事,又能怎样呢?
秦晁连自己的屈辱都能一笑而过,还能帮她讨公道?
明黛笑,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是啊,能怎么样呢。”
她看秦晁一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摇摇头,径自进屋。
不多时,秦心来给明黛送热水。
她知道嫂嫂的讲究,若出门归来,一定要好好清洗,所以做完饭立刻烧了两大锅水。
“嫂嫂,天越来越凉了,屋里若是漏风,沐浴时易受风寒。明儿我来给你们把窗户都糊一遍,褥子也要换更厚的。”
秦心叽叽喳喳,细致周到,明黛认真听着,偶尔还会插两句。
秦晁坐在堂屋里,静静听着里面的说话声,眼里映着屋外的夜色。
……
秦心离开后,明黛准备泡澡,她撩撩水,温度合适。
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许久未归,屋里一丝人气都无,不洗热乎些,那张床就能冻死人。
明黛将竹屏对向风口,又在上头搭了披风,准备就绪后,走到房门口往外探了探。
“秦晁?”明黛轻声喊他,无人应答,堂屋没人,后院也没动静。
难道去了阿公那边?
想到新婚夜有人爬窗偷听,明黛果断将门窗全部锁死,做足准备,这才回房宽衣入水。
水温正好,浸泡全身,明黛靠着桶壁喟叹一声,白日里的舟车劳顿都值了。
同一时间,秦晁拾完柴火,绕回到正门,就发现门窗全部锁死了。
明黛泡澡喜用很热的水,泡到浑身发红,热气浸入体内,再细细搓洗。
可天冷水易凉,这屋子又不似大户人家的闺阁,里三层外三层护的严实,稍有不慎便染风寒。
秦晁本不想多管闲事的。
但是,想到她在阿公和秦心跟前的体贴维护,还有上回坐在堂屋听撩水声的场景……
他决定再烧个火,备锅热水供她中间添水保暖。
此刻,凉风习习,在秦晁背后肆意刮动,仿佛无声的嘲笑。
也将他心里那一丢丢姑且可以称为怜香惜玉的热乎劲儿,吹得拔凉拔凉。
他舌尖舔牙,阴森冷笑。
这是防着谁呢?
……
天果然凉了,明黛觉得还没泡多久,水已不热了。
她怕受风寒,早早起身穿衣。
推门出来,秦晁赫然坐在堂屋,明黛吓得轻呼一声,捂着心口退到门边。
“你……”明黛转头四顾,只见门窗依然紧闭。
“你怎么进来的?”
秦晁把玩着一把匕首,邪里邪气道:“穿墙进来的啊。”
有病。
秦晁捏着匕首,对着她比划两下:“你还可以再多锁几道门,我一样能进。”
明黛抿住唇,不与他一般计较,去灶房拿瓢处理洗澡水。
刚进门,脚下被绊,她呀一声,伸手把住门,同时察觉灶上热气蒸腾。
低头细看,脚边一堆柴火,像是秦晁抱回来的。
他竟在烧水。
灶房后门通向后院,此刻大开,风呼呼往里灌,也是被他撬开的。
“堵这干什么?让开。”秦晁已至身后,声线沉冷。
明黛被他身上的寒气激得脖子一缩,侧身让开。
秦晁目不斜视走进灶房,坐在灶膛前添火。
明黛看着撬开的房门,忽然福至心灵。
他阴阳怪气的,难不成以为她故意防着他,所以才把门窗锁死?
“方才,你不在家呀。”明黛两手在身上擦擦,眼神偷偷瞄他。
灶膛的火光,也化不开男人脸上的冷意。
又不理人了。
明黛好气又好笑,这是闹哪门子的脾气。
她倚在门边,好声好气解释:“我方才喊你了,你没应我,我一人在家,关好门窗还错了?”
秦晁眼一抬,瞥她一眼又垂下,懒洋洋的:“哦,怕啊。”
又说:“成啊,下次你洗澡,我搬张凳子在边上守着你,好不好?”
明黛的眼神慢慢沉了。
原本不想与他计较,倒像是把他惯着了。
短暂的静默中,只有灶膛柴火烧的噼啪声。
忽然,明黛一脚踢飞一根柴火,秦晁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少女脸色沉沉,踩着重重的步子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这是生气了。
“起来。”她冷声勒令。
秦晁扔了烧火棍,两手撑着大腿站起来。
男人身量颀长肩背挺括,身影眼看着盖过了凶狠的少女。
然而,她并不怵,将手臂伸到他面前。
秦晁看看手臂,又看看她:“干什么?”
“将我拎出去啊。”明黛提提手臂作催促状,气势丝毫不输。
“我叫你吹多久的风,你便叫我吹多久的风。拎,现在就拎。”
秦晁拧眉,错身走开:“发什么疯……”
明黛横移挡住,秦晁险些撞她身上,语气加重:“你干什么?”
