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晁刚同解爷在望江楼谈完事情,停满船舶的岐水畔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解爷的仆从小跑而来,低声传话——大姑娘来了。
解爷顿时头疼恼火,忙结束这边的事,“今日就到这里,陵州你继续留意。”
秦晁看着解爷匆忙离开,冷笑一下。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买山的事。
秦晁静坐片刻,面无表情起身拿过披风。
这时,胡飞小跑而来,气喘吁吁,满脸惊奇:“赵爷,解桐好像撞邪了。”
秦晁系披风的手一顿:“什么?”
胡飞举着双手作发散思维状,试图找到合适的形容,最后却道:“好难形容……”
秦晁心中一动,迈步往外走:“去看看。”
“诶!?”胡飞冲着秦晁的背影伸手,神情迷茫。
他跑来跟秦晁说这个,全然是惊讶时的一个随口感叹。
以往解桐就是要把天捅破,秦晁也不曾赏过一个正眼,只紧着自己的事。
今日怎么在意起来了?
……
自从解桐和解潜成明争暗斗以来,许多人都被逼站队。
然而,维护解桐的,大多都是从前夫人还在时的老人。
解爷在岐水迅速壮大,新人越来越多。
比起擅长笼络人心,又有姨娘相助的解潜成,解桐始终被压了一头。
稍微知情些的都懂,解潜成为讨解爷欢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来往皆为狐朋狗友。
若真让解潜成当了家,解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朱家,尚未可知。
解桐为人胜过解潜成,但她有一软肋,是她早亡的生母。
花姨娘和解潜成想对付解桐,都无需另想花招,掐着解桐亡母下手足够。
譬如这次下水礼与夫人祭日相撞,就是例证之一。
从前,解爷还会因为愧对亡妻屡屡忍让,可现在,他已有不耐之色。
等到他对解桐的宠爱和耐心磨尽那一日,解桐的软肋,只会让他父女二人离心离德。
无奈的是,解桐未必不知这一点,但她回回如此。
比起解潜成的圆滑,她更擅长将局面闹僵,让所有人尴尬,凭此泄愤。
所以,当解桐来到岐水畔,非但没有故意针对筹备下水礼的兄弟们,反而送上美酒时,大家都惊呆了。
是的,解桐今日没有闹,她来给大家送酒了。
如果这不是毒酒,那一定装着天上落下来的红雨!
解桐给大伙儿分完酒,转头瞧见解爷,面上当即涌出一股欣喜,又似想到什么,略退一步,头亦垂下。
得知解桐今日来意,解爷从气急败坏,变成目瞪口呆。
一些心疼解桐的老人在旁帮衬:“解爷,今日天凉,大姑娘专程来给兄弟们送酒。吃了暖身,干活也有力气。”
解潜成脸色阴沉,瞥了一眼身边的心腹。
心腹当即道:“大姑娘一片好意,兄弟们本该领情。”
“可下水礼在即,剩下一些细枝末节,最是不能马虎。”
心腹眼珠一转,隐晦苛责:“若是因吃酒误事,那可怎么好。”
解爷闻言,略略回神,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这不还是来捣乱的?
甚至有人怀疑,解桐已在酒里下药,就是为了给下水礼添堵。
解爷被解桐闹了太多次,已经怀疑成自然。
若是解桐真的为了破坏下水礼搞这样的招数,他定要狠狠罚她!
“父亲。”解桐终于开口,如意立马为她也倒了一盏酒。
解桐:“一直以来,女儿总因私事与父亲闹,从未想过父亲在短短几年内,于岐水上壮大至此,付出了多少辛劳,担着多重的责任。”
“父亲的今日,离不开诸位叔伯兄弟的相助,可女儿不仅同父亲闹,还同他们闹。”
解桐吸吸鼻子,眼泪落下来。
周边一片寂静,连解爷都看的目瞪口呆,更别提这些跟了解爷多年的手下。
解桐捏着酒盏,又道:“昨日,三叔父感染风寒,女儿前去探望。”
“三叔父说了许多父亲的事,女儿听完,方知自己从前有多不懂事。”
“从前母亲还在时,即便不能替父亲筹谋营生,但也从未拖过父亲后腿。”
解桐提盏作敬:“解桐从前任性无理,以后定当时刻自省,不再添麻烦,望父亲与诸位海涵。”
说罢,她将酒饮了下去。
解爷回神,像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亲闺女,露出欣慰的笑,其他人也跟着打消疑虑。
这酒解桐敢吃,那一定是无碍的。
所以……她确然是来送酒的?
