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娇一搅,婚事黄了。振华三天两头往兴化街跑,慧芬一个头两个大,只要一天不把小寒娶进门,这日子就没个完。她找晚月商量,晚月也是希望俩人早日完婚,障碍是月娇,总不能把她晾在一边自行其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唉!”慧芬心里叹气,“不操这份心了,成不成是命中注定的,大暑天的,自个儿身体要紧。”慧芬宽慰着自己。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桃回来了,这一回带着麻烦回来了,给慧芬愁上加愁。
小桃是丫环出身,手脚勤快嘴巴也甜,结婚一两年后,便同街坊邻里相处得很融洽。邻里中有一位叫阿章嫂的,打小就是个戏迷,因家境富裕,晚上常在戏园子里渡过,看多了听多了,也能走几步,甩几下水袖唱几段,成为**人母后,此嗜好依旧。两年前,她拉了七八位志同道合的票友成立了业余戏班子,请了一位闲暇在家的老琴师来指导,吵吵闹闹的,竟然也排演了七八出折子戏,她窜掇小寒加入这戏班子:
“又没有小孩子拖累,闲着也是闲着,在家里也闷,倒不如来我这戏班子凑份热闹,给自己找点乐趣,我唱‘苏三起解’你听一听。”
小桃跟在慧芬身边伺候慧芬,慧芬上戏园子总带着她,看多了也能听出好歹,她觉得阿章嫂唱得不怎么样,她附和着哼了几句。
“哎哟,你会唱。”阿章嫂很惊喜,“那说定了,今晚就来。”
小桃想起儿时的事,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初来乍到,小桃很是腼腆,戏班子里的人对她全很友善,她渐渐地放开了。起先只是跑跑龙套或者演个小丫环,由于她扮相甜美,嗓子清亮,又能哄老琴师开心,老琴师对她另眼相看,格外指点。她演技进步很快,一年后便从丫环升级为小姐,在《陈三五娘》中扮演五娘角色。演陈三的是一位叫唐一峰的单身汉,是东洲电线厂工人,比小桃小两岁。二人在戏里扮演情意绵绵的一对,旁人为他俩表演逼真自然而叫好,岂不知二人已假戏真做,在戏外是货真价实的情人。
为什么会弄假成真呢?从小桃踏入戏班头一天,唐一峰便注意上她,诸事对她很照顾,小桃自然心存感激,因自己是有夫之妇,她对一峰也不避嫌。为了演好“五娘”这一角色,她常去一峰家与他切磋唱念,切磋台步。一峰是独子,双亲皆已过世,光棍一人,家里当然零乱。小桃是勤快人,看不下去就动手整理收拾,或帮着煮饭洗衣,她把一峰当弟弟看待。而一峰感受到女人的温暖,对她动了情,他是王老五,没有后顾之忧。一晚,二人对酌,小桃不会喝酒,一盅下肚后,脸色便艳如桃花。一峰欲火上涌,借着酒意把小桃强搂怀中,小桃本能地推搡挣扎。可一峰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箍住,动弹不得,她身心酥软下来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而一峰则开始了进攻。一峰嫖过妓,把烟花女子教他如何征服女人的手段在小桃身上一一施展。先是亲嘴,把舌头硬塞进小桃口中,第二步解开小桃上衣,在她胸上不轻不重抚弄着,小桃亢奋了呼吸急促起来,接下来一峰抱起她进入里间……
结婚七年来,小桃首次尝到床第之爱,她羞答答告诉一峰她尚是姑娘身,一峰说你不讲,我心里也有数,我一峰有艳福,遇到黄花闺女。一峰更疯狂地作爱着,从八点到十点一直在巫山云雨中。
一夜情使小桃对一峰的姐弟情演变成男女之间的情爱。上手一回后,一峰胆子大了,只要有机会就作爱,小桃像一粒熟透的水蜜桃任由他啃咬,即使小桃不太愿意,一峰也要霸王硬上弓。小桃很喜欢他这种霸道,认为这才够爷们。作爱加深了情感,情感又促进了作爱,一峰的情,一峰的身体,一峰的爱使小桃快乐。回白家探望时,她也会哼几句给二妹和慧芬听,自己唱自己过门,边唱边扭着腰肢。
一粒鸡蛋两头光
5?325∣3212─∣
肩挑担子走四方
5?325∣3212─∣
三街六巷我走遍
5?325∣3212─∣
不觉来到王家庄
二妹、慧芬夸她唱得不错,她好得意不再自怨自怜,对丈夫也和颜悦色了。
