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往事今昔
林小寒兴冲冲地赶着路,不时地拭去汗珠,手帕已湿透了,裙摆随着步伐飘动着。她刚从省外一所音乐专科学校毕业,上礼拜才回到东洲。今天上午她去文德女中应聘音乐教师的职位,经过一番面试当场被聘用了,她急着回家告诉母亲这消息。
一推开门,小寒便叫道:“妈,我聘上了。”声音很是激动。一只雪白的猫崽从房里窜出扑在她脚下欢快地“妙妙”着,小寒弯腰抱起轻轻地抚摸着它,小猫舒服地“妙妙”回应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出现在房门口。
“瞧你满头都是汗,干嘛走得这么急?”
“人家想早点告诉你呗。”嗲声嗲气的。
“先洗把脸爽快一下,妈也有好事告诉你。”女人递上一条毛巾,小寒把手上的坤包给她,“是大哥来信了?”
“嗯,来信了,锅里在煮东西。”女人进去了。
小寒放下小猫走到井旁打起一桶水倒在脸盆中,洗了两把脸后倒掉水走进房,看到桌面上搁着一碗豆腐脑,她端起豆腐脑来到里间厨房,看到母亲正烧着紫菜蛋汤。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东洲来,可眼下手头事情很多脱不开身,要到十月才能走。问你要什么就写信给他讲,你大哥还汇了一大笔钱来。”母亲开心地说。
“大哥应该娶嫂子了吗?”
“结婚四年了,是白人。”
“会不会带嫂子一块回来?”
“信上没讲,只讲舅舅可能会一块来东洲。”母亲把汤倒出,“吃饭了,出去吧。”母亲把饭菜端上桌,母女俩坐下吃饭。
“我对舅舅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舅妈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碧蓝碧蓝的,还有一位男孩子,丁嫂和阿英姐背后称他‘半番’。我们一起玩,他讲话我听不懂,我讲话他也听不懂,只能用手势划来划去。”
“那是你表哥。那年你五岁,表哥大你一岁,还有两位表姐没回来,舅妈是瑞典移民。你和表哥一个讲中国话,一个讲英语,鸡对鸭讲,比比划划的。舅舅走时再三叮咛要给你请一位英国人或美国人当英文家庭教师,说要从小抓起才能讲得纯正讲得流利。你爸爸经人介绍请来了维多利亚小姐,她才十八岁,自己也像孩子一样,记得维多利亚小姐吗?她教了你五年英文。”
“记得,头一回来我们家时,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眼睛是蓝绿色,长得好像天使一样。她跟我一块玩,教我英文歌曲,一唱歌那些单词呀语句呀一下就记住了,她走时我哭得很伤心,她也哭了。”
“她是回国结婚,爸爸送了一条珍珠项链,一对玛瑙耳环作为结婚礼物。嗨,看扯到哪儿去了,文德女中怎么就当场拍板了昵?一般是事后寄聘书来。”
小寒得意一笑:“你闺女有本事呗,他们怕失去我,所以立马就点头。”
“面试了什么?”
“当考官的是校长和教务主任,校长姓陈,教务主任姓文,表姐说是文天祥后人。我给他们看了毕业证书、老师的评语,他们很客气地说想听听我的嗓子。我唱了两首歌,一首是李叔同填词的《送别》;一首英文歌曲《噢,苏珊娜》,他俩听了很满意。那位校长在英国留过学,夸我英文发音很标准。接着我在钢琴上弹了两首曲,一是肖邦的《夜曲》,一是贝多芬的《欢乐颂》,他俩问我会不会中国乐器,我用筝演奏了《鱼舟唱晚》,又拿起月琴弹了一首《紫竹调》。他俩交换着眼神点了点头,校长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给了我聘书,跟我握了握手说,欢迎我来任教。文主任也跟我握手,还说除了中国歌曲外也教一些英文歌曲,这样能提高学生的英文水平,我当然说行。后来文主任留下我,给我讲了如何写授课计划,如何讲课,上课要注意什么,怎样控制时间,讲得很实用,我心里也踏实了点。不然我不知道对学生头一句该说什么,文主任是位大好人。”
“也得感谢玫玫来告知学校需要一位音乐老师,如果等到看报纸后再去,恐怕已有人捷足先登了。玫玫知道你聘上了吗?”