灶房灯火昏暗,映入少女眼中,因动怒激出的水光莹莹动人。
“若是真的生气恼火,不妨将火撒出来。”
“若不是值得特地动肝火的大事,那就宽容相待一笑了之。”
“偏偏你哪个都不占,明明介意,却隐忍不发,只将阴阳怪气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秦晁眼睁大,手往腰上一叉:“阴阳怪气?我?那你就敢作敢当是吧”
他一点头:“行。”拉住她手臂往外走。
秦晁将房中的洗澡水倒干净,换了新的热水,封窗锁门一气呵成,最后拉来板凳横在澡桶边。
他拍拍板凳坐板,宛若哄逗诱拐:“来,坐这。”
明黛一看这架势,怒气消去一半,变作无措:“做、做什么?”
秦晁直身抱臂,“我不过捡个柴火的功夫,就被你关在门外吹了半晌冷风。”
“偏我亏心事做得多,怕黑,还怕鬼,真是被你好一通折磨。”
“我太冷了,想泡个澡,请你在边上坐坐,权当陪我说话。”
明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病吧。”
秦晁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要我有火就直接撒出来?”
“我独自泡澡,万一哪处冒出颗鬼脑袋,多吓人。”
“比起将你丢出去,显然是将你定在边上陪着我,这种撒火方式更令我舒心。”
明黛握住拳头,吸气抿唇,不慎含住面纱,在平整的面料上抿出一道折痕。
秦晁看在眼里,手搭上澡桶,斜倚撑着身子。
“做错事得罪人,若真心赔罪,不妨敢作敢当。”
“若好面子心不诚,便索性别认,强犟到底,也没人按着你的头要你认错不是?”
他在桶边轻轻一拍,幽幽感慨:“就怕那种两样都占的人——”
“嘴上认错敢作敢当,心里抵触不干不脆,尽把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行径练得炉火纯青。”
明黛忽然噎住,仿佛自己把自己将了一军。
……
房中重新氤氲水汽,刚烧好的水果然更顶用。
秦晁脱了衣裳进澡桶,靠在桶边,两臂搭沿,舒服的直哼哼。
由始至终,明黛背对着澡桶,坐姿端正笔挺,一动不动。
秦晁抬手,对着她的背影撩水,“你就是转过来,看到的也都是你看过的。”
明黛不理他,动都没动。
秦晁低声嘀咕:“看来是更想出去吹冷风啊。”
身后响起水声,明黛只觉一股热气移到身后。
秦晁换了个方向,背对明黛靠桶:“上次的推拿,再来两下吧。”
不像是暧昧挑逗,更像是故意找茬。
明黛正欲回敬他两句,忽然想到重要的事,改了主意。
下一刻,少女柔柔应答:“嗯。”
秦晁肩膀一缩,微微偏头皱眉。
明知她在忍,他故意先撩,眼下她忽然顺从,他反而觉得诡异。
秦晁正要挪开手臂,冷不防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
他瞬时从肩膀一路向下,一寸寸僵住。
明黛察觉,在他肩颈处拍拍,声音又沉又柔:“放松些。”
秦晁喉头滚动,试着放松。
明黛手艺不俗,捏的也认真。
第一次有人伺候沐浴,秦晁期初还有些不自在。
但慢慢适应后,秦少爷很快被亏什么都不能亏自己的意识占据,心安理得享受起来。
忽的,明黛指腹一阵寸劲推开,秦晁舒服的自喉头滚出几道轻吟。
在舒适的环境下推拿,更易进入放空状态,有利于套话。
感知到秦晁的变化,明黛试探着开口。
“秦晁。”
秦晁闭着眼,低低沉沉的“嗯”了一声。
明黛缓缓道:“那日我与阿公闲聊,谈及祭拜婆母的事……”
话音未落,秦晁刚刚放松的身体瞬间绷紧,人跟着坐直,头微微侧偏。
明黛捕捉了秦晁全部的反应,不动声色,继续为他推拿。
但这一次,他再没放松。
又按了一会儿,明黛手都疼了,秦晁抬手按住她的手,撩起一溜水声。
“不必了。”
他把她的手推开,伸手拎过搭在另一边的澡巾,擦拭头脸。
明黛看见他背上斑驳的伤痕。
“作为新妇,总该拜祭婆母。我与阿公谈及时,他也……”
秦晁于水中转过身,哗啦一声水响,他直直盯住她:“不然,你还是出去吹风吧。”
这是不愿谈了。
明黛与他对视,并未作答。
秦晁点点头:“你不出去是吧?那我出来了?”
