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晁提及面纱时,明黛看他的眼神,终于不再是简单的防备。
她独自一人遇难,失去记忆流落在外,又生了一张让人容易有印象的脸,倘若想起自己的身世,待回到家后,应尽力掩盖流落在外这一段。
所以,看到她容貌,对她有印象的人越少越好。
这层面纱,不仅仅是一层薄薄的布料,更代表着她的去留。
带上它,隐藏自己,努力找到回家的路,让流落在外这段经历永远烂死腹中。
摘了它,坦荡示人,从前的顾忌不复存在,世上再无明黛,只有江月。
那时,这面纱才没有必要再戴。
当日在淮香村,耳提面命要她出门戴面纱的是他。
现在,暧昧又强势的要她摘掉面纱的,也是他。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借这个来与她表态。
他要她留下来。
明黛问他:“若我不摘呢?”
秦晁把玩面纱的手慢慢放下,并不显怒,反笑道:“那就不摘。”
明黛准备好的回击,在他忽然收势下无所适从。
……
秦晁等到她,不再像刚才那么阴郁,人也轻松下来。
胡飞的药膳熬好了,端来放到明黛面前。
“嫂子,这是晁哥专程弄来给你补身子的,你多吃些。”
气氛因为胡飞的出现缓解了些许尴尬的暧昧,明黛笑着同他道谢,看向面前的药膳。
精致小巧的盅子,筷枕上躺着一支瓷白小勺。
明黛记得,之前吃饭的时候,用的都不是这样的器皿。
胡飞见明黛盯着盅子和勺子,觉得帮晁哥讨好一把的时候到了。
“嫂子,这是晁哥专程为嫂子你置备的,他手头的事情还没收尾,想着嫂子要用药膳,赶着时间送回来一整套新的碗筷汤盅。”
他笑着挠挠头:“说起来是我们粗心了,嫂子怎么能跟我们共用一套器具呢。这个我都用热水烫过了,你放心用。”
明黛看了秦晁一眼。
他也正看着她。
明黛认识的秦晁,不是那种在细枝末节上小意讨好,又急迫邀功之人。
他要做什么就做了,哪管旁人在乎不在乎,感不感激?
但此刻,她像是他新得的一个玩意儿。
他贴着她的习性喜好来示好,企图叫她心甘情愿伏于他怀中,安心享受。
……
没等来明黛的反应,秦晁终于没工夫继续耗下去,起身准备离开。
“稍后胡飞会用马车送你去扬水畔,我手头还有些事要收尾,须得先行一步。”
他还真是专程回来送碗盘汤盅的。
明黛轻轻应了一声,垂首饮了一口药膳,味道意外的鲜美。
没想到胡飞还有这样的手艺。
眼前的少女注意力都在事物上,对他的态度反倒冷淡。
秦晁撇嘴笑笑,转身离开。
秦晁走后,胡飞看着低头进食的明黛,仿佛意识到什么。
“嫂子。”他在一边坐下:“你是不是……同晁哥有什么误会?”
明黛喝汤的动作一顿,平静道:“即便有什么误会,他今日不是也准备向我坦白吗?”
