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葛慧芬离世
五七年振华离开了三尺讲台调到资料室,心里憋屈。
小寒宽慰:“资料室清闲,可以查资料写文章,不是坏事,薪水降就降了呗,又不用上交,节俭点零花就行了。”
“我也觉得管理资料挺合我胃口,可……挺对不住你。”
“你又没做错什么,你还是你,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太在意。我看不要让我妈、你妈知道,免得担心受怕,睡吧。”其实小寒内心很是茫然,她嘴上坚硬是怕增添丈夫心里负担,她联想到黄玫,心想该去探望一下。
因为在资料室上班,每天上下午都得去学校,振华骗母亲说学校有了新规定,无论教师或行政人员一律坐班,慧芬没有生疑。
小寒告诉振华黄玫调到图书馆当管理员,薪水也降了,晚上瞒着姑妈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挣点钱补贴家用,在姑妈和孩子面前还要硬撑着。还好两个孩子很懂事,很会念书,说起孩子姑妈眼睛发亮。我一人给了五元钱,小哥俩欢喜得蹦起来
。“只能说这是黄玫的命,我爷爷在世时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就是天意,也就是人们说的命,唉!”
振华的语气很消沉,小寒转头窗外,霎霎的雨声已停了,月亮从青灰色的云层中探出头,苍白的月光显得很忧愁。
这年秋季,白嘉聪成为一名中学生。礼拜天,她在井旁洗着自己穿的衣服。小寒要求聪聪上中学后,自己穿的衣服要自己洗,振华支持小寒的作法,对母亲解释说时代不同了,再没有什么主子、下人,什么少爷、小姐,劳动是光荣的,要适应环境才行。慧芬因为有了孙儿嘉豪心情舒畅,而今小寒又有了身孕更是高兴,可瞅见孙女刷着衣服不由心疼,这在以前,白家的千金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己老了,该享的福都享了,可孩子,她暗自叹气,眼不见心不烦,移步入内去了。
聪聪一边刷着衣服一边哼着《社会主义好》歌曲,在书房里看书的振华听着女儿的歌声走出来说:
“聪聪,前两天唱的《我们要和时间赛跑》比今天这首好听。”
“那歌曲是六年级课本上的一篇课文,这首是昨天刚教的。”
小寒在房间里听出振华的言外之意,担心聪聪说出令振华窝心的言语,赶忙出来叫道:
“喂,进来一下,有个字我不懂怎么念。”
“哦,什么字?”振华走进房问道。
“你呀,”小寒轻声地说,“聪聪只是纯粹唱歌而已,近来无论广播或是学校全在唱这首歌曲。你在乎也改变不了了,只能是跟自己过不去,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因此而出名。”
振华忍俊不禁:“那一天太阳一定从西边出来,公鸡越俎代庖替母鸡下起蛋,林小寒返老还童成十八岁的小姑娘。”
小寒呵呵发笑:“去去,看你的书去,给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妻子的娇嗔使振华的心里舒坦多了,他面带笑容朝书房走去,聪聪叫住他。
“爸,要念多少书才算念得多,要念五车书吗?”前几天,聪聪学到“学富五车”成语。
“古人说‘学富五车’只是比方学识渊博懂得多。你在功课完成后,可看一些课外读物,积累知识。”
“看小说算不算?”
