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苦难
在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中,三年大困难时期终于熬了过去,天地之元气在慢慢地恢复着,百姓的日子好过了点。芸芸众生以为天下太平了,他们忘了先人老子的教诲——福兮祸所伏。中国人强调天时、地利、人和,与天与地奋斗过了,再次轮到与人奋斗了,六六年春末,一场政治烈火在中华大地熊熊燃烧起来。这场名为wenhuageming的烈火从大小城镇烧到乡村山寨。大中专院校停了课,让学生专心专意闹革命。绝大多数学生并不积极投身革命,又无课可上,只能在宿舍里打扑克、看小说打发时间,消耗大好的青春时光。那些坚定的革命者谴责他们为消遥派。白嘉聪、白嘉敏姐妹虽身在不同的大学,却都是逍遥派。光阴一晃到了六七年年底,消遥派的兄弟姐妹们拔腿开溜回家,彻底消遥去了,嘉聪、嘉敏俩人也不例外。“我还是希望能恢复上课,到上海时还买了活页笔记本。”嘉聪说。女儿回到身边,振华自然欢喜闭口不提自己及小寒受到革命的冲击。但学业怎么办?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工作?振华发愁。“有没有把书本带回来自学?”
“爸,你真是书呆的书呆,”敏敏嘲笑父亲,“谁还有心思念书,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你、阿姨、再加上我和姐,咱们家有四位臭老九,臭气相投。”
“知识分子有什么错?匪夷所思。整日无所事事不行,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而光阴如水一去不返,不能这样浪费大好年华。现在俄语不吃香了,昨天我去新华书店买了五本英语课本,你们俩加上男男、豪豪和杰杰跟我学英语,从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开始,我教你们还是绰绰有余,外婆和妈妈都会英语。生命在于运动,学习在于坚持,只要能坚持,一定有收获。”
“外婆懂英语?”
嘉聪、嘉敏很惊讶。
小寒点头:“外婆儿时跟着一位来自美国的牧师学的,纯正的美式英语。”
“学英语,被人知道了会不会说崇洋眉外、里通外国?”嘉敏表态道。
振华瞪一眼:“只要你管住嘴巴,就无人知道,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别找借口。每天两个钟头,七点到九点,礼拜日是上午,其它时间安排在晚上,学校停课,当老师的也不必晚上备课改作业,闲得很,明晚就开始。”
其实最令振华夫妇忧虑的是若男,嘉聪、嘉敏好歹有大学生身份,政府应该会安排工作,而若男中学都没念完能有什么出路?小寒思忖女儿喜欢唱歌跳舞,索性往这方面培养,看能否到小学当一名音乐教师。振华很赞成妻子的想法,大学停办,高考取消,上大学不可能了,总得有个生存之道。
小寒找女儿谈了谈,若男点头同意。于是除了英语外,小寒给她讲授乐谱、乐理以及美学等方面知识,若男学得很认真,小寒甚感欣慰,可此时又有一件头痛的事落到她头上——嘉聪生母想见闺女。
月娇告诉小寒小满病了,除了身体不适,还有一心病——思念聪聪。小寒理解小满的心情,自己也是苦苦思念远在新加坡的儿子,若男已是婷婷玉立的少女,小虎也应该是挺拔的小伙子了。将心比心,应该让母女相认,可看到嘉聪的笑容时又犹豫了。
“大姐,我认为聪聪不知道真相更好,若得知自己是抱养的聪聪会难受的,知道自己闺女生活得很好就行了。聪聪不是被人偷走,被人抢走,是她自愿把聪聪给人的。她应该庆幸闺女能抱养给一个生活条件富裕,又视如已出的家庭,她还见过聪聪,这不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相认呢?她应该为聪聪着想,相认会伤害聪聪的。”
“话不能这么说,假如聪聪是你的骨肉,你想不想认她,听她叫一声妈?”
“假如是我的孩子,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健健康康的,我就放心了。我不奢望能见上一面,只要有一张照片,便再无所求。”
“事情没落到你头上,你不会明白的,还是想想办法让小满见聪聪一面,我想哪个孩子不想见自己的亲娘?”
小寒很为难,她觉得无论如何总会给聪聪心里蒙上阴影,可小满的不幸也的确令人同情。斟酌再三,她让聪聪来到月娇家,让月娇对聪聪说其生世,毕竟她是经手人。
“外婆,阿姨说你有事要对我讲,什么事啊?”聪聪问道。
“这……”月娇支吾起来,虽然她认为孩子对亲娘有天生的感情,可面对面时也感到难张口。
一旁的小寒看到月娇的局促,开口道:
“聪聪,你知道嘛,外婆是头一个见到你的人,为什么不是妈妈,不是爸爸呢?让外婆告诉你。”
善解人意的小寒找了个话题让月娇顺着往下讲。可聪聪却抢先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听说生孩子时非常疼痛,产妇总是‘妈呀妈呀’喊着,外婆自然守在女儿身旁。产房里不能有男人,丈夫只能在外面等着,孩子生下来,当然是外婆头一个抱着。奶奶讲我小时候很乖,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不像敏敏那么烦人。奶奶还讲如果在过去,我是千金小姐,有丫环伺候,爷爷在菲律宾的那个家,有好几位佣人伺候一家老少起居。我听奶奶说,白家在前清时是显赫的大家族,就像《家、春、秋》里的大家庭一样,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叫着。”
聪聪只是随性说说而已,而月娇却感到一种压力,聪聪能乐意认亲娘吗?她也没了把握,她推给小寒:“还是你讲吧。”
“神神密密的,究竟什么事?”聪聪笑道。
“让你阿姨说。”
月娇走了出去,带上门时回头一眼:“拜托了。”
聪聪还在笑:“外婆好像难以启齿,到底什么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小寒硬着头皮开口,刚说“是这样的”就收住口,心想该怎么说才不至于太唐突呢?