胡飞被她说的一愣,有些欲言又止。
他这样子,明黛在孟洋脸上见过好几次。
也许,对秦晁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不是阿公和秦心,也不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而是这两个兄弟。
但他们挡在秦晁面前,如铜墙铁壁,除非秦晁自己松口,否则根本撬不开。
憋了半天,胡飞只憋出一句话:“嫂子,我觉得晁哥对你是真的好。这些年,除了……”
明黛抬眼瞄他。
胡飞说:“除了晁哥以前不懂事交过的朋友,你是他最用心的一个。”
他神色认真:“你们姑娘家,不就是想找一个可靠的男人过日子吗?晁哥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胡大哥。”明黛浅浅一笑:“你的意思我都懂。有劳胡大哥替我腾个地方,我得换身衣裳再出门。”
胡飞一听,赶忙出门:“对不住。嫂子你就在里面换,我替你把门掩好。”
屋里只剩她一人,明黛打开包袱皮,用指尖捻起那件鲜艳的衣裳,又甩手丢开。
好得很,秦晁。
……
气候已经有些凉,明黛出门时,在外裹了一件加厚的披风。
这个也是秦晁刚才带回来的,与衣裳放在一起。
胡飞检查门窗,“马车在巷口,咱们走两步就到了。”
刚出门,姚枝等在门口。
“胡大哥,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我去找我哥哥。”姚枝眼神闪烁,不敢看明黛。
胡飞一听,先跟明黛解释:“嫂子,姚枝有个哥哥,也是跟着解爷混饭吃的。今夜解爷在扬水畔设宴,她大概又怕他喝多了摔跟头,得去盯着。”
明黛看姚枝一眼,笑了笑,径自往巷口走:“那就一起。”
姚枝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沸腾的情绪,应声跟上去。
胡飞全然没有察觉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氛围,锁好门,小跑着追出去。
……
扬水畔是建于城南的一座游园,因引了岐水向南引处的一条支流活水入园造景,像是岐水于此处扬起的一缕水花,故名为扬水畔。
若说唯味轩是转为大商饭局而设,那扬水畔便是实实在在的消遣娱乐之地。
今日,岐水解爷几乎包下半个扬水畔,供他的兄弟们吃喝玩乐。
位于扬水畔最中央的观景楼,欢乐不断,随着天色渐暗,灯火都罩上一层迷蒙的红。
舞姬光脚露腰,于硕大的鼓面上扭腰起舞,脚尖随着乐曲轻踩鼓点,细软的腰肢不断扭动,围在腰间的铃片泠泠作响。
二楼正中的席位,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一杯杯酒都敬向主位的男人。
解爷今年不到四十,人高马大,满脸凶相,大笑着饮着众人敬来的酒,十分高兴。
朱家倒台,顺带拉下了陵江那头秦家两个公子,让解爷彻底吞了岐水上所有的生意,几乎一方独大。
秦家两位公子于大市中当场被捕,连夜受审,两万罚银,还没有任何通融。
此事不仅成为岐水陵江一带所有商贾茶余饭后的谈资,更给秦家带来不可磨灭的恶劣影响。
早先,秦家与朱家合作,是盯上了岐水这头的肥肉。
现在,秦家不仅是人财两失,于商誉上也大受重创。
解爷一石二鸟,不仅吞掉了劲敌朱家,还顺带削弱了一个潜在对手秦家,这才摆下大局,与兄弟们同乐。
“解爷何止运筹有方,这看人用人的眼光也是一绝啊!”
此话一出,恭贺讨好的话,又多拉了一个人进来。
“赵爷年纪轻轻,已经是解爷手底下独一无二的大将,让人不服都不行。”
“所以说,赵爷是艺高人胆大,谋略深远,解爷是伯乐识宝马,用人不疑。”
都是人精,知道谁是大功臣,却也清楚谁是大东家。
即便要夸赞讨好,也得有先有后,有轻有重。
解爷听来,并不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反而更高兴。
他举起酒盏:“赵阳,咱哥俩喝一个。”
随着解爷发话,众人纷纷望向坐在解爷右手边的青年。
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之中,一身靛青长袍的青年显得斯文内敛。
他静静坐在解爷身边,扣着一张桧木面具,遮半脸,露口鼻,薄唇轻抿,周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冽。
哪怕他炙手可热,是解爷的大功臣,也无人敢轻易敬酒招惹。
解爷发话,赵阳端起酒杯相敬,杯沿恰好低于解爷杯盏一寸。
这细微的举止,解爷看在眼中,深感欣慰的同时,对眼前的青年也越发激赏。
……
在座之中,只有跟着解爷一起发家的老人才知道,早在五六年前,解爷只是岐水上一个跑船的,手下管着几条船,小有收入。
后被同行谋害,为做赵阳所救,二人就此相识。
赵阳性子冷淡,但机智聪明,他收了解爷送的银钱谢礼,知他经历,随口为解爷出了个反击的主意。
解爷第一次反击便尝到甜头,也看清自己的不足。
他的经验都在跑船生意上,若要在同行中挣个头筹,尚且需要一个精于算计的军师。
于是,赵阳成了他的军师。
这五六年的时间,赵阳出招,解爷出钱出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岐水做大,渐渐有了名声。
朱家败落,解爷痛快收割,如今说他是义清县数一数二的富商都不为过。
通常这时候,大东家都会忌惮起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兄弟,唯恐他们功高盖主,暗中夺走手下势力。
但在赵阳身上,从来没有此类事情发生。
他为人低调,从不邀功出风头,只有在解爷需要他出谋划策时才出现一次。
加上他整日扣一副面具,性子冷成冰坨,所有接近他的女人都是哭着离开的。
于是,想用女人接近、打探甚至拉拢他的人,只能铩羽而归。
他从不曾让自己成为解爷的威胁,就连出身来历都是一片空白。
有人曾想暗中摸他的底,结果被他那两个敏锐的手下修理的很惨。
也有人质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为何能把自己藏得这么深。
后来有人猜测,或许不止是赵爷自己遮掩,这当中还有解爷的帮忙。
若是解爷帮他遮掩,其他人便不敢多打探了。
唯恐被解爷得知,以为他们生了异心,除之而后快。
总之,赵爷在解爷手下的眼中,就是一个神秘的传说。
……
解爷先饮完,砸着嘴道:“贤弟,你我兄弟多年,愚兄答应了的事,从不食言!”