“嗯,也算嘛。”
聪聪乐了,她看的头一本小说是小学六年级时在学校图书室借的一本民间故事集《石门开》。打那以后,她迷上了各种各类的民间故事集,有中国的、有外国的,中学图书馆里的书比小学多的多,她几乎两天看一本。昨天,她借到《希腊神话故事》,描述各种各样的神,什么太阳神阿波罗,爱之神雅典娜,偷了神火的普罗米修斯等等,实在有趣,洗好衣服就可以去看小说哪,聪聪脸上是无邪的笑容。
五七年终于翻到最后一天——12月31日,振华觉得这一年好长好长。阳历新年后便是中国传统的过年,大街上因购买年货的人流而拥挤起来,人流随便横穿马路,使得骑脚踏车的人为避免撞到行人停停骑骑,速度比行人快不了多少。振华骑得很慢,他听到同侧骑车的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对话。
“干嘛耷拉着头,不就扣了半个月薪水,有什么大不了。”
离振华远的小伙子冲着挨着振华的小伙子嚷道。
那人嘟哝着:“谁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扣了钱还能乐。”
“愁能把钱愁回来?愁出什么毛病还得自个儿花钱买药吃。”大嗓门小伙子毫不客气抢白,“我就是要笑要乐,身体养得壮壮的气死他们。明天礼拜天,我带你上山打野猪,半个月薪水不就赚回来了。”
这无意中听到的话像一阵清风吹进振华的心坎,他郁闷的心情豁然想开了。是啊,愁也一年,乐也一年,愁改变不了事实,只让自己不痛快。昨天发现有了白头发了,应该乐观,乐能使身心健康,笑一笑十年少,何苦耿耿于怀自找烦恼,该放下了,林小寒的丈夫应是位玉树临风的男子汉。
幡然醒悟的白振华似乎卸下千斤重担,他摁两下车铃,清脆悦耳伴着他向前骑去。当他推着脚踏车转过屏风,在天井中踢踺子的敏敏一眼看到挂在车把上的灶糖灶饼,朝内喊道:“姐,男男,有灶糖灶饼吃。”
家人全不觉得振华的神态同昔日有啥两样,只有小寒从眼睛中瞅出异样。她问今天是否有什么意外收获,振华模棱两可支吾着,他关上房门深情地吻着妻子。
祭灶后,喜庆的爆竹声开始响起来,振华忙着给街坊邻里写春联。闻着淡淡的墨香,写着吉利的语句,振华的心情被感染得越发顺畅,他在自家门口也贴上一副。右联:春风春雨春色;左联:新年新桃新景,横披:新春乐。他同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祈盼来年风调雨顺,四季平安。
五七年走了,接下来的五八年风调雨顺,民生供给充足,百姓个个喜洋洋。可从五九年起,老天爷来了个恶作剧,连续三年风不调雨不顺,其后果是五谷及各类农作物包括蔬菜等等农产品、副产品全极端匮乏。城镇居民,从口粮到所有农副食品、农副工业品全按人头凭票供应。为了减少体力消耗,学校停止了课间操,对于营养不良而水肿的学生,学校供给一些米糠吃,这时期最令人眼红的工作莫过于在餐饮业上班了。在福井弄不愁油水的自然数月娇家,或是庆林或是秀秀隔三差五带一牙杯猪肉回来,这些猪肉当然是从客人口中抠出来的。除了月娇家,白家和洪家也还好,两家皆有港币,用港币兑换人民币时,政府依据数量奖励粮票与油票,白修瑞、洪季英还常邮寄猪油、白糖、饼干等回来。此外,郑家也过得去,郊区的农民上门找济民看诊,往往拿几粒鸡蛋或一把花生代替诊费。卖鱼的、卖肉的、卖青菜、杀猪的全成了百姓羡慕的职业。为了能多吃一口,居委会主任挨家串户吆喝:晚上留点饭做酵母,第二天和米一起下锅煮会多出饭。这在现在的年轻人听来觉得很搞笑,而眼下热衷的减肥在那时则是天方夜谭。
六零年初春的一天,振华下班回家,经过一上坡路时,见一拉板车的很吃力地拉着。他赶紧下车一手拽着脚踏车车把,一手帮忙推着板车,就这么一把力,板车明显前行了。到了坡顶,拉车人回头连声说谢谢。振华一听声音推车上前叫了一声,拉车人抬起头,果然是二壮。
“哎呀振华,是你啊。”二壮高兴地叫道。
“我瞧你快拉不动了。”
“不瞒你,前胸贴后背了,没你搭把力恐怕上不来。”
振华指着坡顶一家小店说:“进去吃点,我请客。”
二壮真饿得不行了,二话没说便随着振华走进小店。振华拿出粮票和钱要了十个馒头、三碗馄饨,振华吃了一碗馄饨一块馒头,其余的二壮风卷残云般全装进肚里。离开前,振华又要了十个馒头让二壮带走。二壮告诉振华他如今跟丈母娘住在一起,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家在哪儿?”
“东门城边巷,只要打听动物园便无人不知。”
“动物园?”
