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晁抱着明黛,一路不曾停歇。
屋里没人,灯火却一如既往亮着。
秦晁将她放到床上,无意碰到她的手,冰凉彻骨。
他眼神微黯,搬出竹屏挡着床,人退出去。
“我去烧点水。”
外面传来秦晁抱柴烧火的动静,明黛轻轻抬眼,快速换下身上的衣裳。
秦晁准备好水,仔细关好了门窗,又用屏风挡住门的方向,最后走到屏风边敲了敲:“可以洗了,我就在外面。”
竹屏那头没声音,秦晁迟疑片刻,还是探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床上裹着被团,一动不动。
秦晁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说不清是因为她平时聪明,关键时刻不识险情蠢笨如猪。
还是因为他从未提醒过她这一点。
慢慢的,这烦躁又变成懊悔。
他真是高看她了。
她若有脑子,也不会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头脑发热答应嫁给她。
大概看了几本被文人一遍遍润色过的话本子,就以为自己深谙世道。
活该。
烦躁与懊悔渐渐淡去,秦晁平复心情,冷漠的离开。
“你怎么会来?”
少女的声音自竹屏后传来,透着几分沁凉的沙哑。
秦晁当即定在原地。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之前那种防备的感觉又来了。
他更愿意她哭哭啼啼,或抱怨或懊悔,哪怕立刻离开。
而不是问这种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且等等。
谁规定他必须回答她的问题?
秦晁面色沉稳,继续迈步往外:“再不洗,水就不烫了。”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语调低沉,透着坚定。
秦晁只想摔门离去,他已经救回她了,还想怎么样?
可她的话语似两枚钢钉,死死地将他的一双脚定在原地,寸步难行。
“遭人欺辱,不辩白反抗,反而跟着自轻自贱。”
“卑微至极,让人难生敌意,甚至不必用高明的招数来对付你。”
秦晁深吸一口气,换来的却是更混乱的心绪。
平不了。她太会戳人痛处,且一针见血。
“可是佯装的软弱卑微,在消减一两人的敌意时,也滋生了所有人的恶意——你,人人可欺。”
秦晁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人人可欺?”他冷笑倾身,慢慢逼近。
“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欺谁?”
话音刚落,秦晁眸色与气息同时凝住。
昏暗的烛光照亮少女的脸,她肤质太嫩,脸上隐隐浮出那两人的指痕。
那双曾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黑眸,蒙着一层浅浅的泪与他对视。
现在这个情况,是他在欺他。
可自作主张为她套上这个身份的是他,让她遭遇这些的人也是他。
他凭什么欺负她?
就凭她此刻更柔弱无助,是他也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他若这样做了,才是印证了她方才的话。
其实,他做决定的时候并未想太多,或者说没有为她想太多。
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做完决定,他的心就不曾安生过。
他自己可以挺过来,那她呢?
人心的丑陋与险恶,她根本想不出,若遭遇欺辱,还不得去死?
于是,他心中很烦躁,身体很诚实的守着她。
可是该来的躲不掉,她还是遇上了。
遇上这些后,她第一时间想通当中关键,与他对质。
此刻,他恶语相向,她浅浅的一层泪,是被恐惧激出。
水雾之后,黑眸中涌动的柔色,是在心疼他。
一边惧怕此刻的他,一边心疼过往的他。
秦晁心尖一颤,松开了手。
明黛握住他松开的那只手。
她捂在被中多时,手早已暖和,反倒是他,指尖冰凉。
“秦晁。”
被她柔软白皙的手握住,秦晁的心随着她那声喊,不可抑制的一跳。
“嗯?”
明黛迎着他的目光,于昏黄的柔色中绽出浅浅的笑。
“从前只有你一人经历这些,如今,我也算陪你一起经历了。”
“之前我说,夫妻要有夫妻的样子,我们这样,算不算夫唱妇随?”
秦晁眼神一柔,敷衍的笑笑:“狗屁的夫唱妇随。”
他周身的冷冽已悉数褪去,看着她脸颊的指痕,目光带上淡淡的怜惜。
明黛眼神轻动,大胆再进一步。
“人有软肋,也有撬不动的硬骨。我不信你永远如此。”
“若你需要,我一定陪你一起走出困境。”
明黛的确不信。
她不信秦晁真的软弱认命。
但凡他有一丝反抗的意图,她也愿意全力陪同协助。
只有他走出阴霾,阿公才能真正放心。
但前提条件是,她必须取得他的信任,他才会允她走近自己。
不是时时防备,视她为累赘。
譬如此刻,明黛觉得取信有望。
秦晁任由她握着手,凝视着她。
昏暗的烛光将房中氲出一片柔色。
他指尖轻动,声音低醇:“你……”
明黛紧紧盯住他,恨不能立刻把心掏给他看——你就信我吧!
