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初亮,外边已是爆竹声喧天,间或有孩童欢声笑语传来,林青穗揉着发胀的脑袋出了房门,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皱眉,拢了拢蓬乱松散的发髻,难得一团孩子气。
林郁刚巧打开杂院大门,反身见她出来,顿时喜气洋洋的笑道:“穗穗儿,新岁大吉!”
林青穗吸了吸鼻头,被屋外凛风吹得神志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新的一年了啊,莞尔一笑,也拱手抱拳道声喜:“恭贺郁哥哥新年大吉大利。”
他俩在门口挂上一串爆竹,捂着一边耳朵点上,开门爆仗,除邪辟病,周围的穿着新衣的孩童听见响声儿,呼啦啦的一连串跟着拥了过来,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吉祥如意,蹲着小身子在爆竹堆捡响炮零头玩,孩童们个个小脸蛋冻得红润润的,乐不可支的着跑来跑去,处处洋溢着欢乐喜庆。
林青穗跟着高兴了起来,从屋里头端了一笸箩瓜片糖饼出来,给小孩儿们一人抓了一把,孩童们愈发欢喜了,嘴上说着爹娘教的吉利话儿,一个赛一个的高声道着谢。
一会儿别个院子起了爆竹声,娃娃们又寻着声音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大些的还知道反身朝林青穗拱个手告辞。
大清早便被这些孩子逗得合不拢嘴,林青穗扬着嘴角回屋,林郁打趣道:“咱们幺妹还是个孩子呢,就知道给娃娃散糖啦?”
“我可不是孩子了,”林青穗抿嘴笑道,从袖口掏出昨夜就封好的压岁钱,递给林郁:“昨夜你吃醉早早睡了,都没来得及给你压岁,喏,哥哥还未成亲,也算是个半大的孩子,得给压岁。”
林郁当即惊怔了半瞬,而后好笑的噗嗤一声:“穗穗儿,你也太人小鬼大啦,哪有妹妹给哥哥压岁的理儿,”他边笑着也从袖口拿出红封:“祝咱们家穗穗万事如意,快些长成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
林青穗收了红封,道:“那我也祝哥哥平安喜乐,福星高照,”她又加了句:“尽早娶上个好媳妇儿。”
林郁赫然大笑道:“你怎么同你大伯娘一样,就开始操心我的婚事了。”
“哥哥本来就该娶亲了啊,”林青穗想到,过了这个年头,郁哥哥虚岁也有十九了,已然到了议亲的年纪,上一世,郁哥哥是娶了...是娶了哪家的姑娘来着?
明明似脱口就能说出的名字,脑海里却忽地一片茫然,就如同一滴墨坠进了满缸清水里,片刻之前还是有迹可循的,一时恍惚,那个名字就如墨融入水般,散得无影无踪。
林青穗闷想了好一会儿,却没想出个结果来。
***
因是新年,帮工的几个家丁从昨儿起就回家过年去了,可兄妹俩的活计却不能停,吃过朝食后,仍要坐下来扎灯笼。
林郁压根儿没想到幺妹这样能吃苦,他见她一双满是刮伤的手,尤其于心不忍,总劝她出去玩会儿,林青穗笑着摇头道:“外边有什么好玩的,早日扎好灯笼,咱们也好拿了工钱回家去。”
院子外头小孩们的笑笑闹闹没停过,门口经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小丫鬟,亦是穿着光鲜亮丽的新衣衫,如同雀跃的黄鹂鸟般一路叽叽喳喳。
林郁心里百感交集,忽地有些埋怨三叔的不争气,那一大家子的人,竟将重担压在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身上。大人的过错,如何要最小的女儿来偿还?
他越想越是不平,别人家的女儿,都当掌上明珠娇养着,可他家的穗穗呢,论相貌脾性才干,穗穗哪里比人家差,差只差在一个出身,这是长一辈的没能耐。
林郁再看眼闷头做活的林青穗,一时意气地将手中灯笼一掷,道:“不做了,不差这一天,咱们也出去玩儿去。”
“怎么啦?”林青穗诧异的抬头,关切道:“哥哥可是做累了?你休息会儿,出去散散心也好。”
“不是,”林郁起身伸手想要拉她:“是你该出去玩,女孩儿总是闷在家做活,会变老的,你看你都老气了不少。”
林青穗失笑,柔声安抚他:“哥哥莫要拿我说笑,再忍一忍,咱们一天天的任务都是定好了的,今天把这一批鲤鱼吐珠灯做完,就出去玩儿如何?”
林郁还待再劝,忽听门口传来一阵爆竹声。
“拜年啦拜年啦!”身穿绛红金鲤箭袖,外披一件银白狐裘披风的少年在门口拱手喊。
“小大夫,新年好啊!”林郁心下一松,大约只有这看似张张狂狂的苏小大夫,才能逗得自家眉心含愁的妹妹开怀。
“咦?你们还在干活啊,”苏行蕴满脸笑容的走进来,林青穗起身跟着道新年好,忙着沏茶端糖果子待客。
“这也太辛苦了,”苏行蕴摇着头啧啧叹息,林青穗将茶点端上来,笑道:“没法子呢,眼看时限就要到了,咱们才做完一小半,功夫耽误不得。”
“那也不在这大年初一啊,出去玩去吧,”苏行蕴诱惑他俩,“外边热热闹闹的可好玩了,有唱戏的,耍杂技的,踩高跷的,提木偶戏的,什么都有!”