丈夫候东明以为业余剧团给小桃带来变化,他因自己不行深感内疚,所以从不过问妻子的外出。小桃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候东明,她盘算待一峰成亲后就不再跟他来往,趁着一峰尚是自由身,能快活一日算一日。可寻欢作乐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怀孕了,她很惶恐,跑呀跳呀始终掉不下来,只好去医院。去年秋天,小寒在大街上见到她步履蹒跚,就是刚从医院堕胎出来。但这并没有令小桃止步,依然同一峰偷情,今年二月初又有了,这一回一峰陪着上医院做掉,又慌称回娘家在一峰处小住几天,一峰买了两只鸡给她补身体。眼下她再次有了孕,且已两个月,医生说再做掉以后就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孩子。这下小桃迟疑了,她很喜欢孩子,多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思前想后,她决定留下孩子。她要跟丈夫离婚,然后同一峰结婚,假如候东明不同意,即使落个破鞋的臭名,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豁出去了,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小桃向干娘坦白,二妹惊得下巴要掉下来,“真的偷汉子,还偷出个种,这……这如何是好。”她慌里慌张找慧芬商量,慧芬瞠目结舌:不守妇道,还珠胎暗结,这在白家是没有先例的;再者婆家兴师问罪上门闹的话,白家可颜面扫地了。如何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压下去呢?她眉头紧皱。耳边又听二妹说: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小桃。”
“不怪小桃,你这干娘未免太偏袒自己闺女了吗?”
“若不是姑爷有病,小桃早该当上娘了,有孩子拖累,哪有空闲去唱戏。她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总不能就这样守着候姑爷过一辈子。”
“你以为离婚很容易啊,候东明死不答应怎么办?”
“这孩子太可怜了,在您身边过了十多年舒服的日子,又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谁会料到会摊上这样的男人。二奶奶您见多识广,肚里墨水又多,您一定会拿出个主意的。”二妹奉承道。
慧芬叹口气,说去把小桃带来,小桃一进屋便跪在慧芬跟前。慧芬查问后得知婆家并无察觉,骂了句“候东明是个死人”,挥手叫小桃起来。她沉思片刻理出头绪。
“此事有三种可能:其一候东明同意离婚,那男人答应娶你,这是最好不过了。其二那男人没问题,可候东明不放手事情就很棘手。其三候东明那关过了,而那男人这边却黄了,这只能怪你自己看走了眼,哑巴吃黄连,孩子即使生下来也会遭人白眼。”
“他不是那种人,他会负责的。”小桃低声说。
“哼,男人喜欢偷吃,一旦可以正正经经地吃,反而没了兴趣。”
二妹点头说:“是有这号男人。二奶奶,当下之急是先过了候姑爷那一关,要跟候姑爷当面谈一谈,我不能去,我嘴拙不会说话。”
慧芬低头想了想:“只能让振华去了,男人和男人也好说话,等他回来我跟他讲。大热天的,心静才能凉,我心里够堵了,你却也来凑热闹。既然铁了心要生下来,那就得好好保养身体,这方面你对她说一说,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下。”
二妹和小桃退了出去,小桃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二妹说了月娇阻挠之事。
“哦,怎么这样,我去劝劝她。”
“得了,自己泥菩萨过江,先顾好自己吧。瞧你一点也不害臊,皮够厚了。”
小桃难为情一笑。
九点时,振华从兴化街回来,慧芬把他叫到房里,听了后振华说:
“关键在于候东明,唐一峰能否娶小桃并不重要,咱们家养得起小桃和孩子。”
“你说得轻巧,没有孩子什么都好说,有了孩子而没爹的话,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那位明星阮玲玉就是人言可畏自杀了,这事走一步算一步,眼下先解决候东明那边。做人要厚道,跟候东明谈时千万别拿他的病说事,也绝不能提小桃肚里已有别人的种,这是男人最忌讳的。狗急了会跳墙,再老实巴交也会变得凶狠,最好能用钱解决。”慧芬叮咛道。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小桃往慧芬房里走,她要伺候主子。泉妹早防到她这一招,先她一步站在房门口。
“你是客,歇去嘛。”
小桃有点尷尬,还好这时对面的房门开了,振华和俩孩子走了出来,振华看到小桃,朝她点点头,小桃拽着振华的胳膊走到后厅角落处。
“二奶奶说了?”