二壮笑:“我姓牛,我屋里姓羊,我丈母娘姓马,邻里讲我家是动物园。”
肚子饱了,二壮嗓门也高了。
原来如此,振华不由一笑,回到家对慧芬、小寒说了遇到二壮之事。小寒说十点多时有一男人来讨碗米汤吃,也讲自己是拉板车的,我给了一斤粮票和两角钱,他千恩万谢,我心里反而有点酸。慧芬说拉板车是重体力活,拿点粮票油票给二壮吧。振华点点头。
礼拜日振华带了三十斤粮票、三斤油票上二壮家去了。从二壮家回来他告诉小寒那城边巷很破烂,全是低矮的木板房。一间靠一间,一家挨一家,有的歪了,有的斜了,用木头柱子顶着。二壮讲放个屁,隔壁全听得见。
“过得好吗?”
振华摇摇头:“比较困难,看了他家才知道什么叫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饭桌是捡来的,快散架了,用木板钉着凑合着用;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用报纸糊着。二壮说当年庆林成亲时,他和他爹来我丈人家拉走了一屋子旧家具,搬到城边巷时,他想拿几件走,他嫂子脸拉得比马还长。还是他爹发了话,给了一张床、一矮柜、两张长板凳。我跟他说我家也有一些不用的旧家具,过来瞧瞧,适合的就拿走。”
“他丈母娘人怎么样?”
“口吐莲花,像抹了蜜一样,能把死人说活。二壮讲她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喜娘,平日里生意清淡,到了正月头又忙不过来,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的。她也很得意地说:‘白先生,我当喜娘的酬劳比别人高,可事主还是愿意请我。’我问搞这一行辛苦不辛苦,她说不辛苦,有红包拿,还有得吃,巴不得天天有人请她去。她也坦言喜娘这口饭不是人人能吃的,须口才好,言语风趣,反应要快,还得皮厚。客人讲的难听的话须会转成取笑的话,取笑的对象自然是自己,这样往往能起到很好的逗笑效果。她还说二壮两口子会拌嘴,就是一方生气时,另一方不懂得逗趣。二壮老婆笑她脸比砧板还厚,所以尽管吃不饱又少油水,照样心宽体胖。她也不恼,说即使喝白开水也一样长肉,看来同二壮相处得不错。”
“是位爽快人。”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家屋角有一堆碎碗片,我对二壮说这碎碗片得清扫走,孩子不小心摔倒会被扎到。二壮听了直笑,你猜猜碎碗片是干什么用的?”
小寒摇摇头:“猜不出”
“呵呵,是吵架时用的。二壮脾气一上来拿起碗就摔,去买碗时又懊恼。他那儿的街坊邻里夫妻间生气时全喜欢摔碗出气,男的摔,女的摔,有的俩人一起摔,但鲜见邻里去买新碗。他老婆上门取经,原来摔的碎碗片全积攒着,要摔时便摔碎碗片,即发泄了火气,又不必花钱买新碗。这主意也不知谁头一个创意的,家家全效仿之。”
小寒笑着直点头:“我知道了,二壮老婆也同样效仿之,物尽其用,该加以推广。”
“日子虽过得紧巴巴,他们挺乐观,从孩子取名便可看出。大女儿叫开心;二女儿叫欢喜;儿子才一岁叫健康。”
“嗯,有创意。所以说快活在于心态,粗茶淡饭也能乐。”
两口子闲聊着,外面传来噪杂声,男男探进头说姑姑来了。
原来明天是二妹生日,小桃给二妹送来线面和鸡蛋。往年每逢慧芬和二妹的生日,小桃依照东洲出嫁女儿的习俗都会送来猪脚与线面,而今猪肉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一斤肉票,二人叫小桃别再拿猪脚来了。“这岂不是从孩子嘴里抢肉吃”,小桃改送六个鸡蛋,说自家养的母鸡生的。二妹很是欢喜,真没有白疼这干女儿,年年生日全记得。小桃一说日子提醒了小寒,今天二月廿三是黄玫的生日,且是四十岁生日,今晚该去她家一趟。
“该去”振华点头,“送点什么呢,鲜花没有,蛋糕没有。”
“箱子里还有几块爸爸带回的布料,我拿一块给她,她已经好几年没添过衣服了,姑妈也是。”
“那拿两块去,一块黄玫,一块姑妈。”
“我代她俩多谢了。”
“干嘛跟我这么客气,我是外人?”