饮完酒,解桐又道:“父亲能有今日之势,离不开诸位的信任与卖力,解桐再次谢过。”
“然成弟所言极是,我来送酒,只是想让大家吃一两盏热热身子。”
“若哪位兄弟不慎贪杯,误了下水礼的筹备,就是小女之过了。”
听到“成弟”两个字,解爷的眼神都亮了。
一旁,解潜成直接抖了一下,甚至想吐。
这臭丫头装什么呢?!
解桐今日的表现实在亮眼,解爷满目振奋:“说得好!大伙都听着,今儿吃小女一杯酒,热好身子卖力干,待明儿买卖大成,爷教你们吃山珍海味,挣泼天富贵!”
对卖力的汉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吃穿富贵更踏实。
众人纷纷高呼:“吃山珍海味,挣泼天富贵!多谢解爷,多谢解娘子!”
解爷大笑出声,拍了拍解桐的肩膀。
解桐听着这些呼声,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呼吸微微急促。
她紧紧握住腕上的手串。
那是母亲的遗物。
【你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能拧出一股劲,靠这股劲咬牙撑着。】
明黛的告诫声言犹在耳,与眼前的呼声缠在一起。
【路还长着,委屈和愤怒要忍,一时的得意,也要忍。】
解桐慢慢稳住紊乱的气息,按住激动的情绪,在解潜成目光阴森的看过来时,冲他颔首一笑。
……
“我的天!”胡飞差点把眼珠子都瞪飞了。
“看到了吧!听见了吧!她以前听到解潜成母子,恨不得把他们八辈祖宗都问候一遍。”
“她刚才居然喊解潜成‘成弟’,还对他笑了!你看这些人眼神,不就跟见鬼一样么!”
胡飞抹一把脸:“这就是中邪了吧?”
隔着一段距离,秦晁观察着解桐。
她今日,较从前却有不同。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跟事先演练过无数遍。
“她不是中邪了,是开窍了。”秦晁淡声道。
胡飞十分好奇:“开窍?”
秦晁:“你觉得她方才那番话说的如何?”
胡飞回味一遍,重重点头:“如果我是解爷,就两个字,舒坦。”
秦晁:“所有人都觉得,解潜成是男丁,解爷在意子承父业,解桐毫无胜算可言。”
“可若解爷已经认定了解潜成,就不会纵容解桐针对解潜成,总是闹得花姨娘母子下不来台。”
他笑笑:“头把交椅坐久了,自然难以割舍,加上岐水势力刚迎来一片大好,解潜成越能干爱表现,就越令解爷有英雄迟暮之感,这种滋味搅在一起,可不好受。”
秦晁一点拨,胡飞立马懂了。
不错,解潜事情做得光鲜漂亮,但在解爷面前表现自己的同时,也勾起了解爷心中的抵触。
解爷干了这么些年,才有今日成绩,他又没到干不动的地步,自然不会轻易交给解潜成。
所以,解桐才能一次次针对他。
胡飞失笑:“那解爷对解桐的不满,都是装的?”
秦晁面无表情:“哦,那是真的。”
在胡飞迷茫的眼神中,秦晁淡淡道:“解爷想让解桐给解潜成添堵,好教他不要太过嚣张忘本。可惜,解桐用了解爷最不喜欢的一种方法。”
她每每闹起,总要提起自己早逝的母亲,言辞之间仿佛解爷是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之人。
解潜成的威风是被堵了,可解爷的面子也被下了。
所以,解爷纵容解桐制衡解潜成是真,他对解桐逐渐不满,也是真。
秦晁:“她最讨巧的办法,就是像今日这样,把自己与解爷紧紧绑在一起。”
“不怕担错,大方让功,若有错处失误,皆因她年浅不足,若得成就体面,皆因解爷悉心教导。毕竟,虎父无犬女。”
“饶是解爷盛年不再,他教出来的人,始终有他的影子,他不会轻易从这场剧目中退出来。”
胡飞咂摸一阵,感叹道:“还真是开窍了。”
一想,又很好奇:“赵爷,你既看的明白,何不早些提点解桐?”