“嗯。”
小桃红了脸,垂下眼睑。
“其实他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他,你别说我有了。”
“嗯。”
“但我一定要离婚。”
“嗯。”
“怎么老嗯嗯,你也认为我不要脸,不屑跟我说话?”
“想哪儿去了,我认为你很勇敢。”
“勇敢什么啊,是没有退路,我心里好害怕。”
“放心。至少这儿是你的家,保证有你和孩子的一口饭吃,我刷牙去。”
振华转身出去,小桃双眼湿了,自己是命好还是不好呢?她走进后院,对着蓝天双手合掌祈祷着。
隔日是礼拜日,振华约候东明在茶楼见面。
“究竟是什么事不能上我家说?”
“你我是男人,说话就不绕弯,我直说了嘛,小桃不想和你过了。”
候东明很是吃惊:“这……这话从何而来,结婚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也觉得突然,她干娘问是不是同姑爷吵架,说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床头吵架床尾和,别一吵就把离婚挂嘴边,离婚对女人是很丢脸的事。家母也讲夫妻闹别扭,赌气回娘家住几天也就罢了,别说离婚这伤人的话。小桃说你没什么不好,可她一定要离。她干娘骂她不知好歹,结婚八九年,没替姑爷生下一男半女,姑爷不嫌弃你,你该感恩图报才是,还什么要离婚,太荒唐了。小桃一个劲地哭,这两天茶饭不思,整天呆呆的。夫妻之间的事,外人是劝合不劝离的,可她就是不讲究竟为什么,只是说要离,离不了就死。”
“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叫她回家,有什么事当面说。”
“她干娘和家母也是这样讲,要离婚回家当面对姑爷说去,赖在娘家像什么话。小桃说她不会再回去了,她让我来找你,求你放了她。”
“我不离,她要在娘家住上一年半载随她的便,我不离。”候东明拂袖而去。
候东明回到家同母亲一琢磨,皆怀疑小桃外头有了人,他母亲说十有八九是戏班里的人,遂去询问阿章嫂。阿章嫂早看出小桃与一峰之间有点不正常,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拿捏一峰几句,讹诈一峰出钱买零食吃。可东明母亲一问,她矢口否认,“戏班子一共才一打人,男人有四个。”阿章嫂一个个念给候母听,“两个中年人已有家室;一个老琴师虽说是鳏夫,但已儿孙满堂。”说到唐一峰时,讲他已有对象,定在国庆结婚,且比小桃还小两岁。“可不能胡乱猜疑,我这个戏班子虽说是业余的,但个个是正经人,口碑很不错。若说小桃有什么异常地方,我发现她特喜欢孩子,能跟孩子一起玩。”阿章嫂压低声音,“她不能生养?”候母点点头岔开话题,阿章嫂暗想莫非东明有问题?