小寒笑。
晚饭后小寒去了黄玫家,除了布料外还买了两盒饼干。黄玫说她一点也不记得今天是她生日,林瑛说太平面摆在她面前还问谁生日,吃了面把蛋给儿子吃了。“你心疼儿子,我心疼你。小的要吃,大的也得吃。”
“孩子呢?”
“在隔壁做作业。”
“姑妈,我听二妹说买肉皮的话,一斤肉票能买两斤。”
“姑妈知道。我大多也都是买肉皮,红烧一下,两个孩子挺爱吃,十多岁孩子是最能吃的时候。你妈身体怎么样?”
“还好,男男有时也在那边过夜,她说外婆太孤单。”
“是懂事的孩子,值得人疼。”
“娘,你出去嘛,我和小寒讲些私家话。”
“好好,我出去,不妨碍你俩。”
林瑛一离开,小寒关上房门抓着黄玫的胳膊,劈头就问:
“快说,有什么好事?”
“吃错药呐,我能有什么好事?给白家添了俩孙子,这下你婆婆满意了嘛。”
“别打岔,眼睛发亮,印堂发光,信不过我?”
俩人对视着,小寒一脸死不罢休神气,黄玫扑哧笑了。
“好,我告诉你,不过——”黄玫神色严肃起来,“你要发誓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包括振华。”
看来关重大,小寒郑重地点点头,“我发誓,用人格担保。”
“上个月,季英表兄在香港遇见至达,表兄特地回东洲捎来他的信。嘴巴别张得那么大,很难看。”
“姐夫怎……怎么在香港?”
“他五六年退了役,后来去了美国,和一位也是退役的朋友在旧金山开了一家贸易公司,生意还颇顺利。他来香港是因为离我们近点,心里觉得好受些。上个月3日,他在香港油麻地闲逛,恰好季英表兄开车经过那地方,表兄是在后视镜中看见他,以往他总是穿军服,这回是西装,表兄一时没认出来,只觉得面熟,车子开过后才想起来,赶紧倒头寻找。俩人在一家咖啡馆的僻静角落聊了两个多钟头,第二天表兄就动身回东洲,带来了信和一张近照,还有港元,当晚我就去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叫相馆加快,翌日即取,他还在香港等着表兄。我不敢捎信给他,万一路上出了事,我让表兄转告他:没忘记我们母子仨,我很满足了,一人未免太孤单,再找个女人作伴,我不会怪他的。”
“相片给我看一看。”
“全烧了,连我娘都没让知道,还是小心为好,此事只有表兄、我,再加上你三人知道。他会把钱汇到表兄的帐户上,由表兄再寄给我。儿子对他没一点印象了,我把他的所有相片包括我们的婚照全收了起来,压在箱底,我听见我娘对孩子说他俩的长相随父亲,也不知道父子仨有否相见的一天。他还是单身,我真想哭,我有我娘和孩子作伴,而他一人,太苦了。表兄走后,我还怀疑是否在做梦,掐了自己几下。我觉得表兄不仅带来信,还带来人,他就在我身旁,连灯光都显得格外亮,我偷偷乐了一阵。”
“他惦着你,你就感动了?不想想你过得多苦。”
“我,不苦。”黄玫满面笑容。“我觉得很幸福。”
“不害臊,接上线就得意忘形了。姐夫有了消息,那——”
小寒刹住嘴,脸色凝重起来。黄玫立马悟到小寒准是联想到明理,她握着小寒的手:“我是我,你是你,别想多了。”
小寒内心卷起旋涡,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可明理至今也尚是单身的话,她的幸福不就是对明理的残忍?若托人捎信来,她情何以堪?更如何告知儿子被掉包之事?为何自己就守不住呢?小寒满腹愁绪彷徨地回到家,两个儿子扑上前,振华递上一杯热茶,她喝了两口压下心头的纷乱。她已伤害了明理,不能再伤害振华了,有万一的话,就实话实说,明理应该能谅解,小寒自我宽慰着。