“知道。她一直在外面等我,也讲了怎么当老师,怎么对付学生”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
“下礼拜一正式上课,下午就有我的音乐课。”
“你要好好准备,别给玫玫丢脸。”母亲站起来收拾起碗筷汤匙。
“妈,我来。”
“不用,你忙了一上午。”
“大哥的信给我看一看。”
“在我床上。”
小寒走进卧室拿起信先端详着信封,信封上用中英文写着母亲的姓名——李晚月,她觉得无论汉字或英文字母,哥都写得很漂亮。大哥离开上海去美国时她才九岁,回来也许认不出她了,小寒笑了笑掏出信笺看起来。
午睡起来后,小寒便伏在桌上,思量半晌后动起了笔。因为音乐老师不是只单教学生唱歌,也须对学生介绍一些简单的读谱知识和基本的乐理知识。写了大半张后,她看了看感到很不满意,揉成一团扔至一旁重写,写了几行又揉成一团,就这样写了揉成一团,再写再揉,一个下午只写了一张,吃过晚饭洗了澡后又继续伏案着。
晚月站在外屋通往里屋的门边,瞅着长相酷似自己母亲的女儿,见她写写停停,桌上桌下撒落着好多纸团,她笑着摇摇头轻步走开。在天井中,她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灿烂炫目,似乎老天爷也在欢笑,女儿有了差事,她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而且好事成双最牵挂的两个人也即将相见,儿子跟她分别已十一个年头,兄长更是十五年未见,在这世上,除了儿子、女儿外,最亲的人就是兄长,兄妹感情之深非一般手足之情可言。她进屋打开箱子拿出一铁盒,打开盒盖取出了几张发黄的相片。一张全家福的相片上坐着一对前清衣着的中年夫妇,一对儿女站在前面,这中年夫妇便是她的双亲,一对儿女是她和大哥李晓阳,其余几张全是她跟大哥的合照。相片中父母怡然微笑着,虽然已过去几十年,可对着相片她的心依然沉重。她有过无忧无虑的儿时,她以为永远这样快快乐乐一天又一天,生活中永远伴随着彩虹和鲜花,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天乌云压顶风云突变,一天之内俩兄妹跟父母阴阳两隔。当时她九岁,大哥十三岁,那一年是庚子年。
晚月一家住在天津,父亲经营丝绸生意,获利颇丰,他跟河东教堂的费林牧师交上了朋友。费林牧师不喜欢咖啡反而喜好中国茶,闲暇时常操作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跟父亲品茶聊天。俩人海阔天空地侃着,牧师去过世界很多地方,常介绍起各地的风土人情,兄妹俩很爱听,大哥还喜欢摸仿牧师那异样腔调的中国话,逗得父母亲以及佣人英姐、丁嫂咯咯笑个不已,家里充满温馨和欢乐。牧师没有忘记其职责,在闲谈中常不失时机宣扬基督教教规教义。他口才极好,讲起圣经的故事很是生动富有感染力,结果父母亲全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礼拜日都会带着兄妹俩上教堂做礼拜,父亲还捐了钱给教堂。不仅如此父母商量后请费林牧师教兄妹俩英文,一礼拜三次课,父亲期待儿子通晓英文后,与洋人做买卖更方便。父亲考虑得很远,岂不知祸福相因,福兮祸所伏,一家人的美满生活在庚子年嘎然而止。
那一年天津城里义和团势力很大,百姓称义和拳,连女人都加入其帮会,姑娘家的称红灯照,大嫂大婶的称青灯照,寡妇的则称黑灯照。本来义和拳只是民间帮派组织,后来西太后慈禧要利用其势力来对付洋人,便封之为“团”,称其成员为义民,发放米粮和银子。义和团提出“扶清灭洋”口号,他们烧洋行烧教堂,杀传教士杀洋人,从城里到乡村都设有义和团的拳坛,处处都有义和团的地盘。父亲劝费林牧师赶快离开以免不测,牧师倒很淡定,说主会保佑他,反而叮咛父亲若有需要可到教堂后门找他。义和团把洋人称为大毛子,信教的中国人为二毛子,跟洋人做生意的称三毛子,还有四毛子五毛子等等。义和团起初只杀大毛子,后来混入义和团的的青皮无赖、地痞流氓鼓动把二毛子、三毛子也列在内,掠夺他们的财产以充义和团的开销。眼看风声不对,母亲提出离开天津回苏州老家避难,可父亲不舍天津的生意想等等看,只叫母亲打点好行装,一旦吃紧可拨腿就走,结果这一等等来了大祸临头。