秦晁转身就走:“我很闲吗?”
……
今日的解桐简直无敌,解爷本就满意她的表现,经不起她几番撒娇,当即带她去看新游船。
相较之下,解潜成破天荒的被冷落了一回,他寻了个偏僻处,指着几个心腹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心腹们噤若寒蝉,说也说不出解娘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解潜成骂累了,沉声道:“回去跟我娘传个话,让她想点有用的法子!”
做好这手安排,解潜成匆匆去追解爷,刚走一半,遇上一人。
“赵爷!”解潜成亮眼放光,笑着迎上来:“听说赵爷最近在忙其他事,都还顺利吗?”
眼前的男人罩一只桧木面具,身披灰绸斗篷,身量挺括,通身清冷,回他:“尚可。”
解潜成面露遗憾,“先前爹在扬水畔设宴,赵爷便未能尽兴,实在可惜。”
“几日后新船下水,会在船上设宴,我寻思着怎么着也该为赵爷备下席位,就怕赵爷正事繁重,抽不开身。”
解潜成这话并非假客气。
若赵阳给了这个脸面,往后也好说话。
一旦和赵阳说上话,进而打通这位父亲最大的心腹,他胜算更多。
可是赵阳从不与人来往,还时常不见人,解潜成拿不准,所以才没把话说死。
“游船下水礼是解家大事,解爷自稳定岐水后,便一直在意此事。若能参宴,亦是赵某荣幸。”
解潜成大喜:“赵爷何出此言,您跟着我爹打拼多年,可不是等闲之辈能比的。”
“既然赵爷抽的开身,我这就为赵爷备上席位。”
秦晁点头:“有劳。”
解潜成喜滋滋的走了。
……
秦晁没有多做逗留,几番周转后,他回到客栈。
这个时辰,她通常已小睡起身,准备前往解府。
但解桐人在岐水畔陪解爷,她今日应当不会去解府。
秦晁上了楼,意外的发现门是锁着的。
难道去了书肆,还是出去闲逛?
正想着,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迎面遇上秦晁,明黛如见救星,一叠声的催促:“搭把手搭把手!”
秦晁身体先于意识,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纸包,当即皱眉,这才多重。
明黛双手得以解脱,站在门口甩手腕,缓过来才开门:“原本我还想要找你,巧了。”
秦晁眼一动,斜睨她:“找我?”
她推门进去,冲他招招手:“放这边就行。”
秦晁终于回神,他凭什么帮她拎东西?
他脸一沉,几步进屋将东西撒手扔地上,谁要帮你提。
她站在床边弯腰整理衣服,听到声音,头也不回道:“多谢。”
他一愣,又觉得自己像是听了她的话。
应该直接扔外头的。
秦晁抱手往门边一靠,意外瞄见她竟在收拾东西。
客栈不住了?
秦晁心尖一动,撒开手,人也站直了。
“你在干什么?”