“……再不洗水就凉了,我不会给你烧第二锅。”
男人陡然平冷的语调,令房中的柔色破碎一地。
秦朝在一瞬间收起所有情绪,浑若无事人一般转身出门。
明黛错愕不已,且搞不懂哪里出了问题。
刚才明明……
“你……”
咣!
秦晁已出去,关门声盖住一切声音。
房中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
明黛在床上呆坐一阵,回过神来,困惑又懊恼。
今夜铤而走险闹出这么多事,全白折腾了。
这人的心真是石头做的不成!?
明黛长叹一声,趿着鞋子走到澡桶边,随手撩水。
“啊——”她惊呼一声,捂住手指。
攻略失败,手指灼痛,明黛咬牙切齿——秦、晁!
这就是你兑的洗澡水?
猪皮都能烫熟了!
彼时,秦晁抱着手靠在房门边。
如愿听到那一声惊呼,他弯起唇角,伸手叩门。
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载着掩藏不住的怒气。
房门被打开,门外空无一人,明黛低头,看见一桶凉水。
明黛咬唇,心中骂骂咧咧起来——牲口!牲口!
……
重新兑了水,明黛如愿以偿浸入热水中。
今夜的事情,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明黛越想越后怕。
想要让秦晁打开心扉,靠寻常言语太难。
他独自经历许多,若非有相同处境,什么劝导在他听来都是笑话。
可今日的事,的确是她冒进。
万一秦晁没有及时赶来、偷袭的人强过她许多、甚至是秦心没能及时支援,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想帮秦晁,想报答秦阿公,也不能伤到自己。
这时,明黛想起脑中浮现的那些片段。
那个教她擒拿术的人是谁?
少女报恩的心在此刻略略冷静了些。
除了报恩,她还有家人。
要尽快找到他们。
……
江州,明府,夜。
明程一直以为,长孙蕙会势若雷霆般杀过来。
可令他意外的是,她这一路走了六七日才道。
全然不似明玄当日的匆忙。
长孙蕙此次出行,着轻便男装,骑汗血宝马。
生育三个儿女,她的身段衬着一身软甲,仍显英气。
明靖外出迎母时,不由愣住。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打扮。
府奴外出迎客,明程立在门口,尚未作拜见礼,长孙蕙已先开口。
“他在何处?”
干脆果断,少了长安明府中的温柔和气,更显冷冽。
明靖几乎要不认识她。
“母亲……”
长孙蕙侧首看他,“你的事我稍后来说,先去看你父亲。”
明程恭敬称是,领着这位嫂嫂去见明玄。
到了房门口,长孙蕙卸下披风丢给随侍,理了一下妆容才推门进去。
明靖想跟随,明程拦住他。
“若我是你,此刻就去收拾行装,赶在你母亲开口之前向她辞别。”
明靖垂眼,咬牙不作答。
……
明玄修养数日,精神已大好。
长孙蕙见到他时,眼中的忧虑总算卸下一层。
她走到床边,在他身边坐下。
明玄看到她时,眼眶已红了。
“蕙娘……”
“还没消息吗?”长孙蕙一开口,嗓音已沙哑。
这一路,她必然哭过,
明玄不知如何回答,半晌,点了一下头。
长孙蕙垂首,眼泪毫无预兆的滚出来,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留下泪痕。
好半天,她声色压抑的说:“我跟自己说,走慢一些,再走慢一些。”
“兴许走到半路,消息就来了——人找到了,虚惊一场。”
“只要找到人,我就不来了,直接折回长安。”
“她们走时,才刚做到秋装,几件冬装才刚起样,我得赶紧准备……”
“黛娘喜欢清淡素雅,媚娘喜欢……”
长孙蕙的声音哑去,失声痛哭。
明玄双目冲红,伸手抱住她。
“会找到的。就是抽干江河湖海,我也会找到她们。”
长孙蕙失控的情绪渐渐凝住,她抹去眼泪,退出明玄的怀抱。
“我既已来了,此事就不是你一人的事。”
明玄怔然:“蕙娘……”
“况且,你身有旧疾,不适宜过度劳累。”长孙蕙打断他的话。
“你总不希望,我刚刚失去两个女儿,再失去自己的夫君。”
明玄觉得她情绪收的太快,不太对劲:“可是……”
“你先歇着,我还有话要对靖儿说,稍后来看你。”
长孙蕙完全没给明玄打断的机会,唤来自己身边侍候的嬷嬷,嘱咐了几句,出门找明靖。
……
明靖一直候在外头,长孙蕙一出来,他便默默跟上。
两人去了明程的书房。
早在长孙蕙到来之前,明程已收起给两个侄女准备的东西。
唯恐她触景生情。
明靖合上房门,立即跪下。
“此次南下,儿子护姊妹不利,甘愿受罚。还请母亲莫要悲伤,儿子定会寻到妹妹。”
长孙蕙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子,冷冷道:“你起来。”
明靖觉得今日的母亲很不寻常,他依言起身。
长孙蕙声音有些颤抖:“出事前后,你再说一遍。”
明靖看着母亲,有些犹豫。
长孙蕙眸色一厉:“还要我审你才说得出来吗?”