那天吃过早饭后,她正要上教会办的女学堂去,丁嫂拎着菜篮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太太,不好了,那……那些弟兄已到了巷口。”母亲一听脸色煞白,父亲倒沉得住气,跑上楼拿了打点好的行装带着一家人从后门出去,走了几步母亲心慌意乱地问上哪儿,是啊,去哪儿呢?父亲记起费林牧师的话,领着妻儿抄小路往教堂后门奔去。母亲胳膊上挎着大包袱,大哥也背着一个大包袱,父亲一手拎着一皮箱一手牵着女儿的手,四口人急匆匆地行走着,幸好一路上没有撞见义和团的弟兄。快到时母亲哎呀一声停住脚,说有一包细软压在枕头下忘了拿要回去取。父亲坚决反对,说破财就破财人命要紧。可母亲执意要回一趟,说里面有一对外婆给她的鸡血石手镯,以后要留给女儿的,还说她会小心行事,即使万一遇上了,她一个女流之辈应该不会为难她。父亲拗不过母亲只得接过母亲手中的包袱,再三叮咛要小心,母亲嗯嗯着迈着三寸金莲往回走。
当兄妹俩跟着父亲来到教堂后门时,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而教堂前面已浓烟滚滚。正犹豫之时,费林牧师从旁边的菜地里闪出来,说了声随我来,便住菜地里走去、在一块木板前停下来,用脚在木板上蹬了三下,片刻后木板从下往上顶开来,露出两尺见方的洞口,同时冒出一个人头。牧师对父亲说,下去躲一下吧,我还要在外面等人。父亲把包袱和皮箱递给洞里的人,然后带着兄妹俩小心地踩着木梯慢慢下去。起初除了烛光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适应后才看清楚是两间地下室,三合土的地板上环着墙壁铺着草席,已坐着二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做礼拜时见过的。有几位男人朝父亲点点头,人人愁眉苦脸,有的抱着双膝发呆,有的在小声嘀咕,有的在低头祷告,父亲领着兄妹俩在一角落默默坐下。没多久又下来了六个人,里面有两个三、四岁的男童。俩人是双胞胎兄弟,起初安静地偎在大人怀里,可几分钟后更恢复了孩子活泼的天性,不怕黑地从这房间跑到另一房间,好奇地东张西望。孩子的举止改变了地下室沉闷的气氛,几个男人开始谈起时局。一位中年男子大声地说:“兄弟姐妹们,大家打起精神,义和团是成不了气候的。我看过他们的操练,赤着上身整齐地喊叫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来回走着,就凭吃下烧成灰的护身符能刀枪不入才怪,太愚昧可笑了,连来查看的官员也全直摇头,老佛爷最终还是要对洋人服软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躲上一两天就能出去了。”他的话像给大家大家吃了定心丸,大家全点头,连女人们也彼此交谈起来。只有父亲一声不吭,眉头蹙成一团,不时地掏出怀表看。快十一点了,母亲还没回来,父亲交待大哥看好妹妹便踩着梯子到了外头,跟牧师说要去找母亲,牧师劝阻,但父亲毅然地走了。