“阿姨,瞧你吞吞吐吐的,我好紧张嘞。”
聪聪嘴上说紧张,但脸上依然不在乎地笑着。
小寒咽口唾液,轻声说:“记得念小学时,有一女人在校门口盯着你,同学说那女人有点像你,记得吗?”
“记得,眼睛直勾勾地,好可怕,干嘛提起她?”
“她叫黄小满,是你亲生母亲,所以你像她。”
聪聪一脸惊愕,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这不可能,谁说的?”
“外婆今天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就是外婆抱来交到过世的妈妈手中。你亲娘是外婆的干闺女,你上头有一姐姐,你亲奶奶重男轻女,一看第二个又是女儿,就要把你送走,你亲娘一点地位都没有,连你亲爹都得听你奶奶的。你不是很欣赏陆游的那首《钗头凤》,为了尽孝道,陆游不得不休了相亲相爱的唐婉。在过去,婆婆的话就是圣旨,你亲娘不点头不行,恰好过世的妈妈还没有孩子,外婆就抱了你来,无论妈妈或是爸爸、奶奶都当你是亲骨肉般疼你爱你,但你亲娘很想你,她——”
“我不信,我不信。”
聪聪打断话,开门冲了出去,差点跟站在门外聆听的月娇相撞。
小寒同月娇面面面相觑,“你快看她去吧。”月娇说,她没料到聪聪会有如此反应。小寒回到家,泉妹说你快上去看一看,聪聪好像跟什么人吵了架,气冲冲的。
小寒上楼走进聪聪房间,见聪聪伏在床上哭泣着。她明白聪聪的感受,聪聪外表温顺随和,内心却心高气傲,慧芬在世时总讲你是长女,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所以她很上进,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也会管教弟妹。现在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也许认为抱养很不好听,一时是难以接受,她默默地在床沿坐下。
哭了一阵后,聪聪收住哭声坐了起来。
“那敏敏也是抱养的?”
她的神色写着她希望是肯定的答案。
“你抱来的第二年,妈妈生下了敏敏,妈妈对你和敏敏是一样的疼爱,爸爸和奶奶也是如此。你没觉得你跟敏敏有两样吗?”聪聪摇摇头,“爸爸和奶奶常在阿姨面前夸你比敏敏懂事,奶奶甚至没告诉爷爷你是抱养的。”
“敏敏知道吗?”
“不知道,弟弟妹妹全不知道,不会让他们知道的。”
“这么多年了,就一直瞒下去不行嘛,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阿姨也认为瞒着更好,可外婆执意要让你去认亲娘,因为她生病了,很思念你。给你的那件红色毛衣,我骗爸爸是外婆打的,其实是你亲娘织的,你坐火车离开时,你亲娘有来送行,她站在一角落处抹着泪。聪聪,是你亲娘生下你,没有她哪能有你,你应该去见她一面。”
“她是外婆的干女儿,那过世的妈妈认识她啰。”
“她和过世的妈妈是好姐妹,爸爸和奶奶全见过她,不过外婆抱来时没对任何人说你是她的女儿,除了外婆外谁也不知道,外婆一直守口如瓶。直到那年你亲娘在校门口等着你,从长相我猜测是你亲娘,问了外婆,外婆才对阿姨说了,阿姨也没对爸爸讲。聪聪,虽然你亲娘身边还有其他孩子,可她从来没有忘掉你,当母亲的绝不会忘记自己孩子的,你去认她,叫一声妈嘛。”
小寒耐心地说服着。
聪聪抿着嘴,片刻后说:“行,我会一会她,你别对爸爸说。”
小寒点着头:“阿姨就知道聪聪会想通的。放心,阿姨绝对不会对爸爸吐半个字,爸爸心里已没有抱养这二字,你就是他的亲闺女。那我对外婆说去,定个时间带你去亲娘家。”
“嗯。”
小寒又到月娇家,秀秀回来了,在井旁洗着衣服,二人寒喧着。月娇闻声从厨房出来,小寒凑近她身旁低语了两句,月娇面露喜色说:
“今晚我就去告诉小满,明天下午带聪聪过去,小满见到她病会好一大半。老是麻烦你,我代小满谢谢了。”
小寒离开后,怕秀秀多心,月娇把事情对秀秀说了。
秀秀很惊讶:“庆林只字未提,怪不得俩姐妹不相像,原来不是美林生的。我和庆林白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这都瞒着我。”
“怕对聪聪不好,我叮咛庆林、书林不许说出去。”月娇赶紧解释。
“聪聪命真好,掉到糖罐子里。小满已经知道聪聪是她女儿,也见过她,那何必还要相认,女儿比留在家里过得好就该知足了,还认什么认,聪聪的奶奶若知道是小满的女儿,恐怕不会接受她。”
“是因为小满做过青楼姑娘?”
