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宴已开。晚霞夕阳正好。上百条画舫和家船,如夜空的星点散布湖面。众女散落在各自家船的船头,远远向湖心楼船上的采花使施礼,人人端庄得体。
其中亦有清贵人家,几家租了一条画舫,一排儿三四位选女,各披着帽纱掩去面容,小家碧玉的温婉风姿就像是夕阳中最后一抹暖光。
渐渐的,太阳下去了。
月上柳梢头。
一声琵琶当心划破,声如裂石,荡人心魂。连傅映风都不由得精神一振。第一位选女出场了。他诧异瞟了眼船头怀抱琵琶的那名选女。
远远的,她此时并没有像清风楼那样男扮女装,苏庶女一头乌漆漆秀发盘成了双仙发髻,各插一支紫晶飞天金钗。她端坐苏家船头,裙下所坐是一张披锦水晶圆凳。紫藤花色长裙照水映月。静谧美好。但苏庶女窄袖中双腕如皓雪,腕环相撞,金玉交击,如两军对战金鼓擂动,铁弦上纤纤十指翻飞,如厮杀战上铁甲冰寒。
她弹的竟然是一曲辛学士所写极难得的名曲:《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范小学士唉哟一声,已经是为她唱了起来。
“这可是得了秋声的真传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可怜白发生……”
“没料着,倒叫我占了先了。”
德寿宫采花使秀王世孙同样意外,和傅映风开了个玩笑。傅映风谦逊笑着:“皇上孝心,本该如此。”
这曲声越弹越是高亢,堆云叠雪直上桂树蟾宫。曲境中,小山雀借着天时被狂风卷走,突然飞越过地绝顶层云,看到了高原大地。生出了雄心壮志,没料到转眼风消云逝,一切成空。山雀从高空坠落,壮志成空,竟然有了慷慨悲歌之意。可谓是尽得曲中三味。
秀王世孙一听她这曲子只学了三四天,极是满意点头,只道:“叫她另学几个曲子,太上皇最爱李学士的词。”
侬秋声谨慎站起回话道:“大人,我朝但凡女子,起手学的词曲多半是李学士的。她也是。但她这样的天生禀赋,叫她弹李学士的曲,奴婢亲耳听过——”她忍了笑,摇头,“那就是叫关东大汉扭腰抛媚眼,对公子们唱凄凄冷冷戚戚,再唱人比黄花瘦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顶楼上的公子们掌不住,四面的家将、家仆、丫头们都笑了起来。侬秋声曲膝谢罪,亦掩唇笑道:
“是奴叫她换了辛学士这一支《破阵子》。她还倔得驴一样。觉得辛学士的这首词不够婉媚多情。被奴一天三顿地骂才肯改了呢。”
世孙点头,她深知秀王世孙,又道:“确实有一支李学士的曲,她是能弹的,但太上皇却未必喜欢听。”纤手轻拍,她漫声而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本朝词作大家李氏夫人,虽是女子,自太上皇而平民,包括官伎贱籍皆尊称其为李学士。秀王世孙笑了,也就不言语了,只温声让她坐下。道:“果然好眼光。”
她低头谦逊,偷着用眼神鄙视了若有所思的傅映风。苏庶女这样能和他有一脚的美人,会是个寻常人?苏庶女这一曲风光无限,且不说苏嫡女在家船后舱里咬碎了银牙,郑归音在自家船上也是如此评论道
“有什么好吃惊的?她要没这本事,苏家那三兄妹至于防着她?又至于如此看好她,非要把她送到京城里做内库太监的老婆?”当然,她看着苏庶女大出风头,同样有点眼睛痛。郑大公子已是神色凝重,她不用看就知道他脑中盘施的都是傅映风的那句话:
“苏庶女必定得宠。”
“要不,我索性娶了她们家的六娘了?既然人家三番两次来提亲了。苏家万一复起……”
他盯着苏庶女看了许久,沉重地开了口,她毫不客气地回道:“没她漂亮,也没有她这样多才多艺,更不可能和她一样能屈能伸女扮男装讨你开心。”
“……那就算了。”他当即放弃,转而给二妹打气,“就算是苏家双姝在泉州城是鼎鼎有名的才女,但现在泉州城只有郑家,哪里还有苏家?二妹,叫他们看看咱们家的才女!”
“……”
她默默肩负着兄长的厚望,必须要在京城打响郑家大才女的名声。她懒得理他,打发了丫头们在船头放琴桌,摆七弦古琴。
自家坐在舱里耐心地等着轮到她。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选女都是弹的七弦古琴。郑大公子已经是脸色难看。再听得这几位选女分别弹的是李学士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李学士的《如梦令却道海棠依旧》,第三位选女弹的竟然还是李学士的《醉花阴帘卷西风》
“东南美人如此多才。本朝婉约之词到这里就到了极处了。”
范小学士感叹着。
偏偏接下来二十几位的选女,又有一半用的是七弦古琴。傅映风微微诧异没有出声,
他知道,郑归音也是用古琴。丁良小声在他耳边道:“祝长史和小的提过了,请公子放心。”
“我放心什么?反正她必定怪到我头上的。”
他没有表情,但也没有反对。在她之前出场了五十五位,其中是近二十五位与她同样弹七弦古琴的选女。她们把李学士的婉约词一曲曲都弹尽。连姜学士《月影横斜水清浅》、苏学士《明月几时有》,甚至连俗词里的柳三变的名作《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曲子都有两名选女各弹了一回。
郑大公子不断地叹气。她奇怪道:
“你不是不让我进宫我落选了你不是挺高兴?”
“难道我想看着苏家、许家复起?这明摆着让你选不上!更何况,做继室当然不如你进宫做皇妃万一皇上瞎了眼看中了你呢,万一郑家祖坟上冒青烟呢?”
“……我是去德寿宫。不是太和宫。”
郑大公子才不管这些,听着听着就继续骂她出气:“你少强辩,你不去他那里养病,他就不会来和我提亲事不是?傅映风和我提过亲事了,你再坚持进宫,他的脸往哪里放?”
“那算什么亲事?他娘出面才叫提亲事!”
她坐在舱中,透窗看着湖心楼船上坐着的傅映风,她突然又转口,“我要是他,听着我说要进宫,我也要恼的。但他就不应该恼我!”
她终于正眼看着郑大公子,“我都去他那里养病了,按理说,我不嫁给他我还嫁给谁!?他不也是这样想的?!”
“……别怪我没告诉你,傅映风可比许文修狠多了!”郑大公子更加坐立不安,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和他玩这些心眼?!”
“我这是表示我真的喜欢他!否则有张干娘在,我怎么也出不了事犯得着去求他!”
“你当他稀罕!?”
郑锦文拍案子大喊,“你以为他不知道你是为了参选才找上他?不是他,你现在还在床上没办法参选!他明知道还是帮了你。他对你也算是用心了——”
“你以为我稀罕——!?”她喊得比他更大声,“有本事,他就来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