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乐听了消息赶回京城的时候,元非已经睡了整整七天了,宁国生也卧床不起两天了。君乐一进门就瞧见元非脸白如薄纸,隐隐约约透着黑气,也不管宁国生在不在旁边了,一把抱起元非,就哭了。
“元非,你醒醒,哥哥在这里呢,哥哥在这里……”
宁国生见势不对,只能摒退下人,任由君乐抱着元非哭诉。
“我醉君复乐,君乐。天初元开,是非皆往,友达和睦,乐尽苍生,元非。你跟我说过从此只有王元非,再无其他,我们都从头开始,你怎么了不说话了啊,啊啊啊——”
君乐抱着元非如困兽一般嘶吼,宁国生坐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元非却突然有了意识,低低地说着什么。
君乐憋住气息,认真地想要听清楚元非的每一个字,“水,水!元非要喝水。”君乐跌跌撞撞地抓起茶壶,倒了水喂元非喝下,元非好一阵咳嗽,直咳出一滩浓痰,脸色才微微好转,又安稳地睡着了。
柳原听说君乐回来了,也赶紧过来,见此情状,知道元非郁结于心的疙瘩已经解开了,至于怎么解开的他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总算是好了。
“君乐,少主这个样子是没事了,我一会儿再配些方剂,你也去休息吧,若少主醒过来,你又倒下,谁又能替少主分担呢。”说罢,转头对宁国生说,“王爷,多谢费心,现下少主大安了,您也好好喝了药去睡吧。”
宁国生本来不肯,可柳原恐吓他说病气过人,怕连累元非,也就如孩童般喝了药乖乖地回自己的屋子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元非就清醒了,这几天她一直在梦里暴怒生气,只感觉气血逆流,亏得有人提醒她一句,“是非皆往,从头开始”,否则她真的要陷入矛盾的自我境界无法自拔了。按照柳原的法子,调息运功,除了饥饿,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宁国生蒙头安心睡了一夜,早起也精神奕奕,到底都是习武之人,虽然面色不佳,可总算是都能起身了。
君乐见她好了,瞪着她,才想起自己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哪里知道弟弟原来是个妹妹!”君乐戳着元非脑门儿,对她的隐瞒很是不满,“若不是我突然想起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元非护着额头,化身癞皮狗,拍着君乐的肩膀转移话题,笑得谄媚,“诶,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儿的,难道是柳原告诉你的?”
君乐拍了元非一双鬼爪子,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哪里肯说,若当时知道你是个女孩子,我一准儿就能知道你的身份,省的你骗我们。上次我来就疑惑重重的,觉得你是明锐的同胞弟弟而非端王世子,哪知道这次一抱你,才发现你是个女孩子,就是明锐妹妹”
“我没骗你们,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说是男孩子,是怕你们不会带我玩儿。”元非实话实说,女人在这年头可没什么自由,当时她自己对本尊什么都不了解……
“我就说长得这么像明锐,却偏偏说是端王世子,虽然世子和公主有血脉维系,可也太神奇了。你那个弟弟也是命苦的,当年被你父皇亲手送入敌军,换了凌侧妃回来——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反正你当时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君乐摆摆手,浅声微笑,“喏,端王爷似乎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办。”
元非顺着君乐的手看过去,屋里不知何时都放了一面大镜子,和一个妆台,元非这下可笑不出来了,这叫她如何跟宁国生解释!
入秋了,院子里的柳树叶子干巴巴地落了一地,踩上去噼啪作响,下人们在扫,哗啦哗啦的声音在端王正殿大院里格外分明。元非站在便宜爹的门前,有些难为情,一想到她这傻爹陪着病倒,夜夜守着她,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喂她喝水吃药,她这心里就难受。
元非正踌躇着,听到里面宁国生起身的声音,“是元非吧,进来吧。”略微嘶哑的声音让元非鼻子发酸,她就受不了别人对她好。
推开门,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光是闻着都觉得苦涩难忍,元非生生地打个颤栗,柳原这药太生猛了些,真是苦了她爹。
“爹,你好些吗?我好些了,你不要担心,我……”她坐在床边,管家和副将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宁国生两个人。
“好些了,元非今日可是有事同为父讲?”