“当然了,以白家的地位、名声怎么会去领养一个青楼姑娘生的孩子?我不是说小满不好,她挺孝顺你,但要领养自然要领养一个清白人家的孩子。”
“我也考虑到这一点,况且领养人家一般都是要求是陌生人的孩子,免得以后有瓜葛,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他们全不知道是小满的女儿,咱们家只有外婆晓得。”
“你若说了,准不成了。聪聪若知道亲娘是从青楼里出来的也未必会去认她。”
“又不是小满的错,是她那该死的爹造得孽,无论小满做过什么,亲娘就是亲娘,儿不嫌母丑。”
“我嫌”
聪聪的声音,月娇、秀秀大吃一惊。聪聪站在门口脸色发青,二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聪聪走进两步冷冷地说:
“丢死人了,见什么见。”
言罢跑了。月娇和秀秀大眼瞪小眼,月娇叹声气回房关上门,秀秀用湿漉漉的手抽打自己的嘴巴。没一会儿,小寒急步进来找月娇。
“聪聪改口说不去了,还说什么亲娘不亲娘,跟她没关系。”
“聪聪怎么又转进来?”
“她不想去那边,要见面就在你家里,我叫她自己来跟你说。”
“嗨,事情就这么凑巧。”月娇说了婆媳之间的对话,“她当场就变了脸,全怪我,我不说的话,秀秀就不会提起这话头。”月娇一脸懊恼。
“这孩子心重,不过心地很善良,给她时间她会想通的,明天是不行了,过几天吧。”
“小寒,又得劳你费心给聪聪讲一讲小满为什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我会说的。大姐,你才是最费心的。”
“美林不在了,我当小满是亲闺女,这孩子很有心,年年我生日都送线面和鸡蛋来,亲儿子没一个记住我的生日。”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聪聪去见小满的。”
月娇送小寒出来,秀秀停下手中的洗衣刷子说:“对不住,我多嘴了。”
“别放在心上,你是无心的,她还是孩子,别跟她计较。”
月娇送小寒到门口。
“进去吧”
“别对振华说。”
小寒点点头。月娇转身进去,小寒才朝家走去,边走边沉思:来来回回三趟全白跑了,不强求相认的话就不会扯出那些事,真是拔出罗卜带出泥。踏进家门,见若男还在书房里拿着小人书给嘉杰讲《西游记》。
“妈,你进进出出的,什么事啊?”若男抬头问道。
小寒停下脚:“跟大姐的外婆商量点事。”
小寒穿过天井到厅堂往后厅走,她要上楼安抚一下聪聪。此时门吱一声,是振华回来了,他把脚踏车推到后厅放在楼梯下。
“买了东西?”见振华的手提包鼓鼓的,小寒问。
“两本小说,《封神榜》和《绿野仙踪》,借回来给妈看,现在能借到这样的书不容易。”振华得意地说。目光扫了一下,“还有三个呢?”
“聪聪在楼上,敏敏和豪豪上同学家去,快回来了。”
“你今天怎么比我早?”
“没什么事,念了一遍《反对自由主义》,扯淡了几句,九点不到就开溜了。”
小寒倒了一杯热茶给振华,“我上楼一下。”
嘉聪歪在床上,脸色阴沉,一见小寒进来便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
小寒感到好笑:“若不是这文化大革命,你是大五的学生了,还闹孩子脾气。”
“不许再提她。”
“世上的事很多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你八岁时已上学了嘛,几年级?”
“三年级”
聪聪莫名其妙,阿姨怎么提这个。
“你亲娘八岁时被亲爹卖到那个地方。”
“我不听,我不听。”聪聪又捂起耳朵。
“你在气头上,过几天我再告诉你,你亲娘是很可怜的。”
“我不听,你出去。”
小寒摇摇头出去了,嘉聪泪水流了下来。她不是为被父母抛弃难过,而是觉得委屈,为什么不是白家嫡子嫡孙,幸好老天爷厚爱自己,被白家领养了,爸爸、妈妈、奶奶没有一点偏心。有一回她和同学晶晶逛街时,晶晶指着马路对面一女人,说那是她嫂子的母亲,是养母。养母有了自己的儿子后便嫌弃嫂子,嫂子个头还没有灶台高便要烧一日三餐,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更可恶的是来了月事后都不多给一点草纸用,嫂子只好用碎布缝了八九条一寸多宽的带子当草纸换洗。“我嫂子其实很聪明,人也长得很清楚,凭良心讲嫁给我哥是可惜了。我妈我哥待她很好,她待我家里人也非常好,手脚又勤快又麻利,跟她娘家当然是断了来往。再过两个月,我嫂子就要给我家添丁了。”晶晶的哥哥因小儿麻痹症,左脚有点跛,但有一手裁缝活。当时听了印象很深,很痛恨那位养母。而今自己也是养女却过得很幸福,吃得穿的比同学强,口袋里总是有几角零花钱,什么生父生母,能给我什么?只有耻辱,哼,要我认,没门。
白嘉聪抹干眼泪,看起《二刻拍案惊奇》。
楼下,泉妹把饭菜端到饭桌上,振华吩咐嘉杰上楼叫大姐下来吃饭,嘉杰噔噔上楼,嘉聪跟着弟弟下来。
振华瞅一眼说:“脸色不大好,哪儿不舒服?”
“没有。爸,我爱你。”聪聪走到振华身后,双手环着父亲的脖子说。
“爸也爱你,快坐下吃饭。”
敏敏调侃道:“哎哟,受了什么刺激讲这么肉麻的话,就爱爸爸一人,其他人都不爱?”
聪聪挨着杰杰坐下,反唇相讥:“除了你我都爱。”
“那我可是以德报怨,我爱每个人包括你。”
敏敏反应很快,耍嘴皮子她总是占上风。
振华笑:“你们姐妹俩打小就是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敏敏老是跟姐姐抬杠。上小学时,泉妹替你们俩梳辫子,你也嘀嘀咕咕的。”
“泉妹偏心姐姐,总是先给她梳,还说她是姐姐,大一岁什么大,还好我心胸宽广,没有真跟她计较。你也听到她说不爱我,我可是爱她的,我爱天下所有的人。”
“你真伟大,能爱天下所有的人,累不累?我只爱我家里人。杰杰,爱大姐吗?”