中午时分牧师下来了,他打开一小门,门后还有一小小房间,牧师从里面取出饼干,牛肉干和水分给大伙儿充饥。他说:“只有这些东西,大家将就点,我这儿很安全,义和团弟兄不会找到这儿,万一被发现了也能平安逃脱。”牧师指着左侧一块石头说。他走过去在石头旁摁了摁,像变戏法似的石头往一旁移动,现出一窄小的通道,黑洞洞的,凉嗖嗖的风从里面吹出。牧师说:“这地道可以通到城外去的,大家安心在这儿躲一阵,当然条件很简陋,委屈大家了。”有人问牧师建地下室打地道花了不少时间和工夫吗?牧师说地下室其实是从教堂的地下室隔出来的,没花什么工夫,只有地道他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当时只是想以防不测,没料到果真派上用场。晚月在家里没吃过饼干、牛肉干这些食物,觉得挺好吃,大哥也吃得很香。牧师见大家或多或少全吃了点,又说:“男的一间,女的一间,大家将就躺一躺。”晚月同女人们归到一间,侧卧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晚月睡醒睁开眼一看,除了三位女孩子还在睡外,其余女人全起来了。她揉了揉眼皮走到外间,看到大哥呆坐着,她对大哥说想上去等父母亲,大哥说我们一块上去。旁边一大叔阻止说,刚才听到上面有大队人马走过的声音,现在上去会被发现这儿地下室,大家全得完蛋。你们爹娘来了,牧师自然会带他们下来,在这儿等跟在上头等还不是一样的。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上不得,兄妹俩只好又坐下来。那对双胞胎男童睡醒了又跑来跑去,嘴里还啃着饼干,一点都不知愁。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地下室又看不到外面天色,晚月看见一年轻男子掏出怀表看时间,,便叫了声大哥问几点了,那人回答快四点了。她想爹去了这么久,怎还不带妈妈来呢,她对大哥说她害怕,大哥说别害怕有他呢。这时木板咚咚响几声,一男人赶忙踩着梯子上去顶开盖子,是费林牧师。他一脸疲惫,一女人端了一碗水给他,他咕咕喝了下去后说,他偷偷去见了一位官府的朋友,那朋友派了一小队官兵来灭火,火已灭了,可已成焦黑一片。“主啊,饶恕我吧。”牧师划了一个十字,又说:“外头很乱,今晚可不能回家,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平安是最要紧的。我已叫人去买包子和青菜,储存间里有煤油炉,有锅碗勺子,晚饭就吃包子配青菜汤,大家在这儿将就一宿,明日再看情况,天黑后可轮流到外面透透气。”说罢又划一个十字。晚月走到牧师身旁,壮起胆子怯生生问:“我爹我娘咋还不来呢?”牧师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的孩子,我也非常担心,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等待。”费林牧师又吃了些牛肉干和水,然后上去了。
牧师走后,晚月仰脖盯着洞口,她多么希望木板打开后出现父母的身影,仿佛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传来蹬木板的声音。盖子开后,牧师背着一个人下来,几位男子赶紧过去把人接下来,让他躺在草席上。这不是父亲吗,晚月和大哥扑了过去,喊着“爹”哇哇哭起来。父亲脸无血色,鼻肿眼青,双目紧闲,一位大伯把脉后叹了一声掏出一丸子塞进父亲口中,片刻后父亲张开了双眼。费林牧师喂了些水,又给他洗把脸,父亲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父亲心急火燎往家走,路上遇到一队提着大刀雄纠纠气昂昂的义和团弟兄,因惦着母亲,父亲也顾不上害怕。到家门口时,见大门敞开,他观望了一会儿提脚往里走,只见院子中的花卉被拦腰砍断,花瓣枝叶撒落一地,厅堂中桌子、椅子也被大刀砍得歪歪倒倒的,显然弟兄已莅临过。宅子里静悄悄,父亲正诧异母亲上哪儿去了,此时依稀传来一声呻吟,他赶忙朝卧室走去。他看见母亲披头散发躺在地板上,身上衣服全被撕破了,下身湿糊糊的还夹杂着血丝。父亲赶紧把母亲抱起放到床上,摊开毛巾被盖在母亲身上,悲声呼唤着。