几天后,振华上候东明所在的工厂找他,东明说走不开,振华说小桃在茶馆等他,东明才跟着振华来了。小桃坐在角落处,振华识趣地走到外头。五分钟后,小桃满面泪水出来,讲我当面跟他说了。振华进去,见东明一脸愠色,看到振华丢下一句“我不离”大步走了。
晚上,东明的娘来了,她拉住二妹说了一堆话,无非是儿子待小桃多好,自己多疼小桃,为了儿子只好放下婆婆的身份,过来央求小桃别闹了回家去。二妹说:“当大人的自然劝合不劝离,嘴巴都讲破了,可她只一味地哭,也没讲姑爷一句不是,究竟嫌弃姑爷什么,她死不讲。以前讲她像个傻丫头,整天嘻嘻哈哈从不知愁,我和东家都宠着她,现在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泪水,都能装一水缸了,我是没辙啰。”
候母皮笑肉不笑说:“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会不会外头有了人,那就痛快说出来,留住人留不住心,我会成全她的。”
二妹脸一拉:“这是什么话?红口白牙的可不能乱讲,她回来这些天就呆在屋里,那儿也没去,也没人上门找她。她为什么闹离婚,也许你当婆婆的心里有数,大夫看病须对症下药,就拜托你去对症下药,她在房里,你请。”
候母入内关上了房门,半个钟头后悻悻走了。小桃出来说她求我别离开她儿子,喜欢孩子就去抱一个。二妹叹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
振华再去东明上班的工厂找他,连去了三趟,东明全以忙拒见。一晃二十天过去了,二妹和慧芬着急,肚子可不等人,只有泉妹暗暗幸灾乐祸。振华只好往东明家跑,东明还是不见。振华厚着脸皮跟候母交谈,一再说是小桃不对,说她干娘也觉得对不住候家,愿意倒贴钱以了此事,闹下去对候家也不好看等等言辞,候母沉默了半晌开腔说她劝劝儿子。两天后,振华带着酒和糕点再次上门,候东明依然不露面,他母亲倒是客气了点。
一礼拜后,小桃与候东明办理了离婚手续,候家放出风声说小桃不能生养故休了她。邻里全站在候家这一方,当然也可怜小桃不能生孩子,往后谁来养老送终。只有阿章嫂未吭声,她逼问过唐一峰了解到真相。
小桃的肚子已三个月,时间紧迫,上午刚离,下午慧芬就叫小桃带一峰来。
一峰从小桃口中得知白家老太爷是前清的官员,感到好奇。他一手提着一小坛绍兴酒,一手拎着一小筐荔枝,忐忑又兴奋地跟在小桃身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厚重的朱红大门,绕过屏风是宽敞的天井,迈入厅堂只见摆设着他从未见过的气派不凡的红木桌椅,没见过世面的他顿时心生敬畏。
厅堂中,慧芬端坐在太师椅上,二妹站在她身旁,二人的脸全像黑包公。振华不想让孩子知道大人的事,带着俩闺女去了兴化街小寒处。泉妹躲在后厅闪出半张脸,她见来者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模样不恶,酸溜溜感觉油然而生。一峰随着小桃恭恭敬敬地叫声“二奶奶”,慧芬毫无表情。接着喊二妹“娘”,话音未落,二妹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一峰捂着脸懵了,小桃也谔然。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二妹横眉问道。
还好脑子还好使,一峰很快反应过来:“我错了。”
二妹冷冷地说:“你会演戏,对戏台上的角色自然很熟悉,大堂上惊堂木一拍,常有一句话‘大胆狂徒,你勾引良家妇女,该当何罪?’不会不清楚吗?无论什么朝代,你这样的人都要受到重判的。”
这哪儿是商量婚事,是鸿门宴。一峰连忙跪下,低眉垂脸说: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起来吧。”
一峰站起身,二妹鄙视地打量一眼,继续灼灼逼人腔调。
“因为你,振华低声下气求人,还花了一笔钱,不然他告上官,你能这么舒服站在这儿?哼。”
“我全晓得,为了我你们受累了,这笔钱该由我来出。”
一峰拿出一牛皮纸信封放在茶几上,而后用手抹去脑门上的冷汗。
“打算哪天办喜事?”
“这……这,刚离婚又结婚,背后会有闲话的。”
二妹嗤一声,“装什么正经,做都做了,还怕闲话,你算正人君子吗?”顿了顿又说:“难道要等到肚子像个西瓜才拜堂?若不是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我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是是,是我考虑不周,日子由您定。“一峰诚惶诚恐说。
“今天廿九,就下个月十八,我查过了是黄道吉日,尚有半个月准备时间。”
“行行,听您老的。”
“有没有什么比较像样的东西来当信物呢?”
“我这儿有一只祖传玉镯。”
一峰掏出一红纸包,双手递给二妹。二妹打开见是只鸡血石玉镯,她拉过小桃套在她左手腕上。
“要怎么操办?”