“爱。”杰杰嘴里含着饭说话有点变调。
敏敏那甘示弱:“那二姐、三姐呢?”
“爱。”饭咽下去,声音也响亮起来。
敏敏得意看姐姐一眼,男男逗弟弟:“杰杰最爱谁?”
“最爱妈妈。”
“童言无忌”敏敏点头说,“对孩子来讲妈妈是第一位,有一首唐诗就是写母爱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雨草心,报得三春晖。’母爱是天下最伟大的爱,连动物都有母爱。”
“吃饭吃饭”振华说,“这会儿嘴巴是用来吃饭的。”
聪聪脸色阴了下来,小寒赶紧岔开话题:“这是孟郊写的,敏敏记性真好,一字不错。一旦过了三十岁,记忆力便开始衰退,我现在开始丢三落四了。”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真是没记性,从厅堂到房里就忘了事。”晚月说,“所以说年轻真好。”
“没错,我也是这样。”泉妹点着头,“在厨房想到要拿什么,一出来便忘了,再退回厨房想了想才记起来。”
“不能一概而论。”振华说,“有的人七八十岁,记忆力还很好。脑子就像脚踏车越常骑越灵活,放一个暑假反而生锈,要多动脑多用脑,记忆力就能保持不衰。你若能做到无须看谱就能弹出每一首歌,一定能提高记忆力。”
小寒正要开口说“讲易做难”,男男已经插话:
“爸,教我骑车吧,我好几个同学都会骑。”
“行,爸教你。”振华点头,“不过初学者都要摔两三次,你怕不?”
“不怕。”
“我也和男男一起学。”敏敏说。
“学车很伤车子的。”小寒说。
“没关系,为我闺女摔坏了我不会心疼,这辆脚踏车是从永庆回东洲后买的,跟我二十来年,可谓老朋友了,它一定乐意为我闺女作出牺牲。”
“大姐,也一块学吧。”男男对聪聪说。
聪聪低头吃饭不吭声,小寒有意说:“仨姐妹一块学,现在会骑车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倒退十年我也去学。”
“我也学。”大儿子嘉豪嚷道。
“乖,你还小,过几年再学。”晚月哄着外孙。
“明天是礼拜日,明天就开始。”男男说。
敏敏性急:“干嘛等明天,今晚就开始。”
“行,今晚就开战,英语暂且少学一小时,八点去城南公园学骑车。”
振华一锤定音,嘉敏、若男笑嘻嘻,嘉聪脸色也转晴了。
当晚八点后,振华推车和三位女儿来到福井弄附近的城南公园。城南公园占地十多亩,原先地名“状元墓”,是块野草萋萋的荒地,老人讲晚上会出现鬼火。五四年时,政府派了人来铲除野草,平整土地,植上草皮,除了原先的树木又栽上四季花朵,还盖了两座既可演出又可放映电影的大礼堂,成了附近百姓休闲的去处,更是孩子们撒野嬉戏的宝地,聪聪、敏敏和男男也在这里留下许多儿时的欢乐。现在是一月份,晚上有点寒意,除了草地上寥寥无几的情侣外无什么人,正是有利于振华教女儿骑车。
振华是一教三,自然累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是乐呵呵。三位女孩子刻苦地学,摔到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抚摸着伤处依然坚持,姐妹仨没有没摔过的。幸亏车子质量过硬,摔了一回又一回仍完好无损。一礼拜后,骑的有点样子了,振华又带着女儿在晚上九点后上街练习,几个晚上下来,基本掌握骑车的技巧。嘉敏头一个大白天骑上街,振华、小寒为之忐忑,而嘉敏转一圈回来,脸上写着兴奋二字。
从此一到礼拜日振华不用车,三个女孩子便抢着骑车上街兜风,敏敏最胆大,敢带着小弟嘉杰上街。姐妹仨一直请求父亲再买辆脚踏车,振华满口答应。过年后果真买了一辆凤凰牌26寸女车回来,仨姐妹高兴的抚摸着车身上的每一部位爱不释手,她们对新车都很爱护,用完后总是把车子擦得干干净净,车子是她们共同的宝贝。
小寒寻思嘉聪心里的不快已经消失,她要寻找机会说动嘉聪去见小满一面。这天礼拜日,上午英语学习结束后,小寒听见男男问聪聪:“姐,《南行记续篇》我看完了,艾芜写得真有趣,这一本是“续”,那应该还有一本,有没有带回来?”
“被另一派拿走了,抽屉里有书本有小说,他们只拿走小说。”
“那你还有小说吗?”