明靖这才开口——
此次下江南,他们原本定的路线是从渭水至汉水,一路南下入沔江,抵达江州。
没想行至一半,与汉水交汇的岐水突发打水,冲垮堤岸。
他们不得已转换路程,企图转回渭水,入羌河,南下经陵江,汶水,向东入沅江,再达陵州。
汉水最长,需要有经验的船夫才知暗礁地点,顺利行船。
所以走惯汉水的船夫通常只走这里,不熟其他。
他们要走别的路线,只能再寻船夫。
刚巧这时候,江南几处传来急报。
明靖本就绕了远路,原本白日行船,夜间登岸,也变为夜间宿于船上。
结果夜间触礁,出了意外。
其实,他已与三叔和父亲说过多遍,三叔也是按照他所述寻找线索,于渭水和羌河搜寻。
至今无果。
“可有继续往下搜寻?”长孙蕙问。
明靖:“原先是就近搜索,可事关妹妹清誉,一直未能大肆搜罗。”
“如今渭水羌河无果,三叔已继续往其他水域搜寻。”
长孙蕙凝视着明靖,淡淡道:“你也知道此事事关妹妹清誉。可你仍旧疏忽大意,连有心之人都防不住。”
明靖怔愣间,长孙蕙丢过去两份文书。
明靖展开一看,双目一瞪,继而显怒。
长孙蕙冷冷道:“黛娘入选东宫正妃,长安城有多少双嫉妒的眼睛?”
“常家女得知她要下江南,曾暗中派人跟随。”
“我虽不知她原本想要如何,但事发之后,她的人立刻回了长安。”
“常如意抓住时机,造谣黛娘与媚娘于途中遭人侮辱,羞愤自戕。”
长孙蕙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全是因为先听到了长安的谣言。
但明靖没想到的是,母亲会在这么快的时间之内抓到散播谣言之人。
这上头,是常如意两个亲信的认罪状。
这两人,想必仍然被母亲扣着,她关心黛娘和媚娘,才先赶来。
“母亲……”
“常如意想做太子妃还是皇后,我不在乎。”
“但她因此侮我女儿之名,此事我迟早与她常家算账。”
“如今最重要的是寻到黛娘和媚娘的下落,我来这里,只为此事。”
“而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长孙蕙字字沉重,敲打在明靖心头。
“靖儿,你自读书至入仕,虽有努力奋进之处,但其实仍受诸多庇佑,你认是不认?”
明靖微怔,点头:“母亲说的是。”
普天之下贤才众多,真正能抒志报国者,其实也拼机会。
他出身明府,又有明家与国公府双重庇护,确实比其他人更顺遂,有更多机会。
长孙蕙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你之所以顺遂,是因为国公府与明家足够强大,方能庇佑于你。”
“如今,你口口声声心怀愧疚,却妇人之仁耽误正事,令自己处于不忠不义之地,假以时日,你连维护亲妹名声的能力都没有!”
明靖浑身一震,唇瓣轻颤。
长孙蕙提到一双女儿,终是没忍住红了眼。
“媚娘和黛娘,早晚会回家。”
“我的女儿,即便是死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置喙的。”
“身为母亲,我以我的方式维护她们。”
“身为兄长,你也要以你的方式,补偿她们。”
明靖心中剧痛,流出泪来。
那是他一起长大的妹妹,是长安城一双明珠,更是他们明家的珍宝。
他从不嫉妒她们得到更多偏宠,她们是妹妹,他自己想给的更多。
少顷,明靖握紧拳头。
弱冠之龄的儿郎,从前入仕只为家国天下。
而今,亦掺杂小家之情。
他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护住妹妹清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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