“把房间裱糊一下,嗯……添置一副新的被褥蚊帐,嗯……政府说结婚要登记,我们去登记领个证。我手头不宽裕,就不办酒席,买些糖果发给邻里和厂里的工友。”
二妹冷笑一声:“天底下有你这样娶老婆的吗?我女儿白送给你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懂该如何行事?”
“我……我手头真的没什么钱,一个人过日子,随便花随便用,从没计划过。”
“娶老婆是大事,即使借债也得风光一回。你不办酒席,丢的是你脸面,可我女儿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看在我女儿的脸上,我也不要你什么彩礼,你也拿不出。当年候姑爷给的彩礼,我是如数作为嫁妆陪嫁过去的,但总要给小桃做几身衣服吗?新娘子穿得光鲜是给你做名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老婆都养不起,干嘛勾引我女儿?”
一峰唯唯诺诺直点头:“是是,我一定照您说的办。后天厂休,我带小桃去买布料。”
二妹睨了一眼住了口,一峰松了口气,以为发难到此为止。慧芬启齿了:
“把小桃给你,我很不放心,你对小桃的所作所为难免不会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生。有了第一个小桃,也可能有第二个小桃,第三个小桃。”慧芬打住话一脸秋霜瞧着唐一峰。
一旁的二妹一脸懊恼,这几句最重要的话自己怎么就忘了,昨晚二奶奶已交代过她该怎么说,自己这记性怎么就忘了。
一峰又一身冷汗,急忙表态:“我一定一心一意待小桃,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你发个毒誓。”二妹说,这一回她没忘记。
唐一峰举起右臂:“我唐一峰若对俞小桃有二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低着头一直缄默不语的小桃泪花隐约,她感激两位长辈的一片苦心,又被一峰的承诺所感动。
经过努力,小桃与唐一峰的关系总算有了较完美的收场。领了结婚证后,慧芬叫小桃到房里,把那天唐一峰拿出来的牛皮信封给了她。
“好生收着,这是你的私房钱,别让一峰知道。记住,头一晚要给他约法三章,不答应不许上床。怎么约法你干娘会教你,这回须好好过日子,不能再出事了。”
小桃点点头,眼眶中噙满泪珠。
慧芬拍着她的肩膀:“好好过日子。”
小桃哇一声抱着慧芬哽咽着:“二奶奶,下辈子小桃当牛做马来报答。”
“下辈子谁知道,先过好这辈子。哦,差点忘了,我扯了几块棉布,叫泉妹做了几件婴儿衣衫,泉妹针线活不错,你该谢谢她。”
“二奶奶”小桃动情地叫着。
小桃再次顺顺利利出嫁了,慧芬惬意了好几天。自己又做了一件善事,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是事,月娇也能像候家一样能用钱解决就好了。昨天是白露,接下来天凉好个秋,慧芬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思忖着。
“二奶奶,聪聪的外婆来。”二妹在门外说。
慧芬一听,“堵”字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唉,真不想见她。
“请她稍等,我就来。”
慧芬赶紧下床,泉妹从后房进来给她梳头盘发髻,她又略施粉黛后开了房门,脚尚未迈出,月娇一脚跨了进来。
“讲几句话就走。”月娇连坐都不坐。
几分钟后慧芬高兴地送走月娇,转身告诉二妹这回真的要办喜事了。月娇说了些什么,读者可想而知。
月娇之所以改变态度,其一是济民劝她成全二人:“想想当年你我之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凡和龚琳谈恋爱时,素兰嫌弃龚琳家贫寒。她父母全在香港打工,留龚琳在东洲陪伴奶奶,这些素兰跟你说了嘛,我是支持龚琳的。我赞赏她人穷志不穷,凭着年年头一名的优异成绩拿到教会的奖学金完成了护士学业。两口子很恩爱,一位大夫一位护士也有共同语言。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明理,可明理铁定回不来了,别说什么辈分不辈分就成全了吧。”其二得感谢小桃,是小桃之事触动了她。小桃离婚又闪电再婚,邻里自然议论。