“有一本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向同学借的,还没看完。”
“看完了给我看。”
“嗯。”
“男男,”敏敏声音,“我抽屉里有一本《译林》全订本,学校阅览室借的,看来不用还了,里面全是外国小说,都很好看。”
“那我等会儿去拿,我现在要去弹琴。”
仨姐妹各干各的去了,聪聪持着英语书本往后院走去,敏敏同男男上楼去,男男练琴,敏敏回房间看从书柜里找到的旧小说《施公案》。
一个钟头后,小寒走进后院。
嘉聪终于点了头,小寒如释重负。“阿姨,我是看在你和外婆的面上的。”嘉聪如此说。
小寒担心夜长梦多,让月娇赶快成行。翌日下午,月娇领着嘉聪去了,个把钟头后就回来,嘉聪脸上并无异样。小寒问有否叫声妈?嘉聪摇摇头,低声说:
“她只不过生了我,仅此而已。我听人讲,‘生恩不如养恩重,亲娘不如养娘大。’”
“不能这么说,亲娘、养娘一样有恩,她给了你生命,十月怀胎是很辛苦的,待你自个儿当了母亲时就能体会到。母爱是世界上最大的爱,即使夫妻,大难到头各自飞,只有母亲能为儿女牺牲自己。你亲娘一直惦着你,血缘亲情是天生的,亲骨肉就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
“什么亲骨肉,我没一点感觉,泉妹都比她亲。”
“她是你亲娘,怎么会没感觉?感情是淡了点,但你的生命是她给的,你喊一声妈也算是对亲娘的回报。”
“回报?没有耕耘还想有收获?阿姨,走了这趟后,我很感激外婆把我抱来,那位当父亲的也讲我八字是祸中带福,外婆那么一抱,改变了我的命运。阿姨,也谢谢你帮我守住秘密,我想我算是个幸运的人。”
小寒想说服她再去一趟叫声妈,若男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本书。
“姐,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用《南行记》跟同学换的,她家还有一本《三姐妹》,也是托尔斯泰写的。”
“这是列夫?托尔斯泰,那是阿?托尔斯泰,两个人。”
“啊”若男看了看作者点点头。小寒转身离开,走两步回头沉下脸:
“昨天你弹了什么歌?”
“就是……歌呗。”若男支吾。
“那是三十年代的歌曲,被定为黄色歌曲,若外人听见会大祸临头,跟你说过不能弹,怎么这样不懂事。”
“好听呗,又没唱。”
“我也觉得曲调很好听,什么歌?”聪聪问若男。
若男看了小寒一眼没吭声,小寒只得开口:“一首《花好月圆》,一首《香格里拉》。”
“都是周璇唱的?”
“不是,《香格里拉》是欧阳飞莺唱的。”
“欧阳飞莺?没听过。男男,你教我唱吧。”
“不能唱,这些歌曲全定为黄色歌曲,靡靡之音。唱语录歌嘛,现在流行语录歌。”小寒劝阻。
“那些歌像在喊口号,一点也不动听。阿姨,我们保证小小声唱,三步外就听不见。”聪聪央求。
如果若男这样说,小寒会立马拒绝,可对嘉聪,小寒不得不妥协,毕竟自己是继母。
“一定要轻声。”
“我保证。”
小寒瞪了男男一眼走了,迈出门槛时又扭头:“一定要轻声。”
“一定。”聪聪用劲点头。
“啰嗦。”男男嘀咕。
“什么?”
“男男说知道了。”
聪聪遮掩。
几天后,小寒询问月娇。月娇叹一声讲了见面情景:
“一家人都在,小满抹着眼泪说娘对不住你,明光没说什么,弟妹打量着姐姐。长华,也就是老大,聪聪的姐姐,去年结了婚,特地回家见妹妹。她煮了两碗面端出来,摆在我和聪聪面前,聪聪说了声谢谢,但没动筷子一下。我看不下去,说这是你姐,叫长华,跟你最相像了,聪聪抬头看了一眼。我叫其他孩子喊二姐,孩子听话地叫了,聪聪哼都没哼一声,我又说这儿也算你的家,空闲时多走走。这下她开腔了:‘你们要见我,我来了。我姓白,叫白嘉聪。我有两位妈,一位在坟头一位在家里,她们全对我很好,这两盒饼干、两盒蜜饯就是我妈买的。我爸爸更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父亲,我是白家的女儿,拜托今后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活,祝你们各位身体健康,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外婆,走嘛。’
走了出来,我讲怎么不叫声妈,聪聪竟然说我有两位妈了,不要再添一位,什么话?还说生恩不如养恩重,亲娘不及养娘大,我气得不理她。快到福井弄时她又说‘外婆,我很感谢你把我抱给我爸当女儿,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看来她一点也不在乎小满,更别提兄弟姐妹了,压根儿不当自己是邓家的孩子,真是寡情。我还以为见到亲生母亲会有一点欢喜,看来我错了。更可气的是聪聪的弟妹见聪聪的气质、着装比他们高档,很是眼红,两个妹妹抱怨小满干嘛不把他们送给有钱人家当孩子,没良心,不知感恩的家伙。”
月娇又叹了一声,摇摇头。小寒安抚说:
“聪聪没吃过苦,不懂得当娘的心,待她成了家有了孩子就能明白了,她一定会喊小满一声妈。”
“小满讲能正正经经跟聪聪见一面已经很满足了,她并无奢望聪聪能喊一声‘妈’,她也无脸承受。她很感激你对聪聪的关爱,她说聪聪的八字真的带着福星,前后两位妈都如此善待聪聪,她很放心,不会再来打搅聪聪了。小寒,你是一位难得的好人,聪聪、敏敏有你这样的娘是她们的福气,以前我反对你嫁给振华,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哎呀,我全忘了,你忙吧,我走了。”
着着小寒的背影,月娇满是赞许的目光。恰好此时秀秀下班回来,在弄口看见小寒从自家门里出来,进屋后遂问小寒刚来过?月娇嗯了一声。秀秀说方才在街上遇到聪聪,她再三叮咛我要守口如瓶,不然她在弟妹面前抬不起头。她说“我很感激外婆把我抱走,外婆若一直瞒下去那该多好,我现在心里很堵。”还说“外婆糊涂了,分不清什么对我好,什么对我不好。”还说什么亲娘——
“别说了”月娇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秀秀嘴角浮上一抹痛快的笑痕,哼,你也会气不顺,被聪聪抱怨,活该。换成我,我也不愿去认这样的娘。
认母之事后,嘉聪更加信赖小寒。五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振华赴一位亲戚家喝寿酒尚未回来,小寒在房里叠衣服,嘉聪走进来低语了两句,小寒抬起头:“什么地方?”嘉聪说了地名。“哦,挺远的,坐火车须二三十个钟头吗?”