明黛衣裳不多,随意收拾一番就好。
“我已出来好几日,得回去看看阿公,我也答应秦心时常回去看她。”
她动作一顿,迟疑着看向秦晁。
“从前,你隔三差五也会回去一趟。”而今,你也并未彻底甩开秦晁这个身份。
“方才我出去买伴手礼,忽然想到你,本想问问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明黛想到扬水畔那晚,她算是明确拒绝了他,又补一句:“若不愿就算了。”
她收拾的差不多,准备去退房。
路过秦晁身边,他忽然说:“那就一起回吧。”
……
明黛东西不多,秦晁更少。
他空手走的。
出了客栈,秦晁让她在街口等着,自己去找马车。
明黛偷偷往他身上瞄了一眼,心道,大概又是刚下戏,换了衣裳来的。
难怪客栈里都不留换洗衣裳。
尽在这一场场戏中换完了。
……
回程的马车上,明黛和秦晁各坐一边,中间堆着明黛买的寻常日用之物。
秦晁往后一靠,全程闭眼,明黛则是侧身看着窗外景色。
当繁华街景慢慢变成荒山小道时,她心中升起一种恍若隔世的奇妙感。
离家越近,外头的一切人和事,算计与纷争悉数抛开,好像不由自主就回到原本的角色。
被阿公救回来的孤女,为报恩嫁给秦晁的淮香村新妇,也是秦心满心喜欢的小嫂子。
正如流水无形,不过是入什么模子成什么样子。
想要融进一处,就得改变自己。
时间久了,甚至不必刻意去扮,当周边一切改变,自然就跟着变了。
明黛偷瞄秦晁。
所以,他现在应当也不再是赵爷了。
秦晁忽然睁眼,将她的偷瞄捕了个十全十。
“看什么看?”青年语气不善,尤似找茬。
明黛在心中翻了一眼,继续看窗外。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哪种样子都一样。
都不讨人喜欢。
……
明黛和秦晁一起回来,令阿公与秦心大喜过望。
秦晁把明黛买的东西放到堂屋的桌上,一转身,见阿公盯着那些东西在发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面前横来一抹纤丽的人影,明黛虚扶阿公让他坐下。
“先前就与您说过,晁郎在县城谋了活儿,都是卖力气的正经活儿。”
说到这,明黛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像在告密。
“他不知您喜欢什么,又别扭着不愿主动开口问,才买了些寻常日用之物,至少不会错。”
秦阿公回过神,连忙摆手:“下次人回来就好,什么都不要买,家里什么也不缺!”
秦心很快准备好晚饭,又有明黛把控气氛,这一顿团圆饭吃的十分和谐。
饭后,秦心去后厨刷碗,明黛想了一下,也撸着袖子跟过去。
秦晁眼看着她跑去跟秦心学刷碗,眼珠子都睁圆了。
两个姑娘去了后头,堂屋里只剩秦晁和阿公。
秦阿公看着久未回村的秦晁,明明想与他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秦晁也是同感。
这些年来,他几乎不与阿公说外头的事,更别提交心。
最终,秦阿公先开口:“月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晁顿住:“什么?”
秦阿公两手在膝上搓了搓,生硬地问:“你……干活累不累?”
秦晁喉头一滚,转头看向门外,低声道:“有点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
明黛想学刷碗,秦心说什么都不肯,强硬的把她挤开。
明黛磨了半天,自己没摸到碗,秦心也刷的不利索,索性回到堂屋。
秦晁已经先回了,阿公还盯着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不知在想什么。
明黛也没期待秦晁会配合这场戏,像个回头浪子,耐性与阿公话家常。
“阿公。”
秦阿公转头,竟冲她笑了笑:“月娘,辛苦你了。”
明黛:“这有什么辛苦的。”
秦阿公摇头:“我对晁哥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能有个安稳的生计,踏踏实实过日子。”
“好在有你……把他拉回来了。你们,要一直好好的。”
明黛眼神微垂,少顷,又含着笑抬起,轻轻点头:“会的。”
……
从阿公家出来,明黛慢慢往家走。
走到一半,能瞧见秦晁家的大门时,她步子一顿,停在原地。
那边的屋子已经亮灯,是秦晁点的。
但此刻,他却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手臂抬起对着墙,一动不动看着那片狰狞的色彩。
那副枫山秋景图,已经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ps:黛黛不走事业线。她只干这一票。具体怎么干你们看完就造啦~
接下来要当安静美丽高贵小俏妇,否则回家后,妈妈看了会心疼的。
……
可能这几章都没有激情对手戏,大家明显疲软了,但没办法,必要剧情。
之前有读者宝宝提出,晁哥基因突变那里根本不像爱上了
你的感觉很敏锐,的确不是,马上来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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