“望江山的事,是成哥儿那臭小子胡来,我今日已训斥过他!”
“你放心,我稍后就谴人去官府办理此事,绝不叫你扑空。”
赵阳将酒饮尽,淡淡道:“多谢解爷。”
解爷睨他一眼:“贤弟这就见外了!多大的事啊!来,喝酒喝酒!”
……
坐得近的人听到望江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爷为解爷做事这些年,解爷对他出手很大方。
可他既不挥霍,也不露富,手底下来来去去只有两个人供他差遣。
大家曾笑猜,他是不是要抱着这些钱进棺材。
直到最近,有人打听到消息,赵爷想要买山。
买的就是依着岐水那座望江山。
这就非常奇怪了。
望江山听着好听,实则是一座依着岐水的荒山,既无农田果园,也无消遣玩乐的山庄。
赵阳忽然要买这座荒山,自然古怪稀奇。
小解爷解潜成正同嫡长姐解桐斗得水深火热。
他曾暗中拉拢过深得父亲心的赵阳,可赵阳都没搭理他。
解潜成不敢得罪赵阳,但也怀恨在心。
得知赵阳想买望江山,却因此山无主归属官府,需要一些人情打点,便想趁机截了望江山,再用此诱赵阳服软。
没想赵阳消息灵通,他才刚出手,就被解爷拎回去教训了一通。
……
酒过三巡,桌上气氛更好,一曲舞罢的舞姬纷纷上楼来陪客。
一个舞姬正要坐在赵阳身边,解爷伸手拦了:“我这兄弟喜静,换别人吧。”
赵阳笑了笑,没说话。
那舞姬咬着唇悄悄打量面前的男人。
饶是带着面具,但他身量修长,坐姿端正,怎么看都像个清隽公子。
比同桌这些粗汉子要强得多。
舞姬遗憾离开,解爷看赵阳的眼神,带上深邃的打量。
一些提前清楚解爷意图的人趁机开口:“解爷和赵爷以兄弟相称,可如今解爷儿女双全,美妾在怀,赵爷却孤家寡人,委实可惜了赵爷这无双清姿。”
解爷笑一声,适时开口:“我这贤弟,风姿绰约,营生有方,何愁嫁娶?倒是我那叫人头疼的闺女,已过及笄,还是顽皮胡闹得很,也不怕自己悍名在外,嫁不出去。”
那人当即道:“这不巧了,赵爷不愁娶,解爷的掌上明珠不愁嫁,倒莫名般配。”
另一人跟着附和:“莫非赵爷早已心有所属,只是不敢言明?今日解爷也在,何不让解爷牵线搭桥,助赵爷好事成双呢!”
这下,整桌人都懂了。
解爷有意将掌上明珠解桐嫁给赵阳。
这也不难理解。
赵阳这等人才,肥水岂能流外人田?
解桐凶悍刁蛮,随意嫁出去反而不妥,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人。
撮合他二人,一举两得。
有人起了头,这话就好说了,解爷含笑道:“贤弟,怎么样?若你收了我那头疼的小祖宗,那可真是为我了却了一件头疼的大事。”
于是,一双双眼睛都瞄向赵阳。
赵阳稳坐不动,对一旁侍酒的童子抬了一下手。
童子会意,上前来添酒。
赵阳端起酒盏,敬向解爷:“承蒙解爷抬爱,且不说赵某配不上令千金清雅之姿,就说赵某家中妻室,也不会答应。”
妻、妻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震惊。
别说这些人,就连解爷都愣住。
“你何时成亲了?”