小寒的神色自然瞒不过振华双眼,他以为妻子又是为黄玫的处境难过,他不想再说什么慰藉的言语,那全是改变不了事实的废话。环境就是如此,必须让她自我调节,学会习惯成自然,心就慢慢地不疼痛了。而小寒也巴不得振华别来打搅,她要静静地想一想自个儿处境,夫妻俩各怀心思上床安歇。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如旧,但小寒的心却处在矛盾中。一方面期盼能有明理的音讯,另一方面又害怕有陈至达那样的状况出现。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六个月月过去了,期盼的或忐忑的皆没发生,小寒惴惴的心归于平静。平静之余,内心深处依然有着一份牵挂,但她始终未对振华泄漏一丁点儿黄玫的事。
民生物质匮乏的状况到了六三年有所改善,开始有了自由市场,有少许的农副产品如鸡蛋、瓜果蔬菜等出售。虽然种类不多,价格也比政府供应的贵,但总比没有强,一些手头宽裕的家庭到自由市场购买一些用以丰富饭桌上的花样。二妹生日这一天,小桃虽然还是没送猪脚来,可照样六粒鸡蛋、一斤线面。二妹嗔到,“说过了两粒就够了,剩下的拿回去给孩子吃。”慧芬说,“这是当女儿的心意,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小桃,明年你娘生日要送到你娘自己家去了。”
“自己家?娘,你要走?回什么家,这儿就是你的家。”
二妹叹了一声。
二妹在白家已待了二十来年,打从来到白家后就没回家过。上了岁数后瞅着孩子围着慧芬亲热,心里不免有一丝怅然。过年时,儿子带着孩子来给她拜年,她也给孩子一些压岁钱。后来,孩子自个儿结伴来,“嬷嬷,嬷嬷”喊得顺溜。慧芬说孩子懂事了,知道自己的嬷嬷。二妹摇头说不是叫我是叫钱,哪一回不给一两个子儿,儿子都指望不上,更别提孙辈,叫一声嬷嬷,我就尽一点当嬷嬷的心意。我媳妇心里肯定有数,或许就是她撺掇孩子来我这儿揩油水。有样学样,待她老了,她儿子也不会孝顺她的,一报还一报,二妹心里盼着。但她未能如愿,因为她媳妇已于两个月前赴了黄泉。媳妇生了五个孩子,老大、老二和幺儿是闺女,老三、老四是儿子,老二与老三相差五岁。长女已出嫁,次女也赶在百日内出了门,老三和老四都在学堂念书,家里一日三餐由十一岁的幺儿来弄。十一岁的孩子哪能做得清楚,饭不是未熟就是烧焦,煮得菜更难以下肚,儿子厚着脸皮央求二妹回去框家。起初二妹断然回绝,儿子一趟又一趟来,毕竟自己的骨肉,二妹口气也软了下来。
慧芬惴测二妹心已动,便劝道:
“我是巴不得你别走,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家是永远忘不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孙子的份上。”
“我走了,厨房谁来?我放不下。”
“我来。”泉妹开口道,“豪豪和杰杰都长大了,我闲了很多,以前家里饭菜全是我弄的,今晚我先试一试。二奶奶,您说呢?”
慧芬点点头,只能如此了,现在找一位可靠的佣人不易。
泉妹烧出来的菜口味还行,二妹放心了,她打算月底走,慧芬多给了一个月工钱。
廿九这天,慧芬让二妹歇着,吩咐泉妹多弄几样菜算是给二妹饯行,小桃也来了,除了年纪尚小的嘉豪、嘉杰外,其他人对二妹的离开全很难过,尤其慧芬母子俩。慧芬叮咛二妹回家后做事要量力而行,别坏了自个儿身体,“心疼你的只有你自己。”二妹眼睛红了又红。
吃完饭,二妹回房间拿了包袱出来,振华拦住,说不能这样回去,应让你儿子来接你。振华骑车到二妹家对她儿子说,“我妈说服了你娘,你娘点了头,你赶紧上我家接人去,不然过了一宿,说不定又变卦了。”二妹的儿子大喜,立马带着仨孩子来到福井弄,二妹依照慧芬所教的佯装还要再想一想。儿子说:“别想了,回家嘛,娘。”儿子和仨孩子前呼后拥出了白家大门,振华、小寒及小桃送到巷口。
六三年春季开学后,系领导找振华谈话,说基于在资料室的表现,决定让他重返讲台。“这是组织上对你的爱护,你须好自为之,一定要牢记,历史是工农大众创造的。”
振华已习惯了资料室的安静环境,在整理资料查阅资料中,极大地丰富提高了自己的学术水平,在有关刊物上发表了好多篇文章,可谓“塞翁失马”矣。可领导的决定若不服从,恐怕又得扣上什么帽子,振华只得表态:
“感谢组织的关怀和鼓励,我一定在教师岗位上继续改造思想,向工农大众学习,把立足点移到工农大众方面来。”
系领导满意地拍了拍他肩膀。
返回讲台不用坐班了,振华对慧芬说:
“几年坐班下来领导发现坐班对教师不适合,决定从这学期开始,教师无须坐班了。”
小寒嘲笑振华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振华说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小寒椰榆一句:当心鼻子变长。
振华本来就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在资料室六七年的光阴中,他把有关中国历史的资料从正史、别史到杂史、野史全通读一遍,肚子里的学问满满的,上起课来引经据典挥洒自如,学生好评如潮,领导搏得用人有方之美名,私下又表扬了振华几句。振华对此不以为然,眼下他心思放在大女儿白嘉聪身上。
夏天,大女儿聪聪就要高中毕业面临高考了,三个女儿的学生成绩全不错,尤其是聪聪更是出众,在班上名列前茅,不愁考不上。聪聪对天文很感兴趣,从高一开始就订阅了《少年天文爱好者》杂志,春夏秋冬的夜晚,她常在后院对照杂志上刊登的星座图,什么大熊座、仙女座、狮子座、英仙座、猎户座、金牛座等等星座,在茫茫星海中搜寻着。振华买了一本科学常识文选《天地之大》,她看得津津有味,对星体、对宇宙愈发兴趣盎然,她打算念天文系。振华不赞成女儿的选择,学天文将来工作面很窄,中国最有名的是南京紫金山天文台,那绝对进不去,他耐心地给女儿分析了一番,嘉聪考虑后忍痛割爱了,振华舒了一口气。可接着新的志向又令他吃惊,上天不成要入地了,聪聪欲报地质系。因为有一首歌唱地质勘探队员生活的歌曲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歌中唱道:是那山谷的风吹动着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着我们的帐蓬。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为祖国寻找丰富的矿藏。歌曲旋律动听、欢快,充满朝气,聪聪常哼着,觉得地质勘探很浪漫。小寒赶紧出面劝说,“唱是一码事,现实又是一码事。地质勘探全在荒山野岭,工作很辛苦,风吹雨淋日晒。生活更是艰苦,女孩子尤其不便,别的不讲就讲来了例假……”
聪聪有洁癖,立马放弃了。念什么呢?她对着学校提供的各大学学科看了又看。填写报考志愿时,第一志愿是东北一所名校,想法很简单,可以从东北一路玩回来。
志愿表交上去后的第二天,班主任找了她,说东北这学府对学生家庭的政治面貌以及社会关系要求很高。聪聪立即明白了班主任的言外之意,二话不说拿回了志愿表。聪聪喜欢数理化,分科时当然选择了理工科,但重填志愿时却填了一个文科专业——经济地理,该专业这一年在东洲市是文理兼收。聪聪没告诉父亲改专业之事,只说志愿表中有一个是江南大学经济地理专业。
在等待通知书的日子里,振华忐忑不安,他相信女儿的实力,可……唉!白家以前是令人羡慕的名门望族,如今名门望族是狗屎堆。聪聪上不了,明年敏敏也上不了,以后男男、豪豪、杰杰……振华头发麻,在人前还得撑着。小寒自然明白丈夫的心情,她何尝不是如此,关上房门,俩口子心照不宣默默相坐。
八月中旬,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寄到考生家中,聪聪也到学校打听消息。十五日上午她满面春风从学校回来,敏敏口快地说“考上了嘛”,她笑而不语,敏敏喊起来:姐考上咯。全家出来围住房她,她矜持说:“须等通知书来了才能确定。”可她的神态、语气已说明了一切。慧芬说可给白家长脸啰,咱们白家可是出入无白丁,来往无布衣的。