“嗯。到了县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
小寒明白了,这位同学应该是聪聪的“他”,聪聪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家里是做什么的?”
“种田,父亲还兼郎中,是乡里的跌打郎中。”
“你的信挺多的,全是他的?”
聪聪红了脸垂下头:“不全是。”
小寒一笑站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三十元钱和十五斤全国粮票放到聪聪手上。
“不用这么多。”
“出门须多带点以防万一,俗语道穷家富路。农村还是比较贫穷的,多买点饼干、水果糖去,还有乡下的卫生条件比较差,要将就点,留下一个好印象。
聪聪点头:“嗯。等我走了再告诉爸。”
“好的。”
聪聪离开后,小寒对着穿衣镜端详着:光阴荏苒,小姑娘都有了情郎,这不就是意味着自己老了。她抚摸着脸蛋,与振华结婚后,不,应该是明理走了后,再没有仔细瞅过自己的脸。哦,鱼尾纹很明显了,也有了鼻沟,眼珠子没变,眼袋还没有,皮肤尚有弹性。她站起来,左转右转,“还好,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她满意地笑了笑,打开一抽屉取出年轻时的相片,她自信自己变化不大,可一瞥,双目睁得溜圆。噢,谁说岁月无痕,它辗过的车辙清晰地刻在脸上,连身段也比姑娘时丰腴了。她闭上眼睛,“哎哟,自己并无例外,同天下所有人一样遵循着自然界固有的法则——年华不在,岁月不饶人。时光是最公正的,无论美貌丑陋全是一视同仁。常言道变老没有只要看孩子,聪聪似乎昨日尚是小丫头,今已有了两情相悦的对象。当父母的真矛盾,盼着儿女长大,儿女一天天长大,也意味着父母的年华一天天流逝,儿女长大之日,则是父母垂老之时。这就是法则,人人都得遵循的法则,决无人例外。”小寒叹息一声睁开眼,吐出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
喜聪于礼拜六下午走了后,小寒告诉了家人,她问同住一房间的嘉敏知道不知道姐姐的男朋友姓什么?
“不是姓詹,詹天佑那个詹,就是姓班,‘投笔从戎’那位班超的班。我问是否班超的后裔,她责怪我偷看她的信,我说信就放在桌上,自然看见了,信全是这两人的。”
“看到信从哪儿来的?”振华问。
“姓班的是从上海寄来的,姓詹的的是安徽。这回去安徽,那就是姓詹的是姐的男朋友。她看信都背着我,然后就锁起来,我的信就放在抽屉里不怕人家看。”
“未经本人同意不得看他人信的。”男男说,“待你有了男朋友,也是藏着、掖着。”
“你好像很有经验,是不是有了……”敏敏用食指在空中划着圈,一脸坏笑。
“你……”
男男急了,抬手欲打,敏敏闪到晚月身后。晚月笑着说:“男婚女嫁,长大了自然要交男朋友。《孔雀东南飞》里写‘十七为君妇’,在古人眼里,你们仨姐妹全到了当嫁的岁数了,敏敏只比聪聪小一岁,心里有没有好感的男同学?”
敏敏立马摇头:“没有,没有。”
男男抓住反击的机会:“这么紧张,肯定有了,也许好几个慢慢挑。”
这下轮到敏敏追打,男男跑到振华身后,敏敏不依不饶。振华说:“别闹了,有男朋友是好事,我闺女个个貌美如花,不愁嫁不出去。你姐在这方面有没有跟你谈过什么?”
“嗯……有一晚,我快要睡着了,她突然说她问过男生喜欢不喜欢报上赞美的挑起百来斤担子健步如飞的铁姑娘,男生回答不欣赏,当面不敢讲,但心里都是喜欢窈窕淑女的。我说你是偷偷问的嘛,是问姓詹的还是姓班的?她说听着就是,别多嘴多舌。”
“不知道对方经济条件如何,你们眼下不在乎这一点,当父母的可不能不考虑,现在只能等聪聪回来再问了,吃饭吧。”
当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振华还在翻着嘉聪从小到大的照片,脸部表情复杂。小寒拿走相薄问道:“欢喜还是难过?”
“二者皆有之,作父母的真为难,一方面希望孩子有好归宿,一方面又舍不得孩子被他人带走。你呢?”
“我也是,我希望男男一直在我眼皮下。”
二人上床,振华无语,半晌开口说:
“聪聪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在提醒父母老了,不知不觉中老了。她哪一天回来?”
“总要六七天嘛,路上就须三四天,今天礼拜六,下礼拜六应该会回来。”
“无论闺女、儿子都是要离开的,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老伴,你我老来相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辈子有你相伴,白振华夫复何求!”