赵阳浅浅一笑:“年纪到了,遇上合适的姑娘,家中亲长亦不在乎繁文缛节,成亲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繁琐麻烦。”
解爷半天没说话。
赵阳自己饮了杯中的酒,又道:“赵某承蒙解爷关照多年,既成终身大事,理应告知一声,今日,赵某亦携妻来此,只等宴后一同向解爷敬酒。”
赵爷的夫人?
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解爷终于回过神来。
将解桐嫁给赵阳,只是解爷自己的想法,正因解桐是快头疼的料,他才想先说通赵阳。
若赵阳愿意,凭他的心思,说不准真能打动解桐。
可现在赵阳已经有了妻室,他就没有勉强的道理。
方才起哄撮合的人说道:“这人都来了,不妨请出来喝两杯?”
有人悄悄打量赵阳的眼色,笑道:“赵爷的夫人,哪是我们能随便见的。”
解爷眼神垂下,没有说话。
赵阳将解爷的态度看在眼里,笑着摇头:“此言差矣,赵某记得先夫人也曾为了慰劳兄弟为大家送酒水。先夫人与解爷同心同德,尚能如此,赵某之妻,岂可羞不见人?”
听到原配妻室,解爷眼中多了几分动容。
“胡飞,孟洋。”赵阳扬声喊人。
二人在楼下吃酒,听到声音立刻跑上来:“赵爷。”
赵阳淡声道:“去将夫人请来,与诸位敬酒。”
二人应声,转身去请人。
赵阳今日会携妻入席,还大方的让新婚娇妻来敬酒,简直与他一惯的冷硬姿态毫不相符!
众人好奇又疑惑,什么样的女子拿下了神秘的赵爷?
很快,胡飞和孟洋请来一女子,着艳色坦领裙,蒙着面。
那抹鲜艳的身影一出现,众人脖子都伸直了。
这就是赵爷的夫人?
一行人中,唯有赵阳的眼神沉了下来。
少女走近,低着头羞赧不敢看人。
胡飞笑道:“赵爷,夫人……”
“夫人呢?”赵阳冷声发问。
胡飞和孟洋一起愣住,望向身边的少女。
少女一紧张,把头垂得更低了。
赵阳霍然起身,目光四处巡视,像是在找人。
胡飞低头看那少女,不由惊呼:“姚、姚枝?怎么是你?嫂子呢?”
来的不是赵爷的夫人?
姚枝的兄长就在楼下吃酒,听到妹妹的名字,他狂奔上楼:“解、解爷……怎么了?”
姚枝被众人盯着,赵爷又不为她说话,眼泪当场流了下来。
“赵爷……”她弱声喊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解爷蹙眉询问。
孟洋连忙解释:“解爷,真是对不住,嫂子跟赵爷开玩笑呢,让姚枝姑娘换了她。”
姚平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妹妹竟然冒充赵爷的妻子来给解爷敬酒。
胡飞反应过来,赶紧笑着打圆场:“解爷,您别见怪。赵爷成婚后,嫂子没少为小事跟赵爷耍性子。没准方才又瞧见哪个娇娘缠着赵爷吃酒,就……”
女人妒性,后院有女人的都懂,解爷这样的,更是清楚明白。
赵阳冷归冷,架不住女人爱扑。
可他一向冷面示人,何曾为女人失态过?
第一次带新夫人来见解爷,竟被这小娘子摆了一道,可不是丢尽了脸么!
以解爷为首,一群男人低声笑起来。
姚平将姚枝拉到身后,低声怒吼:“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姚枝看着眼前的赵阳,将脸埋入姚平背后哭起来。
喧闹的笑声与杯盏碰撞声中,赵阳的眼神猛地一定。
观景楼进门处,她罩着那件素色绣花的披风,脸上的面纱挂的稳稳地,抄着手倚在入门处的红柱边。
来来往往的人,总会偏头看她一眼,她只看着二楼这处,仿佛在等他失态寻人,淡定得很。
与他目光相对时,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赵阳心头一颤,拨开人群追了出去。
一桌人面面相觑。
“这是……”
孟洋摸摸鼻子:“追嫂子去了。”
席间静了一瞬,又响起笑声。
解爷于笑声中饮了一杯酒,笑着摇摇头。
……
赵阳一路追出来。
出了观景楼,是一条建于水上的长廊,人尚未走远,或者说,她根本没打算走。
明黛依着廊边的横栏,侧首欣赏着院中最美的湖光夜景。
察觉有人追来,她转头看过去。
他在她几步之外停下,眼神似要吃人。
明黛微微偏头,浅浅一笑:“赵爷?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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