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被他一番话说得全然无语,心中总觉得哪处不对,却也理不出个头绪,低头见他那般随时都会晕去的模样又不敢再与他分证,只将揽着他的手臂紧了一紧,轻声道,“过去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全听你的还不行么?”
谢览说那些全因昏沉,又兼着秉了一股子执拗的意气,方才脱口而出。此时听她这般做小伏低,又难免许多后悔,深觉自己今日所为全然有失方寸,便想要挣脱出来不去理她,却哪里有这气力,只得阖了双目,全作未闻。
杨眉哪里知道他这九转十八弯的心思,见他闭眼,只道他这一番言语已是困倦,忙伸手在他面上轻轻摩挲,小声道,“邵之剑煎药去啦,且等一等,吃了药再睡……”说着便往门外张望,心中十分埋怨邵之剑动作缓慢。
正待起身去催之时,却见邵之剑端着个托盘过来,盘上一碗黑漆抹乌的汤药,并一碗薄粥,杨眉见他进来得如此凑巧,便知他多半早已在门外候着,碍于他二人在内说话不敢进来,所以方才说的那许多只怕都被这位医使大人听了去,一时满面赧然,摸了摸碗边犹是温热,便向谢览道,“阿览,吃药吧。”
谢览见邵之剑进来便知方才昏乱之间的言语皆被江左邵家的这个八婆嘴听了去,一时恼恨交加,睁开眼时,张口便斥,“谁许你进来的!”
他病中乏力,声气微弱,然而那威压却仍不是一般二般。邵之剑听得一个哆嗦,求救似地望向杨眉,谁料杨眉比他还怂了十倍,立时偏转脸去全作没见。
邵之剑十分无语,暗自腹诽小爷是大夫,这些时日天天守在这间屋子里,也未曾有谁说入内还需要通传什么的,再说要不是送药小爷还未必愿意进来……腹诽一肚子,却也只是摸摸鼻子,自找台阶下,“你们说话……我再去看看粥食……”
杨眉眼见他匆匆跑走,无语地低头看了一眼托盘内药碗旁好好放着的粥碗,只觉这位大哥只怕已经被唬得精神错乱了……自取了药碗,用银匙舀了汤药,喂到谢览唇边。
谢览略略低头,张口含了汤药,就在她手中饮尽了药汁,渐渐感觉有暖热之气从腹间升起,沉重的躯体便有了松泛之意,早前如被捆缚的手臂也慢慢受他控制,见杨眉又舀了白粥送来,便抬了一臂阻拦。
杨眉郁闷道,“光吃药怎么行,总得吃点东西啊……你不饿吗?”
谢览只闭了眼睛,漠然道,“不饿。”
杨眉忧心道,“多少用些粥吧……”她低头审视怀中那极其瘦削的脸颊,黯然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再这么下去,也不用生什么病,一阵风都能吹得跑了。
谢览本闭着眼睛,闻声倏然开目,那清泠泠的目光与她直直相触。杨眉不知怎的竟仿佛从那双桃花眼中看出愤恨来,她一时迷茫,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却仍旧记得当前要务,便把勺又递到他嘴边,恳求道,“多少吃一点儿。”
谢览愤愤瞧她半日,眼前这人却丝毫无所察觉,自抿着唇与她僵持半日,又觉自己与眼前此人生这种闷气全无意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把那一匙白粥含了,咽了下去。
杨眉大喜过望,忙又接着喂食,将将用了半碗,感觉谢览把脸颊往她怀里躲藏似的偏了一偏,便知再劝也是无用,便把粥碗搁在案上。回身时见窗纱上透出粉色的霞光,想是昨夜大雪已住,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昨日的懊丧失措登时便被这霞光驱得散了,自心底深处生了生机来,渐觉凡事皆有所望,一时竟觉自己无事不可为。
她出神地看了一时,低头欣喜道,“阿览,天晴了呢!”
