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脑中急转,一时想了数个解释此事的法子,却没有一个合情合理又不惊世骇俗的,嘴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话来。
拓跋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淡定道,“不用着急,想清楚再说,还有我不听假话。”
杨眉小声道,“干嘛说得我好像骗过你一样。”
拓跋览把写着那八个字的纸仔细折妥贴了,重新塞入怀中,冷淡道,“就算没说过假话,总也是许多欺瞒,其心可诛。”
杨眉竟无言以对,拓跋览指了指胸口塞纸的地方,问道,“我在江陵朱大家遇见的,便是写这张字的人么?”
杨眉点头,拓跋览仿佛十分满意,也点了点头,问道,“从那时起,一直都是一个人么?”
杨眉也不知这位大人是把她当作何方妖魔鬼怪了,只得囧囧点头。
拓跋览又问,“我听闻朱大是在水里捡了你,拾回家去,在家中养了半年,拾回的时间是昨年七月半?”
杨眉尴尬点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想想又申辩道,“我那也不全是朱大哥养着的,总也替他做了好多活么……”
拓跋览对此全无兴趣,打断道,“还记得朱大是哪一天救了你么?”
杨眉抖心搜肝地想了一时,尴尬道,“不太记得了……大约是七月二十的样子,没多久朱大哥就过生辰啦,朱大哥七月二十二生辰。”
拓跋览冷笑道,“朱大的生辰却记得清楚。”
杨眉一滞,心道要不是你老人家在这儿刨根究底的,我至于说那么清楚么?
拓跋览低着头沉吟一时,右手一根手指不住敲击桌面,仿佛遇见什么难以决断的事,隔了好一时才问,“被朱大拾回家前,你在哪里?”
终于还是问到这里了,杨眉踌躇一时,尴尬道,“在……别的地方,不……不太容易去,其实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思虑再三,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道,“然而我如今也确实在三小姐这躯壳里。”
拓跋览目光一闪,摇头道,“我虽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然而先人云*之外存而不论,如今看来,果真有圣人之明,原来竟是我浅薄了。”
杨眉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得尴尬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拓跋览左手握了在桌面轻轻敲击的右手,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竟是一副十分镇重的模样,杨眉垂着头,见他握得使力,连那指尖都隐隐有些泛白,以为他心中害怕,便抬头道,“我……不是妖怪,不会怎——”
“还回去么?”拓跋览骤然开口。
杨眉一滞,茫然摇头。
拓跋览脸上便露出一个笑来,起身道,“吃面吧。”说着走去案前把那两碗面分放在案上,摆了银箸,回头见杨眉仍然愣在那里不动弹,便问,“不是饿了么?”
杨眉拖着步子过来,犹豫道,“我……我那个——”
“吃面吧。”拓跋览打断,转脸见她仍然一脸官司,便道,“你若说得清楚,当日在燕京就说了,既然说不清就别说了。”想了想又叮嘱道,“老老实实呆着别到处走就行。”
杨眉“啊?”了一声,心中十分想问问明白“呆着别到处走”是几个意思,她自从燕京回来,一直十分老实地呆在别院思过哪儿也没去好么?
拓跋览把银箸递到她手内,杨眉迟疑着接了,看他一口一口吃着面,心里隐隐有了宁定的感觉,便也垂了头吃面,拓跋览仿佛是真的饿了,吃完面把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杨眉便也跟着停了箸。
拓跋览支着头想了一时,像是陷入了什么两难境地的模样,隔了好一时才犹豫道,“你那病其实是我当日在江陵……”想了想又咽了,起身道,“以后再跟你说吧,我回去了。”
杨眉起身相送,拓跋览一路上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别院门口,才向杨眉道,“卫阶那个法子并无多大用处,你也莫跟他胡闹,等我慢慢想办法,暖香丸还有么?”
杨眉点头。
拓跋览便道,“明日起你便每日早起服一丸,不用等寒气发作。”见她仍是不住点头,心中生出一种柔和的暖意,微笑道,“药吃完了我会打发人送来,不用担心。”
杨眉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如今日一般絮叨,便有些意外,抬头看他,笑道,“特使大人今天怎么了?”
拓跋览面皮微僵,略带恼怒地瞟了她一眼便走了,杨眉站在原处目送他下山,心中不由微微后悔,明明知道人家古人脸皮薄,还上前撩骚,这把人气跑了……却见拓跋览突然停步,又转身回来,杨眉不由有些发慌,结巴道,“大……大人怎么回来了?”