傍晚时,录取通知书到了,振华的心踏实下来。慧芬拿着通知书左看右看,嘴里说这在以前是进士了。敏敏说是中举了嘛,范进中举后发了疯。慧芬笑着说中举只是省里乡试,第二年会试,第三年上京殿试,高考就相当科举最高一级考试,考上了就该算进士,明年是你,过几年是男男,以后是豪豪和杰杰,若一家五进士的话,是何等光宗耀祖。慧芬喜洋洋的,满脑门封建残渣余孽。振华说进士比高考难多了,全国两万多名考生,能金榜题名的只有两三百人,而高考一年大约录取十五万,不过也不容易,今晚下馆子吃饭庆贺聪聪成为大学生了。男男,你去把外婆请来。
依照报到时间,聪聪三十日前往江南大学。二十八日下午,月娇叫来小寒,从柜子中拿出一件大红色圆领毛衣。
“小满打的,她花了十天时间赶出来。”
小寒哦一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天下当母亲的心是一样的。
“代我谢谢她,我一定会给聪聪。”
晚上小寒把聪聪叫到房里,指着大红毛衣和两个枕套说:
“这是外婆给你打的毛衣,绣的枕套。两个枕套花色不同,以便换洗。”
聪聪摸着毛衣和枕套欢喜地说:
“外婆的手真巧,男男的衣服都绣得好漂亮。”
“外婆七十多了,打毛衣尤其绣花很费眼的,你要记住外婆的好,以后好好孝顺外婆。”振华说。
聪聪点头。
八月三十日上午,振华和小寒送聪聪去火车站。出大门时,敏敏叫了声“姐”抽泣起来。儿时姐妹俩常争吵,要分别了,敏敏不自禁难过起来。聪聪拍着妹妹的肩膀:“干嘛呀,明年暑假就回来。”慧芬说:“什么暑假回来,放寒假就回来,奶奶寄车费给你。”这时小桃小跑进来喘着气说还好没走,她塞给聪聪一个布包,里面是七八粒熟鸡蛋。
众人送到弄口,振华叫了一辆人力车让小寒和女儿坐上去,他自己骑着脚踏车跟在后面。
火车站的站台上,站着坐这趟火车走的许多学生以及送行的父母,孩子要离开家了,全依依不舍叮咛着。开车时刻到了,车站广播喊着请旅客赶紧上车。离别在即,白嘉聪眼睛红了,一手拉着振华,一手拉着小寒,泪珠簌簌落下。
“呜——”,气笛长鸣,随着“哐擦哐擦”声响,火车头吐着白气缓缓向前,聪聪伸出头满面泪水挥着手。火车越行越快,远了,远了,女儿就像羽毛丰满了的小鸡离开母鸡羽翼的庇护寻找自己的一片天空去了,振华心里虽然有点离别的伤感,但更多的是喜悦与自豪,他要紧抓儿女的学习把他们一个个送进大学的校门,这是当父亲的职责。
振华眉开眼笑与小寒转身往出口处走去,此时小寒看到小满的身影。她站在一角落处,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翌年,白嘉敏也要考大学了。敏敏性格像她娘一样活泼爽直,还能歌会舞,高中三年一直担任班上文娱委员。她最爱好演话剧,几句话的台词都要对着穿衣镜反复练习脸部表情,她想报考戏剧学院,慧芬一听拉下脸说,“咱们白家不能出个戏子”。振华也反对,“有表演的欲望不等于有表演的天赋,去学医吧,爸爸希望家里能有一位大夫。”
敏敏征求小寒的支持。小寒寻思片刻后说:
“报考艺术院校需面试,考官要求考生即兴表演。这样嘛,你对着镜子作几种表情给阿姨看一看。”
小寒让敏敏作两组表情,一是深沉、含蓄、矜持、含羞;二是微笑、装笑、嘲笑、冷笑。
敏敏对着镜子折腾着脸部肌肉,几分钟后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她表达不出这些表情的区别。
小寒趁机说:“表情不是单靠龇牙咧嘴,主要在于眼睛,优秀的演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把表演作为一种业余爱好的话,阿姨很赞成。但要作为专业的话,可能还差一截。”
敏敏沮丧地点点头。考虑了几天后,她选择了南岛大学物理系。
振华为俩女儿顺利进入大学校门而高兴,可敏敏上了一学期后,因社会关系中有亲戚在台湾,她从海洋物理专业被转到普通物理专业,她咬了咬嘴唇什么话也没说,但写信告诉了父亲。
振华很不解:“海洋物理专业中海洋二字能跟台湾扯得上瓜葛?”
