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朝那桥下一指,“桥下!”说完便到车内拿了两个包袱,强拉了杨眉下车,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便拉着马车朝来路跑了。
杨眉本想说没了马车怎么走,转念一想自己也是犯傻,走不了更好……难道还急着要去徐州吗?便听从谢瑜安排,猫着腰在那桥下躲了。
那石桥不过一介乡间小桥,桥下便是水流,只极小一块立足之地。谢瑜打量一时,便推着杨眉往里面蹲了,待他自己进入之时,双足都浸在了水里。
杨眉初时尚有几分过意不去,然而自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他谢瑜一个人作的孽,便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了,冻死也是他谢瑜活该。
两个人屏息静气地躲了有一刻钟,果然听沉闷的脚步声从身旁过去,奇的是听声音应有许多马匹,却连一声马嘶也不闻。杨眉见谢瑜满脸惊恐,面色惨白,便知过去的人应不是什么善类,她便也悄悄躲着,不敢招惹事端。
此时雪花落得越发疾劲,杨眉蹲在桥下咬紧牙关,却仍是抑制不住冷得哆嗦,抬头看面前谢瑜情况更是糟糕,那水气从脚底已经蔓延到腰际,初时还能听到牙齿格格的声音,此时却仿佛冻得僵住了,只是悄无声息地立在水里,两只手死死地掐着地上几丛枯草。杨眉看他眉眼,也不知是不是幻觉,竟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脚步声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将将走完,两个人在桥底又蹲了一刻。直到身周静仿佛得连一片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明晰,谢瑜才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杨眉看他口形知他说的是“出去吧”,便从桥底爬了出来。
雪落了这许久,左右农田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透着惨淡的白光,杨眉冷得不行,不住在原地跺着冻得僵硬的双足,心中不住骂那谢瑜,要不是这疯子非得拖着她半夜离开燕京,怎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回头却不见谢瑜人影,杨眉心中一动,又跑回桥下望了一望,果然谢瑜跌坐在她方才立足之处,两条*的腿直直伸着,拧眉皱脸痛苦非常的样子。
杨眉便哼了一声,“爬不出来了?”
谢瑜一听她声音便瞪了她一眼,咬了牙使力曲起双腿,那动作艰涩非常,几乎便有了关节移动的咯咯声。杨眉听得牙酸,直往后退了一步,眼见着谢瑜竟真的是“爬”着从桥底钻了出来,靠在桥墩上闭着眼睛不住喘气。
杨眉便道,“马车没了,天亮回燕京吧。”
谢瑜闻声骤然开目,厉声道,“你休想!去徐州!”
杨眉无语,“走得了吗你?”
谢瑜指了指她手中的包袱,“有一个白瓷瓶子,里面有药,给我。”
杨眉看他靠在桥边的姿势十分诡异,腰部以下竟像是无法动弹的样子,想是方才在冰水里冻得不轻,她心中微微一动,便往袖中去摸之前塞着的匕首——若在此地把谢瑜结果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谢瑜一直盯着她,见她目光闪烁,立时便想明白她要做什么,将左手伸到怀里,摸出一物举在手中,右手举着火信,冷笑道,“认识这个吗?响箭,我把它点了,你猜宇文常会不会派人来看看?”
杨眉心中戾气陡增,“他回来又怎样?本小姐很怕他吗?”
“三小姐请千万想想清楚,你若落在宇文常手里,他把你押回燕京,总有人认识你,到时宇文常只怕没有我这么客气,若押了你去谢大人军前要胁,不知你那谢大人该怎么选呢?”
杨眉一滞,想想也拿此人无法,便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想吃药?自己爬过来拿吧!”说着回身便走。
“你去哪里?”谢瑜喊了一声。
杨眉头也不回道,“去拾些柴草,本小姐还不想冻死!”
好在收割过的农田里仍有许多残余的麦秸等物,杨眉拣了些尚未被雪水打湿的,抱了回去,打算自升一个火堆。
谢瑜在她离去时果然爬了过去拿了药丸吃了,看样子仿佛缓过来一些,见她回来,便道,“此时雪大,宇文常多半便在我们方才过的林子里歇脚,你点个火堆是要把他们引来吗?”
杨眉一滞,“难道就这么冻死?”
谢瑜见她冻得不住哆嗦,只得左右看看,指了指桥后,“升到那里去,聊作遮挡,总比没有强。”
杨眉便把草秸等物抱到桥后,自升了一个火,自己蹲在旁边烤得身体暖和了,渐渐感觉活泛过来。
谢瑜却不客气,他下半身动弹不得,便爬过来挨着火堆躺了,闭着眼睛仿佛在睡觉。
杨眉深感此人脸皮之厚,只怕古代士大夫没几个能跟他比的,然而自己既然需要火堆,便宜他也就便宜了吧,总不能把自己也冻死,只是地上潮湿不敢躺下,便抱膝坐在火旁,把头埋在膝头打盹。正在头脑昏沉要睡不睡之际,谢瑜突然睁开眼睛,“有人来了!”