拓跋览在她面前立定,杨眉只觉得眼前这双桃花眼亮得夺目,一时衬得他整个人的神采都与之前有了脱胎换骨的分别,杨眉被眼前男/色撩得心慌,不由又结巴起来,“怎……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觉身体突然前倾,撞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那力度可真大,完全便是撞上去的,杨眉暗自庆幸自己这鼻子多半是真的,不然这么一撞只怕要去做个整形修复术……
她乱七八糟的想着些有的没的,排遣他激烈的心跳声带给她的纷扰,耳边却听拓跋览说了一句,“现在心情好了么?”
一句话便把杨眉从意乱情迷中唤得醒来,这位大人竟是到现在还在惦记早前她跟卫阶在暖阁那一档子事呢……这是有多记仇?杨眉囧了一下,便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软软道,“还不好呢。”
拓跋览在她头顶笑了一声,双臂收紧把她抱得更严密了些,用身后披风裹在怀中,杨眉便觉自己整个人被他密密包裹,心里便生出宁定来,却听他道,“别跟卫阶凑那么近。”
杨眉十分想吐个槽表示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这么鼠肚鸡肠,今天这事本来就是个意外……嘴上却十分老实地认了怂,伏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拓跋览才松开她,俯身道,“今天要见一个十分重要的客人,必须得走啦,明天再来看你吧。”
杨眉默默点头,拓跋览转身去了,此时暮色渐起,他颀长的背影在这黛山秀色中仿如一副泼墨山水,皎洁不可方物。
杨眉目送他一路往外,刚出了别院山门,山门外便转出几个羽翎卫装扮的人,跟在他身后,一行七八个人渐渐去远了,杨眉看得有些痴了,也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有人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薄缎披风,回头一看却是东平。
“难怪小姐责怪奴婢不回禀路大人过来。”东平笑道。
杨眉微微尴尬,“胡说什么呢?”
“小姐赶紧想想怎么跟王爷交待吧!”东平道,“王爷走前再三嘱咐奴婢,让绝对不许与御苑那边往来呢,小姐这哪里是跟御苑,如今都跟特使大人往来上了,也不知王爷要气恼成什么样子?”
杨眉却不十分在意,这个便宜老爹一向宠女儿无度,禁止她与御苑往来也是怕她在拓跋览手里吃亏,以后弄明白了便不会再多事了,便转念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请小姐看看晚上的菜单。”东平便递了一张纸给她,“小姐最近饮食不周,厨房也不敢自专,先送了看看菜单过来,请小姐看看合不合口——”
杨眉一听菜单才恍然想起早前与卫阶相约,便打断道,“晚上让他们自吃吧,你与我去找卫阶。”说着把披风带子束紧,携了东平匆匆下山。
到山下时天色已经擦黑,卫阶正在营前向各校官训话,见她过来,便命一众人都散了,问道,“拓跋览没找你麻烦么?”
杨眉囧囧回道,“没有。”
卫阶便点头,“晚上你有空吧?”见杨眉一脸疑惑,解释道,“我接了个十分有趣的活计,你可以与我一同夜游螺湖,离这儿三五里的地方如今莲叶田田,正是一年好风景的时候,咱们一边烤肉,一边游湖,岂不快活?”
杨眉此时本来就觉得神清气爽,被他这么一说便十分意动,欣然答允,“那走吧。”
卫阶便携她上了一艘大船,杨眉左右打量总觉得不像游船格局,便问卫阶,卫阶立在船头望向螺湖深处,开口时语气中已含了刀刃般锋利的寒意,“这便是来日本将北渡黄河的战船。”
杨眉立在他身边,闻言侧首看他,暮色中卫阶侧脸冷厉非常,她此时才切身感觉他每日挂在嘴边的“北定中原”,并不是说说而已,胸中不由生出忧惧来,唤了一声,“卫阶。”
卫阶回首看她,“怎么了?”
“要打仗吗?”
卫阶盯着她看了一时,却不答话,又转脸向螺湖深处望了望,伸手指向不远处,向杨眉道,“你看那里。”
原来他们的座船已经驶入螺湖。
杨眉循声望去,见不远处停着一艘极大的楼船,看外形足有三层楼高,楼船上羽卫林立,旌旗烈烈,那旗子却有明黄与暗红两色,杨眉心中一动,刚要询问卫阶,却见楼船顶层船舱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黄衣金冠,另一人红衣乌冠,两人并肩走到船头停步。
这两个人,杨眉都认识,一个是他那便宜舅舅,另一个是北帝特使拓跋览。
卫阶单膝跪下,杨眉连忙也跟着跪下伏低身子,一时座船上所有南军尽皆单膝跪地行礼,螺湖之上,人声隆隆,众人齐声高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