母亲吃力地睁开眼,认出父亲后目光集中了,哆嗦着嘴唇吐出两字:孩子,父亲流着泪说孩子平安,你放心。母亲又说枕头,父亲托起母亲的头,左手往枕头下一摸,真是奇迹,那包细软竟然还在。父亲取出给母亲看,母亲凄美一笑,看着父亲慢慢地阖上眼,什么话也没留就这样走了。父亲伏在母亲身上哭一阵后,拿来一盆水给母亲擦了身子。他想拿件衣服给母亲穿上,可衣柜一件衣服都没有,三个皮箱里的冬衣也全被洗动一空。他走到英姐的房里拿了英姐的衣裤给母亲穿,正穿时进来五位义和团弟兄,其中一位是住在附近的地痞,不务正业还好赌成性。此人得意地说,我讲中了嘛,他一定会回来找他老婆。父亲愤怒地说,我老婆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那人淫笑着说,你老婆已让我们弟兄轮流骑过了,细皮嫩肉味道不错。孰可忍,孰不可忍?父亲怒不可遏,“王八蛋,无耻之极。”朝那人一头撞去。那人被撞得往后趔趄,同伙伸手搀住。那人气急败坏指着父亲:“姓李的,你活不耐烦了。”飞起一脚踹倒父亲,又狠劲左右开弓俩耳光,顿时父亲鼻血喷了出来。那地痞又狞笑说:“本来想看你老婆陪我们取乐的份上,只要你拿出银票便饶了你。弟兄们,这姓李的可算是半个毛子,他不仅入了教,还与狗牧师称兄道弟欺侮哥们。弟兄们,咱们好好修理修理他,先当肉坨子让弟兄们练练腿功,累了再劈了他。这伙禽兽专踢要害部位和下身,父亲像皮球般地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那伙人则哈哈大笑。眼看父亲就要被活活踢死时,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喝住他们,“住手。李老爷虽入了教,但街坊四邻全讲他是好人、善人,你们如此草菅人命,真是有损我们义和团的名声,给我出去。”看来来人是一位头目,那伙人悻悻地走了。而父亲已奄奄一息,他想站起来,眼前一黑又栽倒在地。
当父亲清醒过来时,感到全身剌心般疼痛,下身处火辣辣的,骨头像散了架站不起来。他抖着手掏出怀表一看已是下午三点一刻,他爬到床前撑着床沿站起身,他想自己恐怕不行了,便挨着母亲躺下,他要和母亲一块上路。他摸着母亲冰冷的身体,脑子一片空白,似乎魂魄已出了壳。这时外面传来呼唤孩子的叫声,他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孩子已没了娘,不能再没爹了。他挣扎着起来,喝了几口水,又抚了抚母亲的脸,他看到母亲身边那包细软,母亲可是为它付出了生命代价,他把细软揣进怀里,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他眼前摸摸糊糊,步履蹒跚,凭着感觉挪动着,每走几步都要大口大口喘会儿气,他想自己恐怕到不了教堂后门了,可要见孩子最后一面欲望支撑他迈着步。“我终于见到你们俩了。”父亲哽咽着说。听的人无不叹息,女人们更是流着同情的泪水,而兄妹俩得知母亲死了已哭成泪人般,女人们搂住他俩安慰着。“好孩子,别哭了,让你爹好好养伤。”那位长者开了一药方,一位大叔接过药方上去了。药抓回来后,一位大婶用木炭熬好,另一位大婶喂父亲喝下。这时包子和青菜送来了,几位女人烧起青菜汤,大伙儿凑合着用过晚饭。晚月和大哥又守在父亲身旁,父亲默默地注视着,目光是那样怜爱。九点时,费林牧师叫兄妹俩睡觉去,父亲也说去睡吧,一位大婶拉着晚月的手走进里间。
当晚月在睡梦中被唤醒,睡眼惺松来到父亲跟前时,父亲已是弥留之际,大哥在抹着泪,教友们在低声呤着《愿耶和华赐福给你》。父亲显得平静安详,他把兄妹的手叠在一起,声音微弱却清晰地说:“爹对不住你们,爹要走了,要去天国找妈妈去。月月要听大哥的话,听牧师的话,爹爹和妈妈会在天国看着你们。”晚月呜呜哭道:“那我也去天国找妈妈,你带我一块去。”父亲泪流满面,用最后一点气力看着未谙世事的一双儿女,眼神充满忧郁,凄凉和不舍,片刻后,父亲松了手……