杨眉被他这一嗓子吓得不轻,左右望了一望,却也不见人,便嘲笑道,“坏事做多了的人便是这么疑神疑鬼。”
谢瑜却不理她,仍旧瞪大眼睛左右张望,看他那模样下半身仍是动弹不得的样子,十分狼狈。
杨眉又等了一时不见人影,正要再讥讽两句,谢瑜突然便要扑过去灭那火堆,谁料他身形刚刚一动,树梢便听一人嘲讽道,“谢家主是怎的好似一只落水狗?”
杨眉一听那声音大喜过望,“路春?”紧跟着耳边风声飒飒,眼前一花,火旁便多了一人,不是那路春却又是谁?
谢瑜本来十分紧张,看到路春却又松驰下来,躺在地上笑道,“我道是谁?竟是谢览家犬路春路府使,怎的是闻到肉味了么?”
路春大怒,两步过去,将足一抬,便踩在谢瑜手上,冷笑道,“谢家主今日送一只手给小爷,怎样?”
谢瑜毫不在意,“把脑袋送你也无妨,只怕大好头颅,你不敢来取。”
路春眼中戾色爆长,冷笑道,“小爷有什么不敢的?”
“刚才过去的人你看到了吧,宇文常,谢览的老朋友,你猜他这会儿回燕京是做什么?”谢瑜笑了起来,“谢瑜若到不了徐州,自有人去寻宇文常。谢览只怕还没过黄河吧!过了也不打紧,你羽府那些兄弟姐妹,便送了给宇文常磨刀吧!”
“小爷踩死你还怕脏了鞋!”路春骂了一句,却果然像是有了什么忌讳似的,把脚移开了,此番却不去理谢瑜,转向杨眉道,“跟我回去。”
杨眉皱眉,“不是说了等……”她看看谢瑜,又压低嗓音道,“等阿览过了黄河吗?”
路春立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怒道,“赶紧走!再与谢瑜纠缠你是真想做他家主夫人吗?”
杨眉被他没头没脑说些什么“家主夫人”,顿时心中火起,一股子牛劲涌上来,便道,“我不走。”
躺在地上的谢瑜哈哈大笑,“我与三小姐情投意合,如今便往徐州成礼,你不过谢览一条狗,怎劝得动我夫人?告诉你,便是谢览亲来,也挡不住我夫妻鹣鲽情深!”
杨眉怒道,“胡说八道什么?”
路春越发恼怒,“快走!宇文常就在前方,再纠缠下去走不脱了!”
“我说了我不走。”杨眉看了谢瑜一眼,把心一横也不怕他听见,“他不会拿我怎么样,我要等阿览过了黄河。”
谢瑜大笑,“我当然会对夫人温柔体贴,夫人放心。”
杨眉白了一眼,懒得理他。
路春急道,“宇文常后哨巡营时已经发现你们,被我一刀杀了,后哨久久不归,那边发现便要派人过来。你再不随我走,落到宇文常手中又当如何?”
谢瑜抢在杨眉之前答道,“宇文常与我夫妇无冤无仇,怕他怎的?倒是路府使若与他遇上不知会怎样?”想想又点头道,“想来路府使武功高强,于万军丛中脱身丝毫不难。”
杨眉心中一凉,忙推路春,“你且躲一躲。”
路春一把推开她,面上神情十分尴尬,犹豫一时才压低嗓音道,“府督也来了。”
杨眉闻言整个人仿如雷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谢瑜躺得很近,此时听得清清楚楚,越发笑得大声,“谢览?谢览你在哪儿?还不快些出来拜见家主!”
杨眉张皇四顾,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一驾毫不起眼的乌篷马车,那马车外形极其精简,拉车也只有两匹马,那马口中有嚼,足上裹布,难怪方才靠过来并无声息,正是夜间行进装备。
这马车简朴到了极处,与谢览平日出行派头天差地别,然而不知为何,杨眉便在此刻确信里面坐着的人,应是谢览。
杨眉呆若木鸡,连路春也不敢说话,一时只余了谢瑜一人躺在地上诡异大笑,他仿佛笑得无比开心,足足笑了三四分钟才停下来,又呛住了,咳个不住,只瞬时便咳得心肝脾肺都要抖出来一般。
此时便听马车内一人道,“家主多保重,省得笑过这回,没了下回。”紧跟着车帘一掀,一人躬身出来,穿着一身墨黑的衣袍,连披着的貂裘也是墨色,远远望去只一张雪白的脸在雪夜中便如明珠生辉。
正是谢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