“老了,只剩下一点青春的尾巴啰。”
“你不老,跟西溪见到时没什么变化,我是老了,头上有了白发了。”
“相片一对照就知道老了多少,我念初一时有一教国文的先生,有一天她穿件苹果绿的旗袍,看背后像十八岁的少女,可一转身就煞风景了,同学们觉得她很老跟衣服不相配,其实她真才三十出头。天天见面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偶尔相遇便会吓一跳。”
振华揽着妻子:“说起来这很正常,生老病死,天下万物无不服从这自然法则。父母变老才有儿女的长大,看到儿女男婚女嫁,喜悦之余也难免伤感自己迈入暮年,儿女有了自己的家庭一个个独立了,只剩下父母彼此相依相伴。所以说娶什么样的妻子,嫁什么样的郎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事。我这一生最快慰的事就是有你相伴,家永远是舒适的窝。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年轻的漂亮的,生理年龄是老天爷赏赐的,而心理年龄是自我感觉的,有一首歌里唱道‘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觉得我依然像小伙子一样有劲。笑什么?不相信?”
振华翻身吻着小寒,越吻越激情,最后成了天人合一。
四天后的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饭,嘉聪回来了,她一声不吭,提着旅行袋兀自上楼去了。
小寒心里一噔,怎么这么快回来?振华叫嘉豪上楼叫大姐下来吃饭,嘉豪上去了,很快就下来说大姐不吃。振华说怎能不吃饭让嘉敏再上去叫,结果惹得嘉聪发脾气:就不吃,少吃一顿会死啊?声音大得楼下全听见了。大伙儿面面相觑,嘉敏下来不满地说,“有病,中邪了。”振华挥手说别管她,随她去吧。
饭后,振华叫嘉敏去问一下姐姐怎么一回事,嘉敏拒绝,“我才不要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当她的出气筒。”小寒说我去吧。
小寒上楼,见嘉聪支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神色很迷茫。她走近轻声说:“坐车很累,下去吃一点,然后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嘉聪不动,“无论怎样都不能跟身体过不去,身体是自己的。”嘉聪还是无动于衷,“不吃饭也得洗个澡,火车很脏,头发上全是烟尘,鼻孔黑黑的。”嘉聪有洁癖,小寒才这样讲。“在家里洗还是上澡堂?”嘉聪依然沉默,“那你先去休息,我下去吩咐泉妹煮碗米粉端上来。”小寒正要退出,嘉聪突然抱住她,抽泣着说:
“阿姨,去大学报到的头天晚上,我去澡房洗澡时,心里又惶恐又兴奋。惶恐的是要在这儿五年,五年是多么漫长啊;兴奋的是我是一名大学生了,我憧憬着今后大学的生活,满脑门全是罗曼蒂克……可只是五彩的肥皂泡,跟现实相差太远了。”
小寒轻拍着嘉聪的肩膀:“阿姨理解,女孩子谁没做过五彩的梦,尤其对爱情更是像春花秋月那么诱人,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且无处躲避,只能正视现实,适应现实。阿姨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一段话:人总在织梦、碎梦,希望、失望的起伏中一生一世。但是我们务必坚守的是——跌倒,再爬起。聪聪,你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心别太重了,烦也一天,笑也一天,愚蠢的人才跟自个儿身体过不去……”
聪聪跟着小寒下楼了,小寒叫敏敏、男男陪大姐上澡堂洗澡,二人拿了衣服和嘉聪一起去了。
三天后,小寒把聪聪告诉她的说给振华听。
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晚上十点到达县城,叫詹俊山的同学来接她。二人在一家小旅馆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又坐上长途汽车,一个钟头后下车走了二十分钟到村头。那是处于大山深处的村子,村里的女孩子全没上过学,来了一位女大学生很是稀罕,全村一大半人站在村头瞅着。看见聪聪戴着手表一片惊讶声,同学解释道不用说村里,即使乡里也只有乡长等一两人有上海表,瑞士梅花自动表连听也未听过。人群在低声评说,有的人讲“太瘦了,干不了什么活,中看不中用”,有的讲“城里妹子不兴膀粗腰圆”,有的讲“以后吃政府的饭,挣的钱跟俊山一样多”,还有的走远了也听不见了。
詹俊山的住所是黄土垒的两层楼房,房前是晒谷场,他父母弟妹在门口迎接聪聪。詹俊山是老大,下面接连三个妹妹,尾巴是两个弟弟,一位初中生,一位小学生,妹妹中的大妹已出嫁了。俊山领聪聪到楼上房间歇息,房里的四仙桌上放着一竹壳热水瓶,俊山要倒水给聪聪喝,聪聪赶紧拿出自己带的牙杯装水。俊山的两位妹妹,一人端着一盆水,一人抓着一条粉红色的新毛巾上来让聪聪洗脸,聪聪又拿出自己带的毛巾和香皂,两位妹妹问这是什么?好香。俊山说是香胰子,两位妹妹惊奇胰子还有香的。聪聪从俊山口中得知山区里连洗衣服都很少用上肥皂,多是用草木灰,香皂就别提了,聪聪从旅行袋中掏出一新买的香皂,“送给你们用”,可见她对那姓詹的同学多上心。两个妹妹拿着香皂高兴地走了,詹俊山留下来陪着聪聪,不时有女人探进头打量几眼。聪聪闻到一股酸臭味,俊山说房屋旁有一猪栏,他已习惯了这气味。聪聪要方便,同学带她到附近的一个厕所,厕所的土墙只有一米高,在外头可以看到如厕的人。俊山叫她等一下,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提着裤子出来,是一男人,笑嘻嘻地跟俊山打招呼,看了聪聪一眼,讲了句下流的话,聪聪臊得真想掉头离开,俊山却说农村人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并无坏心眼。