世事真是无常,早晨还是有爹有娘的幸福一家子,转眼间兄妹成了孤儿,还好有个热心肠的费林牧师,他没有辜负父亲的临终所托,担当起孩子监护人的职责。他通过教友把外头的赊帐讨了回来,再把父亲经营的三家绸缎店承包出去,承包金按月交纳以保障兄妹俩的生活;他把破损的家俱扔了,照原样再买进;他把丁嫂请回来,让她全权照顾兄妹俩的衣食起居,且要求每日每一笔开销都要让大哥帮她记下来;他要兄妹俩继续在学堂念书,他也继续教兄妹俩英文,牧师想竭力营造出除了父母以外一切同以前一样的氛围。可能跟以前一样吗?父母是孩子心中的大树,不落的太阳,时时刻刻为孩子遮风避雨,日日夜夜给孩子温暖呵护,父母的爱是滋润孩子心扉的甘泉雨露,是任何人取代不了的。一天之内父母先后撒手西去,对兄妹而言实在太残酷了,俩人一下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兄妹俩惶恐不安郁郁寡欢,常对着父母的遗像抱头痛哭。费林牧师理解兄妹的感受,给俩人讲述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的故事,讲述写进化论巨著《物种起源》作者查理?达尔文在五年内环球考察中的艰辛和执着,鼓励兄妹俩要坚强起来,晚月似懂非懂,大哥却专心聆听着。这场变故使大哥晓阳懂事了很多,他再也不贪玩,用功学习也知道疼爱妹妹让着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过日子。也多亏牧师的筹谋,日子过得丰衣足食。
光阴似水,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五年后的一个秋日下午,兄妹俩各自在房里看着书,晓阳看的是严复翻译的《天寅论》,晚月是《百万英镑》。三点左右,突然来了两位客人——来自苏州老家的姨父姨母。晚月三岁时曾随母亲回过老家,但那时年纪太小一点都不记得了,她一见姨母两眼发直,这不是自己的亲娘吗?原来母亲与姨母是孪生姐妹,姨母是姐,他们前不久才得知妹妹和妹夫过世的噩耗,特地来看望外甥和外甥女。听着大哥的诉说,姨母拭着泪水叹道,这是命啊,怎么躲都躲不过,姨母讲了一件连姨父都不知道的事。
外公是苏州一富商,外婆十九岁嫁给了外公,婚后五年中生下了仨儿子然后便没有生育了,谁想到四十一岁那年却又身怀六甲生下了一双胞胎女婴,那年长子已二十岁了。可想而知外公外婆是多么高兴,对双胞胎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连奶妈都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满月那天大摆酒席宴请亲友。双胞胎五岁时,外婆请了一位外号神算子的算命先生给双胞胎算命。神算子掐指一算后吞吞吐吐说,“照八字算来应该只有一位千金,所以双胞胎中须先走一位。”外公不信神算子的话,说是无稽之谈,叫外婆切莫当真。外婆虽半信半疑却心怀惴惴,对俩女儿更是呵护有加寸步不离,一有头痛脑热就吓得不得了,生怕应验了神算子的话。待到俩女儿健健康康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外婆那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从十五六岁起,外公外婆便开始物色女婿,他们想给双胞胎女儿也找一对孪生兄弟,一年后放弃了这奢望。二十岁那年姐妹俩同日上了花轿,出嫁那天外婆放声大哭,生离死别似的。晓阳周岁时,母亲带着儿子北上天津跟丈夫团聚,姨母舍不得母亲,以北方天气寒冷,食物有异激烈阻挠,外婆没有横加干涉。外婆对姨母说,天津与苏州相隔千里,母亲去了天津就等于你们二人中走了一位,姨母才知道外婆还是放不下神算子那句话。“可真的还是躲不过这一劫数啊。”姨母又难过得失声痛哭。