他疯起来是真疯,双手按住桶沿直接站起来。
明黛几乎是落荒而逃。
出水声哗啦作响,秦晁看着尚在轻摆的门板,勾了勾唇。
男人长腿一迈,跨出澡桶,上半身赤条流水,下半身却穿的严严实实。
裤管蓄了水,湿哒哒贴在腿上,一出水才觉难受。
他宽衣时,她背过身直挺挺坐着,并不知他只脱了一半。
虽故意耍弄她,却也没来真的。
知她害怕,也不想真被她看成什么色中饿鬼罢了。
秦晁脸上的轻浮之色淡去,双手撑在桶边,倾身看着水中的人影。
拜祭母亲。
他有什么脸去拜祭母亲……
……
明黛冲出门外,扯了面纱作吐纳。
嘴巴硬,脾气烂,不要脸,臭流氓……
一口气在心里骂了十几句,这阵急火才过去。
很快,秦晁收拾妥当,出来找她。
“睡了。”他伸手在门板上敲两下,转身进屋。
秦晁已在地铺躺下,竹屏隔着地铺与床,并无半点逾矩。
明黛看他睡得舒坦,越发觉得双手发酸。
刚才为让他松懈,她按得十分卖力,结果舒服都被他享了,她却什么都没问出。
他对母亲的事,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他前一刻还能谈笑风生,下一刻见到秦家人,能瞬间溢出敌意。
这些尤似本能般的反应,是他经历过去那些苦难时,一点点刻入骨血的。
不是她稍加外力可以干扰。
……
长安,明府。
长孙蕙去过卫国公府后,回来后没有去任何地方,她每日都陪着明玄,与他一起读明靖的家书。
明玄总觉得她回长孙府是发生了什么,奈何当日去的家奴护卫都被她封了口。
他一问,她便拿话堵他。
这些年,明玄最清楚妻子夹在他与母家之间的难处,索性也不问了。
但是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妻子像是在等着什么。
果然,两日后,宫中内侍来府,奉皇后口谕,请明夫人进宫一叙。
明玄的第一反应是,宫中终于也安耐不住,要来问了。
黛娘与太子的婚事,生变已是必然。
“如今,黛娘和媚娘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皇后定会谈及大婚之事,你要怎么说?”
长孙蕙对镜梳妆,自镜中冲他笑笑:“既生变,那就变吧,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玄苦笑一下,不再多言。
……
长孙蕙独自进宫,身边只带了一个邹嬷嬷。
邹嬷嬷:“夫人在国公府闹得那般厉害,皇后却在两日后才召见,真是沉得住气。”
长孙蕙笑笑:“倘若她立即就召见我,岂不是恰好证明,她时时刻刻留意我们的动静?”
邹嬷嬷皱眉:“所以等了两日才宣见,是为避嫌?”
长孙蕙:“是自作聪明。”
“黛娘是准太子妃,她身为皇后,外头风声一起,她时刻关注才是正常。”
“我与夫君离长安数日,等于黛娘与媚娘出事的佐证。”
“我们回长安当日,她立刻召见都说得过去,何须延这两日?”
长孙蕙冷冷道:“分明是知道我回府闹了什么,又知道了些什么,故作淡定。”
……
入到宫中,皇后正在佛堂。
内侍请长孙蕙稍候。
“娘娘知两位娘子出事,日日为她们祈福,娘子们吉人自有天相,明夫人安心勿忧。”
正说着,皇后缓缓而来。
她面色憔悴,见到长孙蕙,眼眶倏地红了:“妹妹……”
长孙蕙起身行礼,“娘娘万安。”
皇后连忙握住长孙蕙的手,“快快免礼。”
刚拉着长孙蕙一同入座,皇后便问:“外面传的,都是真的吗?”
长孙蕙默了一瞬,才道:“一日没有找到人,就一日不能定论。”
皇后张口无言,眼泪先流出来。
“你的感受,我是最懂得。”
“昭儿没的那年,我也生不如死。原以为这一生再不会经历那样的痛,却没想,又轮到黛娘。”
她面含热泪,字字泣血:“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才一心想撮合她与太子……”
长孙蕙静静地看着皇后,哑声道:“我也是如今,才切身明白了娘娘当年的痛。”
“好在,二殿下虽非娘娘所出,却打心底里敬娘娘为亲嫡母,如今身为太子,谦恭孝顺,也不曾叫娘娘失望。”
皇后微微止泪,“太子……固然是孝顺有礼,但怎么都不及靖儿待你。”
“妹妹,今日我宣你进宫,一是为黛娘和太子婚事,二是为安抚你。”
“纵然没了黛娘和媚娘,你还有靖儿和妹夫,万不可像我当年那样,恨不能与昭儿一同去。”
长孙蕙眼神沉黑,忽然笑了。
皇后神情怔愣。
“我不会的。”平静的声音,无波无澜。
长孙蕙一字一顿:“正如我当年劝姐姐一样,此生能成母子母女,都是前世缘分。”
“我教养他们,令他们学会许多,亦从教养他们的过程中得到许多。”
“正如有了黛娘和媚娘后,我越发成为一个坚强的母亲。”
“但并不会因为她们的离开,我便失去坚强,变得软弱无能。”
“不会的,我从她们身上汲取得到的一切,永远都在。”
“倘若她们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也是我证明她们存在过的方式。”
由始至终,长孙蕙别说掉泪,就连眼眶都没红,
相较之下,皇后仿佛更像那个失去亲女的母亲。
“妹妹真是……”皇后怔然过后,又笑起来:“叫人佩服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划重点,下一个大情节要考的!【ps:留言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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