元非低着头,抠着床褥上的花纹,本来就不知道如何开口,看到宁国生胡子拉碴,憔悴的样子,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下,嗓子里像是堵上了棉花一样,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哭了出来。
“傻孩子哭什么。”宁国生抬手为元非擦泪,捏了捏她瘦下去的脸庞,“诶,越发瘦了,爹记得明锐小时候可是个圆乎乎的胖娃娃呢。”
听宁国生这样说,元非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哪怕这坏二叔曾经吓唬她,可是现在,她觉得二叔比亲生父亲还好。
“不怪你,有爹爹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既然你已经好了,若不想回宫,就回南宫府吧,你三叔找你找得快疯了——”
“不,绝对不能,我是元非,我不要做慕容明锐!”元非打断了宁国生的话,她不能回宫,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更不能回南宫府,在那里,她又会变成最无助的慕容明锐,孤立无援。
她的拒绝在宁国生的意料之中,本以为明锐想起来了会闹脾气,生阿哲的气,就算是打砸皇宫他都不意外,可她眼里的绝决却超乎了他的判断。
宁国终究没敢问一句为什么,他怕问了牵扯出更深的伤口,逼的明锐逃离这个家,毕竟眼前的人已经是凤火楼少主,被楚家庇护的孩子。
他还有太多疑问要处理,明锐在路上为何与大姐失散,大姐找孩子为什么又和叔父一起去了外邦,而在京城,又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元非出手。
“元非,你对那晚的事情怎么看?”
宁国生避重就轻地问,其实这是白问,来的杀手都死了,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物品,他犯难了,若是江湖上的人,可凤火楼的势力在那里摆着,谁这么不长眼?若是宫里的那位,元非是世子,和她有什么瓜葛?
“爹你好好休养,这事儿大概不是冲我来的,我身边有一个弟弟,他本就被追杀过一次,别多想,这京城里谁敢动咱们端王府呢。”
元非安慰了宁国生,这事儿她心里已经有底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凌家对承佐承佑如此执着,但只要敢动她的人,凌家就得交一笔可观的利息呢。
“嗯,你先去玩儿,爹爹梳洗完,再和你说话。”
“爹爹,那你好好休息。”
元非转身,笑得灿烂,可那笑靥像是刀子,一刀一刀扎在宁国生心上,元非的暂时退让也算是让他安心,离京太久,明锐为何与大哥三弟反目?又为何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又为何,如此凌厉非常,那世故的样子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父皇去世后的这两三年,真的变了这么多。
元非交代了便宜爹这里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赶去看承佑,一进门看见承佑笑嘻嘻地在和弄雪弹棋子玩,她一颗心才算跌回肚子里。
“少主来了!”
承佑扑到元非身前,把她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检查无误之后,这才放心撒起娇来,“少主,弄雪欺负我,老捏我脸蛋,你看你看。”
说着,就给元非看他的脸蛋,元非一看,果然是有些红了,又见弄雪不敢看她的样子,就笑了,“哎,都是给我惯坏了,一个个在家里都黏糊糊的,像是些长不大的娇娃娃,怎么君乐做主的时候,就不见你们跟他这般说话撒娇呢,立时三刻就精明起来。”
“谁让你平日就没个正经样子,影风一会儿回来,你快问问他这几日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保证你娇惯不起来。”
君乐放下几本账目和计划书,黑皮封面,是雨修亲手封装的飘渺宫的机密文件,他大哥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总是躲着元非,也是奇怪。
元非拿起来翻了翻,雨修做事她放心,倒是君乐这话叫她有些期待,影风一定是又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要不然不会憋着不说非要等她回来。
“你看你看,说着就回来了。”
君乐指着窗外,元非跟着转头看了过去,这一看可吓了她一跳,这个穿着丝裙梳着姑娘头的贵小姐是她那个亦正亦邪的兄弟?
影风一看见元非,就跑了进来,很是高兴,“少主!你病好了,我还没顾得上去看你呢,听柳原说你快死了,我就去帮你挑了你个殉葬的,这不都——”
“打住打住!”
元非打断影风的喋喋不休,绕着他转了几圈,见弄雪一脸黑线,承佑捂着嘴偷笑,君乐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这里倒有些好奇了,什么事儿需要他化成这副鬼样子,变装,哈哈哈哈,元非好不容易憋住笑,清了清嗓子问他,“你从头说起,为何穿成这个样子,又是谁帮你挑的衣服首饰。”
“那晚上你不是被追杀了么,我回来的晚没赶上,黑衣人又被官府弄走了,我只能夜探顺天府,赶上有一拨儿采花贼被抓了,无意间发现这夜行衣区别大了去了。”
影风从荷包里掏出几块黑布递给元非,她一摸,果然千差万别。
“我去问过凤一,这夜行衣基本都是江湖人的成衣铺子在做,料子大多就是两三种,可唯独那晚上行刺的人穿的是细布,也不是单衣,而是垫了白色内衬的,做工比外面的讲究了不少——所以我就去找殉葬的人了,反正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到的,我想着你万一死的快赶不上就不好了”
影风说到这里,突然转折,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把刚刚悬疑的气氛搅得一干二净。
“你这份心意,少主我收到了,那殉葬的人呢,你穿成这样子找了些什么人给我?”元非早习惯了影风跳跃性的思维,难怪他非要等自己呢,只有她这个同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才能理解这种天马行空的做事方法呢。
影风一边脱衣服解头发,一边跟元非解释他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他觉得不管是谁干的,总有查出来的一天,可眼下没个出气的替死鬼,他心里不平衡,于是就找上了凌家,扮成贵小姐勾引了凌家的两个公子,本来玩了几天打算套话,可他最后觉得太麻烦了,刚刚才收拾干净,凌家与皇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被他沉了塘,现在估计还没人发现。
元非一口茶就喷了出来,沉塘,两个男嗣,这种毁灭性打击的大招不该是最后才放的么,怎么影风随随便便就以看不顺眼这种理由解决了,若凌家知道他们的儿子是这么死的,会不会再活活气死几个?