林青穗依旧不为所动,建议说:“要不你去找找明五少爷他们玩?”
苏行蕴哎的一声:“你看你这个丫头,不就是做灯笼么,明儿我帮你喊些老师傅来,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
“噗,那咱们岂不是非但不能赚钱,还得倒贴本钱进去。”
“也就是五十两钱,”苏行蕴颇为不以为然:“值当你俩这日夜不歇的做么?”
“小大夫,您是有本事的人,自然觉着五十两银不算大事,”林青穗搬条圆凳在他身旁坐下,柔声道:“可像我这样的人家,五十两银,若在家种田的话,十年都或许攒不来呢,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辛苦些又算得了什么。”
苏行蕴嘴里的茶一阵苦涩,面色也收敛了些,他也并非全然不知民间疾苦,只是现□□会得更深了些。
“要不,”他迟疑的道:“我用我的工钱,请人来帮把手吧。”
“快别别,”林青穗笑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这事,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救急不救穷,你能帮我这一回,帮不了我一世呀,还得靠自己才行。”
她一个小孩儿,说些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余下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林郁叹一口气,掐掐日子算算,确实时日不多,可手头要做的事却还有大半。穗穗说的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有挣钱的机会,还说什么辛苦啊,哪有那个富贵命。
接下来的日子,林青穗兄妹俩当真鼓足劲儿的做活不停,苏行蕴和明翊兄妹也是得空就来帮忙。
不同类别的花灯依次做成,一批批的挂到各个院子里去,花灯精致好看,又花样繁多,风格各异,各院夫人小姐都较为满意,明貌在她姨母那里得了不少夸赞。
年十二晚上,天儿竟飘起琐碎的雪屑来。
临安位于沧江偏南一方,不如北边地气候严寒,冬日虽也天寒,却是风冽干冷。下雪还得看年份,偶尔一年瑞雪似被盖厚,偶尔却像去年那样,通年没有下过雪。
新岁好容易迎来了些雪,杂院那些小孩们都十分兴奋,一早嘻嘻闹闹的在外院踏雪印,林青穗去明貌的风荷院挂花灯时,只见那一袭绯衣的娇艳少女,也正带着丫鬟小厮们在院子捏雪球玩。
地上积雪齐平厚靴底,并不大深,堆雪人勉强,捏雪球确实绰绰有余,丫鬟们见着了推着花灯车走来的林青穗兄妹,齐齐呼啦啦的拥上来:“终于轮到我们院儿啦!”
不必林青穗借梯攀上去挂灯,丫鬟小厮们自觉揽了这份活儿,林青穗连声道过谢,一道娇脆的女声传入耳:“青穗!看球!”
林青穗连忙侧头躲开,不想对方砸的却是一旁的林郁,小小的雪球砸在林郁肩侧瞬息绽开,少女不顾形象的捧腹大笑:“笨蛋林郁,我都叫啦,你也不知道躲。”
林郁几分无奈几分好笑的摇摇头,柔声道:“三小姐,雪冷,仔细别冻着手。”
明貌蹬着鹿皮靴呼呼的跑了过来,瞥瞥林郁,再冲着林青穗粲然一笑,“青穗,你们灯笼都做完了么?”
“小型的花灯是最后一批了,”林青穗踮脚去拈她头上的细雪,笑道:“还有主院那座祈福灯塔,得费些功夫摆上,不过也不打紧,今明两日做得完。”
“别太辛苦啦,”明貌想要揉揉她的脸蛋,又想到自己的手玩了雪太冷,只得抚了抚她肩侧道:“你看你都瘦了一大圈了。”她侧首看看林郁,又道:“你哥哥也是,我待会儿吩咐厨房再多加两道菜,你俩得好好补补呀。”
“多谢三小姐,”林青穗笑着温声道谢:“有你的照拂,眼下每日都吃得格外好,每餐都有补汤,我都长高了呢。”
明貌伸出手比划比划,喜声道:“哎呀,好似是长高了一些些。”丫鬟们在热火朝天的挂灯笼,明貌便要拉着林青穗和她玩雪。
两人在院子里嬉笑着一阵跑,主要还是明貌在扔雪球,青穗左右躲躲闪闪,偶尔捏一个扔回去砸到她,她也不生气,反而咯咯吱吱的笑得更欢畅了。
丫鬟月霜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捧着明貌的狐裘披风和暖炉,连声唤她停下来歇歇:“小姐,都玩了一早上啦,手不冻吗?”
明貌嘻嘻的笑,却不听她劝,月霜无奈,只得将手里的东西都托付给林郁,“林师傅,你帮我家小姐拿下,待会儿她停了让她穿上,我还得去忙着布早膳呢。”
林郁身姿僵了一瞬,而后喉咙轻轻滚了滚,迟疑的抬起了手,接过了少女的常用的手炉,和软软柔柔、泛着清香的狐裘披风。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