二妹解释说小桃是离过婚的,不可能再挑挑拣拣,对方家贫也不挑剔,也许是缘分,俩人一见面便对上眼。还有对方是独身一人,父母双亡了,又无兄弟姐妹,小桃很贪这一点,故对方一提出快点结婚,小桃就点了头,二奶奶和我担心夜长梦多也就答应了。邻里听得将信将疑,而月娇觉得事出蹊跷,直接向慧芬询问,得知真情后很震惊。她联想到振华和小寒,二人依然有来往,慧芬、晚月又放任不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哪一天把持不住弄出个动静,面子可就丢大了。况且这些日子见到振华也觉得别扭,济民、小鹏全站在他们那边,不如……唉,睁一眼闭一眼,三家皆欢喜得了。
月娇彻夜思量后终于痛苦地作出了抉择。不过她要让慧芬明白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她打算这样说:我不管了,就依他俩的意思行事吧。不是我乐意,而是怕像小桃一样出丑。可当跟慧芬面对面时,她咽下了后半截的话。算了,横竖同意了,何必刻薄让亲家变冤家,忍一忍罢了。
月娇退让了,慧芬欢喜,晚月当然松了口气。振华却不以为然,月娇骇人的言语给小寒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这伤害又演变成心理障碍,小寒若跨不过这道坎,即使月娇改变了态度,小寒也不会同他牵手,所以月娇的同意已不重要。不过据他察言观色,小寒正在一天天地醒悟,水到渠成指日可待,但眼下他尚无十分把握。可慧芬不知就里以为只要月娇点了头,明日就可娶小寒进门。振华不想扫母亲的兴,推诿说:“哦,那我和小寒商量一下日子,可也须等爸爸回来嘛。”振华用意是想再争取一段时间。
“发个电报去”慧芬喜洋洋地说。
“爸还以为家里出了事,还是写信去好,不差几天时间。”
慧芬点点头:“好吧,我去写信,你上小寒家跟她商量日子。”这是头一回慧芬催儿子去小寒家。
振华的感觉没错,小寒一步一步地战胜了心理的障碍。山坳里那对农家夫妇的经历,晚月的开导,振华的温情,黄玫的呵斥,使她逐渐清醒,重新整理思绪后,小寒已能坦然回顾月娇的言语了。是的,她说的是事实,可那全过去了,自己与振华相爱问心无愧光明磊落。连小桃都懂得追求幸福,自己干什么要退缩呢?秀秀曾来看望过,告诉她除了月娇,全家人全支持她。“别理睬她的话,她是旧脑筋,你同振华很般配的。”没念过什么书的秀秀都对所谓伦理纲常嗤之以鼻,自己是受过教育的,反向它低头。再沉迷不悟,再优柔寡断,别说对不起振华,也愧对众人的关心,小寒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小寒又去了灯笼巷,那窄窄的巷子已拓宽成一条可容纳一辆公交车通行的小马路,昔日的面貌荡然无存。幸亏对门那颗白玉兰树才得以辨认出原先房子的位置,若非原住户,谁还在意这儿有过一条叫灯笼巷的小巷子。虽说母亲对灯笼巷难以忘怀,但灯笼巷已经逝去,只活在记忆中,活在照片中。在小马路上溜了一圈后,小寒返回路口,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望着西沉的落日,她思忖着:生活依旧,依旧夕阳,南来北往的脚步中,无人回眸这儿一眼。新陈代谢是自然界的规律,巷子兴亡是社会进步的规律,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眷恋毫无意义,明天一定会更好。振华在等着自己开口,幸福在自己的脚下,向前走别再犹豫,小寒心里亮堂堂了。
心结已解,对系铃人之解铃,小寒只淡定地“哦”一声。振华领会了这一声的内涵,雨后天晴了,无须再说什么,他带着会心的微笑凝视着,小寒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振华张开双臂把小寒拥入怀中,朗朗地说:
“今后无论阳光灿烂或凄风苦雨,你我永远手牵手。”
“礼拜日去趟西溪吧。”小寒轻声说,“咱们到西溪回忆那开心的往事,而后并肩往前走不回头。”
“我听你的。我想你我前生一定约好今世为夫妻,所以无论如何曲曲弯弯,最终总要在一起。下一辈子是未知数,而这一辈子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两人相拥着,直到男男跑进来才赶紧分开。
“叔叔,吃枣子。”男男递过红枣。
振华拿一粒放入口中,“嗯,好甜,外婆买的?”