就连她当年丧心病狂的时候,都没敢下这样的狠手呢。
君乐叹了口气,就当没听见影风的惊人之语,埋头去划他的花名册,他从来跟不上这腹黑的思维,也不期望自己能理解了。
“你也没问问他们为何要追杀承佐承佑?”元非可惜的是这个,既然都接近了,为什么不好好套点儿有用的出来。
影风一笑,“反正追杀承佐承佑的就是他们家,我才没时间听他们那破理由呢,我只要知道谁该死和送他去死就好了啊,嘿嘿嘿。”
弄雪听了,翻了个白眼儿,紧了紧手里的发带,扯得影风头皮发紧,一言未出,两个人又开始了无声的斗气。
元非见状转身和君乐去探讨飘渺宫事务,承佑装着去给大家倒茶走了,谁也不敢管弄雪修理影风,无视了影风可怜巴巴的求助眼神,任由他被弄雪欺压。
晚上,元非回府,宁国生正在等她回来一起吃饭,她就赶紧换了衣服洗了手,乖乖地坐好等待宁国生发话开饭,可等了很久,宁国生只坐着喝茶,面色不愠不火,让元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要吃饭么?
“爹,吃饭吧。”
元非亲手为宁国生盛了汤,可对方却丝毫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也不看她,若有所思地说,“今儿下午,皇城里又出了件大事,元非可知道吗?”
“什么啊?”元非想了想觉得没有啊,有的话弄雪门下几百个丐帮子弟早知道了,还用等到现在?
宁国生放下茶碗,也不跟元非兜圈子,抬起头盯着她,见她一脸莫名不像是装出来的,才拿起筷子说,“凌家没了两个儿子,皇城里正闹着呢,这几天你少去凑热闹,吃饭吧。”
元非看他夹了菜落在自己碗里,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你怀疑就直说,阴阳怪气算什么事儿,她不喜欢自己人跟她这样转圈子,也不动筷子,把给宁国生盛好的汤端了回来,气鼓鼓地说,“有话直说,你还把我当儿子嘛。”
“哎呀,死孩子,又闹脾气。”宁国生把汤碗拿回去,笑骂了几句,心却虚了,“爹就是怕你真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问一句都不成了,这次虽然有蛛丝马迹指向凌家,也自有爹爹给你做主,你可千万别掺合这些烂事儿,快吃饭。”
端起饭碗,元非食不知味,一则是宁国生真的怀疑是她干的,二则她听这意思是凌家下手的对象确实是她,而非承佑。这么说起来也不是没可能,毕竟皇室的人知道慕容元非本该是嫡皇子,想要除掉争夺大位的敌人,倒是合情合理。
不过……元非在心底笑了笑,影风这哥们儿看着不靠谱,不知他是真误打误撞,还是天然黑到了极点,这次利息算错了,收的太少,只能过几天去补回来了。
不几日,凌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死了两个儿子还未出殡,这府里就又接连出了瘟疫之兆,简直跟中了咒一般,京城里也渐渐的有些流言蜚语,三七未出,府上又死了一个庶子,这下可就是轰动京师了,就连皇上都亲自批示,命令南宫敬哲彻查。
凤火楼里,影风听了这消息之后,很不屑,“哼,这案子现在他查不出来,就是我再动点儿心思,也只能是死案一个。欺负我可爱的弟弟们,真是有胆子,呵呵。”
元非挑挑眉,他口中可爱的弟弟们就是承佐和承佑吧,这个时候害什么羞呐,不过也没点破他,“影风,收手吧,这几次是出其不意奇袭成功,一而再再而三总会出纰漏,不如缓缓。”
她批完最后一道计划书,盖了飘渺宫的私印,装入牛皮袋子,见影风有些不大乐意,正一个人对着墙刻她的小人儿,失笑道,“影风,你看过猫玩老鼠没有,这最痛苦的不是一死,而是求死不得,吊着一口气,反复经历希望和绝望,最后麻木而死。这有绝对把握的复仇,要优雅,要从容不迫,你要多学学这一点。”
影风回身看着元非想了一会儿,眼睛发亮,似乎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