因为聪聪的缘故,俊山家里热闹得像过年般,俊山的父亲到集上割了三斤大肥肉,请来了好几位亲戚,其中一位堂哥尚带着两岁大的儿子。俊山告诉聪聪堂哥结婚十来年才添了儿子,宝贝得很,去那里都带在身边。中午吃饭时,聪聪与俊山、父母以及亲戚坐一桌,弟妹们须待他们吃完后再上桌。吃得是干饭,吃了一口,聪聪对俊山说饭太硬要他拿个碗,她拔了一小半吃。俊山的姑姑说吃得太少了,所以才这么瘦。同学遮掩说坐车疲劳没胃口。下饭的菜是一脸盆猪血汤,一脸盆粉条炒肉片,肉皮上还带有猪毛,还有一脸盆红烧豆腐,聪聪只吃点猪血汤。吃了几口,堂哥的儿子从堂哥的怀里滑下来,在桌旁拉屎,她好恶心。不仅如此,堂哥“噜噜”怪叫几声,一头大黄狗飞奔而来,舔了舔孩子屁股,又把地上的屎舔尽,几位亲戚还笑着说“吃得多有味”。聪聪再也忍不住,呃一声吐了,詹俊山说农村习惯就是如此,反怪聪聪不忍一忍,失他面子。还是俊山的母亲体贴人,煮了两粒荷包蛋端上来,聪聪给了她从东洲带去的五盒饼干,一斤水果糖,一斤蜜饯。下午,同学带聪聪到村子周边走了走,村子依山傍水,阡陌纵横,风景秀美,可惜卫生条件太差,猪屎、狗屎、鸡屎随处可见。在村子后头,有一女孩远远地喊着俊山哥,俊山走了过去,那女孩长相端正,穿着红碎花上衣、绿裤子,似乎哭着说什么。俊山对聪聪说她是同村的,叫巧巧,同父母怄气有点情绪。返回家经过一打谷场时,有两头猪在交配,聪聪哪懂得是在交配,也从未见过,便问俊山它们在干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俊山也笑,聪聪立马醒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赶快拔脚就跑。
晚饭还是和那些亲戚一块吃,一脸盆豆腐青菜汤,一大海碗酸菜炒肉,一大海碗红烧肉及一盘辣椒炒泥鳅,那些亲戚看到红烧肉眼里发光。同学对聪聪说,“只有过年才有红烧肉吃”。聪聪说他们每咬一口肉,便要蘸一下碗中的酱油汁,她那敢吃,就着那盘泥鳅,勉强又咽下小半碗干饭。俊山说在这儿就不能讲究,乡下祖辈就这样过日子,也全活得好好的。吃完饭天黑了,没有电灯点起煤油灯,聪聪本来还想洗个澡或擦个身,又是火车又是汽车,身上很脏,可同学未提,她想了想没张口。聪聪说黯淡的油灯光令她恍惚,茫然若失,才一天就仿佛过了很久。俊山聊起同学的事,见聪聪没搭腔,问是否累了,说农村就是这条件,不能跟城里比,还说这里的男人是不下厨的,女人即使刚过门的新媳妇第二天也得大清早下厨烧饭,以后咱们……你就得下厨,不然“我会被人嘲笑。”聪聪本来就对这一天的所见很诅丧,俊山这么一说,她发火了,“你去找一位能下厨的,我不会也不愿意。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俊山退了出去,聪聪拴上门瞅着煤油灯,心里很乱。老鼠爬出来吱吱叫着跟她作伴,山村很寂静,不时响起狗吠声,空气中又弥漫着那种气味,聪聪没合眼坐了一宿。第二天刚破晓,她拎起旅行袋开了门,打算趁早悄悄开路,走了几步觉得不打一声招呼太不应该了,又退回房坐下,从旅行袋中掏出小镜子看着满脸倦容的自己,委屈突突往上冒,泪水霎时涌了出来,哭着哭着反而睡着了,直到詹俊山进来唤醒她。她说无法再待下去了,上午就离开,俊山叹口气点了点头。早饭是番薯和干饭,聪聪吃了点番薯,在村人诧异的目光中坚定地走了,上了长途车坐下后,她如释重负跟同学挥手道别。她说走了这一趟似乎如梦初醒,她还说如果在战争年代,她可能会当逃兵或叛徒,她受不了苦,这一趟出行好像对她影响很大。
振华点点头:“高兴而去,败兴而归。生长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城乡卫生条件又有很大的差距,她亲自目睹一下或许变得现实了。她喜欢看言情小说,我还担心她沉迷在小说的虚幻世界中不知柴米油盐。现实是不能不面对的,要赡养老人、抚养子女都须有经济基础,为父母者讲门当户对是有一定道理,但太现实也不好,会变得很市侩。聪聪打算怎么处理跟詹姓同学的关系,是冷却或是继续热加工?”
“这怎么好问,还是让她自己考虑,父母横加干涉,往往适得其反。”
“就是不放心,我现在很理解当初妈妈为什么不同意你我在一块,就是出于不放心。天下父母者总是担心孩子考虑不周全,将来吃苦头,总想让孩子日子过得好一点。感情固然重要,但再刻骨铭心的爱情也须食人间烟火,贫贱夫妻百事哀。有的男人所谓愤世嫉俗,其实是因穷困而变得尖酸刻薄。虽然人人手头都不宽裕,我还是希望聪聪以及敏敏、男男交往的对象,家庭生活条件不要太拮据,能过得轻松点。会不会讲我太铜臭味了?”
“不会。”小寒摇摇头,“当了父母后才明白父母对儿女的心情,我也是希望她们三姐妹不要过苦日子,打小都没吃过苦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都一样。”
“革命已搞了两年,上头没发话,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孩子一年年长大,总不能老待在家中,出路是一个问号,男男连高中都没念完。”
“这不是你我这些百姓能操心的,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