谢览用了粥药,神志已陷困倦,听她声音中满满含了喜色,便睁眼瞧她——眼前一张脸含了盈盈的笑意,仿似雪霁初晴,透出勃勃的生机来。他这些时日镇日见她郁郁不乐,也不知多久未曾见她如此一展笑颜,初一入目便觉沉迷,一时竟生了不知此身何在的迷惘。
杨眉见他一睁眼便愣愣地瞧着她,心中顿生尴尬,只道日出天晴这种事没什么稀奇的,自己这般模样,竟是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还傻了一些,讪讪解释,“新年第一天,有太阳仿佛是个好兆头呢。”
谢览在眼前人鲜活的笑意中渐觉心头松驰,一直裹缠着他那黑沼一般的迷障也随这笑意散了,瞬时便觉眼皮沉重如铅,只来得及应了一句,“确是好兆头。”便任由自己阖了眼睛,随那倦意裹挟,自沉沉睡去。
杨眉见他闭眼便觉害怕,做了好一时心理准备才敢伸出手去,临近他面颊时指尖几乎生了细微的颤抖,轻轻按在他额上。初一触及,昏睡中的谢览便被她指间凉意所侵,微微皱眉,又将脸往旁边偏了一偏。
杨眉觉他虽是烧热未退,却已平稳许多,便略略放了心,将他身体放低了一些,枕在自己腿上,自低了头用手指给他梳理颊边乱发,细细回想他说的那些话,便觉他那心思玲珑又岂止七窍?似她这般烦恼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一任风狂我自片叶不沾身的奇葩性格,早已不知有多少次在无知无觉中戳了他的心。
此番若不是病得昏沉,他这些话只怕这一生也未必会说给她听……
杨眉设想了一下谢览这些时日的心境,只觉其中之苦又岂止今日说的这三言两语——然而自己便要劝他莫再如此自苦,却也不知该怎样开口。她在恍惚中便觉自己仿佛养了一株极其娇嫩的兰花,眼睁睁看他将要干枯,手边却无水可以给他灌溉,生了束手无策的窘迫。
她将手移到他瘦削的面颊上轻轻摩挲,只觉心中酸涩,难以言表。
邵之剑在门边探头,见谢览睡着了才敢进来,又从杨眉怀中拖了他手出来,诊了一时,点头道,“少时退了热,这一关便算过去了。”歪着头打量杨眉一时,笑道,“做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
杨眉一肚皮官司没一句能跟他说的,只叹了口气,也不言语。
邵之剑在她脚边的小杌子上坐了,轻声道,“我认识阿览这许多年,除了军政事务,还头回听他一气说这许多话。你莫听他嘴上说得凶狠,心中不知有多偏着你呢。”
杨眉出了一时神,叹息道,“我不是怕他不偏着我,我是怕……”
邵之剑等了一时未听她继续,“怕什么?”
怕他自苦太过。
杨眉摇头,心中想起一事,便吩咐邵之剑,“你照看一时,我需回府内走一趟。”说着便将怀内人轻轻移向枕上,给他拢了被子。
正待起身时,却被邵之剑伸臂拦住,没好气道,“大小姐,您有什么事儿我派人与你办去,且踏踏实实呆在这儿吧,否则待这一位……”他瞧了谢览一眼,“这一位醒了,我们又是没法交待。”
杨眉拿定主意谢览身体不康复便不回郡主府,方才本想回府叮嘱东平些事务,再取些家常衣物和器具来,被邵之剑这么一拦,尴尬道,“胡说些什么?”
邵之剑一把扯了她重又坐下,转脸见谢览睡得仍是深沉,探手在他颈边摸了一摸,知他早前消损过度,又服了退热安神汤药,此时无论如何也是醒不过来的,便在榻边坐了,向杨眉道,“你要办什么事且说来,我与你安排。”
杨眉只得说了,邵之剑嗤笑道,“需备些什么衣裳器具,我马上让路秋去置办…”说着便走到暖阁门口吩咐几句,再转回来时脸上便带了笑意,“你也总算想明白了,我还道你仍要与他置气下去呢!”
杨眉无语道,“我几时与他置气?明明是他不肯理我。”
邵之剑道,“我只知他昨日醒来没见你,那神气简直……我和路秋都不敢与他说话。”说着又疑惑,“方才听好些人说谢瑜今日入宫贺岁,竟在御前犯了五石散药瘾,陛下龙颜震怒,下旨申斥,严禁各宗室各府衙再用五石散取乐,这是怎么回事?”
杨眉全无兴致聊谢瑜的八卦,“就是这么回事呗。”
“你莫来糊弄我。”邵之剑笑道,“旁人不知,我可是知道的,谢瑜虽用五石散,却远未成瘾,再者五石散这玩艺儿只听说有服后升了天的,却从未听说有未服犯了瘾的,到底怎么回事?”
杨眉大是吃惊,“不可能,今日在御前我明明见他药瘾犯了的样子,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病症,煞是吓人,若不是阿览让陛下速传太医,说不定便犯病死在御前呢,谁料太医竟说是药瘾犯了的症状……”
邵之剑打断道,“你说阿览让传太医?他那本事瞧一眼便知是什么病症了,传什么太医?”
“那也不可能让阿览与他看病吧?”杨眉忍不住便替谢览申辩,又愤愤道,“谢瑜这种人,由他死便死了吧,还传什么太医?阿览实是滥好心。”
邵之剑闻声一个哆嗦,朝榻上昏昏睡着的谢览瞧了一眼,拖长了调子,点头道,“原来如此啊……果然——滥好心——”
杨眉感觉他神气不对,却也懒得深究,只问,“阿览昨日为何进宫?”若不是顶风冒雪这一番折腾,只怕还未必会病重到这般田地。
邵之剑正待答话,却听榻上有窸窣之声。
杨眉回转头见谢览闭着眼睛在枕上不住辗转,仿似入了梦境,她一时心惊,忙扑身过去,在他额上摸了一摸,竟触了一手黏湿的冷汗,便见他那淡白的双唇不住翕动,极轻的唤了一声,“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