“石头哥哥给的。”
“石头哥哥?”
“是文铁柱的儿子。”小寒解释,“他也在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就读,今年二年级。我带男男去报名时遇到他,他一下就认出我和男男。‘俺是石头’,对男男很友好,山东人爽快的天性。”
“哦,我记起来了,那位千里迢迢寻夫的大嫂,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小寒没有回答而是问女儿作业做了没有。
“做完了。”
“再去描红一张。”
“描完了唱歌。”
小寒点点头,男男高兴地出去了。小寒才说:
“我问了石头,他讲他大哥要娶亲,他娘回山东去了。我又问了曹校长,曹校长讲文铁柱同发妻还是离了婚,今年元旦后大妮回老家去了,不过仍然和文铁柱的父母住在一块。文铁柱答应每月寄钱给她,俩孩子留在东洲念书。”
小寒隐去了文铁柱向曹校长打听过她的情况,被曹校长抢白了一顿。
“你还好意思问?大妮来了,你当缩头乌龟,连声对不住都没讲,人家度量大,没跟你计较。大妮走了你又昂起首了,我可没脸再去提,你另找他人吧。”
振华没往下问点头说:“离婚不离家,是老实人。”
“人很朴实,我对她印象很好。听曹校长说大妮前脚刚走,文铁柱后脚就结了婚,对方是个二十好几的老姑娘,认识一个月就结了。我买了一块锦缎被面托曹校长转交给他,算是贺礼吧,他是一位好人,祝愿他能美满幸福。”
“愿天下所有好人都美满幸福。”振华又把小寒拥入怀中。
礼拜日,两人去了西溪,先坐了一段公交车,再步行了半个钟头到达西溪。
秋天的西溪,溪水依然粼粼,水面却瘦了不少;山谷也依然宁静清幽,郁葱中夹杂着秋天所赐的红黄颜色。与春末夏初人声喧闹相比,游客少了很多,连叮咚的水声也变得文静。二人沿溪往深处徐徐而行,一边观赏着两旁的秋色。旧地重游又重游,小寒很是感慨:今天是九月十日,上回和明理来是新婚的十月十二日,秋色比今天浓。当时自己沉醉在新婚燕尔的甜蜜之中,而今日重游则是憧憬即将开始的又一段人生。山野真安静,似乎可听到落叶的一声叹息。叶子落了,生命走到尽头,却也意味着重新孕育新的生命,自然界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天,多么蓝;云,多么白;大自然多么美妙无穷,又多么奥妙无穷啊。
“瞧,那块石头。”小寒叫道。她看到了初游西溪歇息的那块石头,她与明理重游时也在这石头上歇脚。
“石头朋友,你好,又见面了。”她抚摸着石头说。
“你好,小寒姑娘,咱们是老朋友了。”
振华模仿着苍老的声音说,一边把行囊搁在其上。
小寒笑:“什么姑娘,是姑娘的妈,单听你嗓子会以为七老八十了。明理讲他是东大剧社的台柱,你形象不错,模仿力也很强,应该也是文艺活跃分子嘛。”
“什么形象不错,你抬举我了,同学讲我像根电线杆,电线杆会活跃吗?倒是明理和吴悦全是剧社的重要角色,常扮演男女主角,吴悦就是在剧社喜欢上他,不然不同系,又是女生,不会相识的。”振华爬到石头上,小寒也跟着上去。
“明理怎没拉你上台?上台也是一种锻炼,你声音也很清亮。”小寒坐下说道。
“他是有给我机会,可我一上到台上,手脚就像木头,姿态别扭,声音更是生涩变调。唱歌嘛,合唱勉强滥竽充数,而独唱,即使只有一句,明理笑我发出的不是人类的声音,无须人轰我自个儿下去。”
小寒捧腹大笑,振华也开心地咧着嘴。
“我很羡慕有副好嗓子的人,那一回我们是诚心诚意叫好,却被黄玫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她那架势令人难忘。”
小寒脸上含笑,心里却想当初谁会料到三年后会发生变故,明理去了台湾,生死未卜。黄玫是反动军人家属,连再嫁都难,世事真是无常,只有山河依旧。
“想什么啊?”