小寒宽慰说:“知足常乐”。我表姐为俩孩子能迈进大学校门很满足,她俩孩子学习成绩很好,全年段第一名和第二名,其他方面也很优秀。但孩子很懂事,知道不能和同学比,只能报考冷门专业才有被录取可能,一个念水利,一个念地质勘探,孩子是无辜的,但环境如此须识时务才行。表姐也是无辜的,只能随遇而安。你给敏敏写信,切不可流露你的情绪,要开导她往好的方面想。”
“我知道,我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振华朝书房走去。
当年七月中旬,黄玫的母亲林瑛过世了,走很很突然也很安详,享年七十八岁。料理完后事后,黄玫告诉小寒:
“我不信什么预兆什么谶语的,可这回我娘走我有点信了。十日那天有为、有国同一天回来,一年不见,我娘问长问短,说孩子瘦了,要弄点好吃的给孩子吃。我说别忙了下馆子吧,她胃口不大,可那晚吃了不少。第二天起床后说梦见了外公外婆,看来自己要走了。过了两天,她受了些凉有点拉肚子,我也没在意,抓了两贴中药给她吃,她精神却出奇地好,唠唠叨叨说着儿时的事。那天早晨,我叫她起来吃点粥,才发现她永远地睡着了,一点也没有累人。我娘这一辈子……唉!”
“有没有跟她提姐夫的事?”
黄玫点点头:“前一晚,她又讲了很多,说自己没做对不起人的事,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闺女,眼睛都红了。我见她难过于心不忍就告诉了她,她喜欢得不得了,坐了起来说自己可以安心地走了。我斥她们胡说八道,可第二天就……还好对她说了,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
黄玫眼睛潮湿了,小寒也挺伤感。她对姑妈很有感情,她住在姑妈家时,姑妈对她很好,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谁也逃不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年底时,慧芬摸到左腋里有一硬块,济民介绍了一民间郎中。郎中说里面长了一个瘤,用他自制的药膏贴上几天,瘤会慢慢消掉。过了一周后未见变小,郎中换了另一种膏药,还是不见起色,且越发疼痛了。进入腊月后病情加重,在振华的苦苦哀求下,慧芬答应上第一医院作个检查。
检查结果是乳腺癌且己扩散,振华给父亲发了电报,白修瑞很快回来了,他已三年未回家过。一周后,大儿子夫妇带着长子长女,二儿子夫妇带着两个儿子以及秋儿生的小女儿淑贞也回来了,大女儿淑华嫁到台湾来不了。一下多了九个人,吃饭得摆上两桌,泉妹忙得手慌脚乱,二妹介绍了一位帮工来,才得以不出差错。
丈夫、儿孙围绕床前,慧芬似乎精神起来。
“一家人总算团圆了,振武、振兴,你们多少年没跟妈一块过除夕夜?这回都在妈跟前,妈好欢喜。”
“儿子不孝。”老大、老二流着泪异口同声说。
“淑贞上一遭回来还是孩子,这回是大姑娘了,你真像你妈。这副金手镯,一个给你,一个给淑华,你先帮她收着。”
“妈,我有男朋友了。下一回,我带他回来。”
“好,好。”
站在一旁的嘉聪、嘉敏姐妹俩不断地擦拭着泪水,一考完最后一门课,两人立马赶了回来。
生与死自有定数,腊月廿六慧芬闭上了双眼,她在这世上走过了七十三个春秋。
自从民国十七年,白老爷作主把长孙振武过继给长房后,慧芬就一直盼望着三个儿子能团聚一块过个年,可就是无法实现,不是少了老大就是缺了老二。如今,她的夙愿却因她的故去而告成了,年夜饭摆在她的遗像前,三个儿子尤其振武、振兴涕零嘘唏咽不下,屋外爆竹声声,白家却沉浸在悲伤之中。
过了三七,众人要返回菲律宾,白修瑞让振华请了晚月来,寒暄几句后开口道:
“内人走了,振华已成家立业,又有一位贤内助,在下没有什么好牵挂了。在下年已古稀,小妾又一直有恙在身,今后难得再回来。可说实在话,心里还是放不下振华和孩子,思前思后只能有劳亲家搬过来住,一来看住这个家;二是遇到有事时,亲家见多识广能定得住。房有一老如有一宝,切望亲家勉为其难,内人临终前也有这意思。”
白修瑞深深一揖。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同意岂不是太不近人情,晚月只能点了头。
晚月过来住,了了小寒一件心事。母亲已七十有五,一人住在兴化街她很不放心,而今住到一块便能予以照顾,小寒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