“哦,我想当时的情景,你显得难为情,明理却满不在乎。明理讲他和你有许多共同的回忆,从邻里到上小学、中学、大学全是同校,一块上学一块放学,彼此无话不谈,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和兄弟。朋友不在乎多在于知心,若有下一世,他要跟你继续是兄弟。”
振华干涩地笑两声,一丝阴影掠过眉间,“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最好的朋友。他爱上小寒,也许在某些人眼里是非君子所为,该问心有愧。可他已别无选择,他生命中不能没有她,他要牵起她的手迎接新的生活。
小寒把头倚在振华肩上,振华伸手揽住她的腰,方才的阴影立即消失。俩人静静地观赏着享受着山野秋色,直到白云深处升起炊烟。
“该吃午饭了,我带了挂面、卤肉和虾米。”
振华从背包中掏出食物以及锅、碗、勺、筷子,“你看着,我去捡一些树枝。”他跳下石头,走两步回头说:“肚子饿的话,背包里有面包。”
振华的脚步声远去了,小寒捶打着腰背,年纪不饶人,前两回来都不觉得腰酸背痛,老了,老了,青春不再。自己天天对着镜子看不觉得容颜有变,可看表姐就看出来了。跟表姐相比,自己幸运多了,先是明理而后振华,明理是过去的一页,就像脚下的溪水流过去了,新的一页即将打开。主啊,保佑我吧。
一声啁啾,小寒从思绪中扭过头,一只麻雀站在石头边缘,旁若无人地梳理着羽毛,见小寒注视着,又展翅落到地上。小寒摸出一块面包,掰下一点揉碎了撒下去,雀儿扑楞楞地飞上枝头,东张西望地啼叫两声,发现并无险情,又飞落地上,高兴地啄起来。小寒不禁微笑,小生命真可爱。
振华回来了,他捡了几条枯树枝,又找了三块小石头搭了一个炉灶,半个钟头不到,面条煮好了。
小寒吃了几口后,点头说:“还行,不过比不上那咸粥。”
“那当然,咸粥里有西溪的新鲜小鱼虾。”
“有一回,我同明理搭鱼船去海边玩,打鱼的大哥招待我们吃的鱼是刚捕回来的,那味道鲜美极了。”
“明理对我讲过,我看他口水都快流出来。”
“你说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在吃饭呗。他是一位很乐观很有毅力的人。在永庆时,每逢礼拜日,我们俩常去郊外探险。有一回迷了路,眼看天黑了下来,我嘴里不说,心里可是慌得很。他很镇静,爬上一棵大树观望,然后吹着口哨下来,说看到了亮光,我们朝亮光的方向走。他一路唱着歌,我也跟着哼哼,果然壮胆不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怎么学会拉二胡的?”
小寒摇头:“他说向一位老师学的。”
“没错,明理是拜他为师,可初学者,当然拉得很刺耳。他一拉,美林就嚷杀猪啊,别拉了。又没其他去处,明理用被子蒙住窗户和门,躲在房里练习。大暑天,房里密不透风,多少热啊,可他坚持不懈,一个暑假下来,果然大有起色,可满身长满了痱子。他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而是积极向上的人。他决不会垮下,我相信他一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再找个台湾姑娘好好过日子。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争取一下或许活到七十五岁,那只有四十来年光阴了。今后的岁月中,我会紧紧抓住你的手,‘让我们一起变老!’这是罗伯特?勃朗宁的诗句。至于下辈子怎么过,到时候再通知。”振华嬉笑着说。
“先过好这辈子嘛,所有的人对于地球而言皆是来去匆匆的过客。望着这连绵青山,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是感悟,几十年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而已,所以要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才不枉到世上走一趟,等会儿拍几张作纪念。”
小寒嘴里含着面条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