姨母不仅相貌上可以乱真,连举止腔调全同母亲无异,自己很快同姨母亲热起来,兄妹俩陪着姨父姨母在天津逛了几天。一周后,姨母对费林牧师说了他们的来意:要把兄妹俩接回苏州老家。父亲那边的一位姐姐和一位哥哥皆已过世没什么近亲了,可母亲这边还有三个舅舅和一位姨妈,他们有能力照顾外甥和外甥女。一听此话牧师为难了,他与俩孩子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不同意又没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从血缘来讲他是外人。迟疑了良久牧师说,他作不了主,还是听听兄妹俩自己的意思,尤其晓阳已十八岁,不是孩子了。
晚饭后,牧师说了姨父姨母的来意,大哥当场表态他不想去苏州,虽然苏州是父母的老家,可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已习惯了天津的一切,他已十八岁,能照顾自己和妹妹。再说他还想去美国念书,看看西方社会,开拓自己眼界。姨父说何必出洋念书呢,书念再多也无用,官场黑暗,你大舅、三舅全已告老还乡,还是子承父业跟着他学做生意,再过几年娶妻生子才对得起父母。姨母也说回到苏州有舅舅和姨父帮着,做什么都方便,待有了实力后再来天津发展也不迟。大哥说姨父姨母的好意他心领了,知道还有这么多亲人在关心他和妹妹,他很感激。不过他是男子汉,一定要靠自己混出个人样,万一不济再去投靠姨父和舅舅。眼下他和妹妹日子过得还行,姨父姨母不必担心。
大哥颇有气概的话令姨母很是欢喜,欢喜之余又有点失望,既然晓阳心意已定,那只能说动晚月了。姨母说你是男儿,要自己打拼,有志气,姨母不拦你,但晚月一定须跟我走,她是女孩子,再过几年便要嫁人,要相夫教子,可我看她一点针线活都不会,要被婆家人笑话的。这本来是由娘传教的,如今只能由我**了。姨母家有你两位表姐也可相互切磋,还有很多当媳妇须尊循的礼数也得讲,生闺女不是单单养大就行,还有一大堆事呢,待在天津会害了她的。牧师听了眨着眼睛,他来中国好些年了,深知中国女人三从四德是由母亲言行身教给闺女的,姨母的话是有道理。大哥没听懂姨母话的意思,说晚月有我呢,我会照顾她的,要学针线活,我让丁嫂教她。自己也是听得懵头懵脑,只听懂姨母要带她回苏州老家,便嗲声说要跟哥哥在一起。姨母说你是女儿家,女儿家有女儿家的事,哪能一直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出洋念书你怎么办?大哥立马说他出洋也会带月月一块去。姨母笑,说大哥想得太简单了,过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大哥正要争辩,丁嫂进来说有朋友找少爷,大哥出去了,费林牧师说你也回房去吧,我跟你姨父姨母聊一聊。自己离开后,牧师开口道:“杨先生、杨太太,我也很疼爱晚月这孩子,她父亲临终时托我照顾兄妹俩。可为了晚月的终身幸福着想,方才杨太太讲的一番话我认为很有道理,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对晚月来讲是最重要的,她的确应该跟在杨太太身边学做一些女孩子份内的事。如果她答应跟杨先生杨太太回苏州的话,晓阳那边我来说服他。姨母高兴地说,牧师果然是位明白人,我是姨母,当然心疼这俩孩子。这几天我发现晚月心里很希望有个姐妹作伴说说话,晓阳是男孩子,外头可以交朋友,而晚月是女孩子只能呆在家里太孤单了,到苏州去有表姐跟她作伴。晓阳毕竟年轻,人情世事全不懂,只能拜托你了。牧师点着头说,不必客气,只要对孩子有好处,我会尽力而为。
几天后,自己随着姨父姨母坐船去苏州,大哥再三叮咛,若不习惯就写信来,他上苏州接她回来。临走前一晚,牧师把那对鸡血石玉镯套到她手腕上,又买了不少天津土特产送给姨父姨母及苏州的亲戚们。码头上,自己朝牧师和大哥挥着手,她还是孩子,尚是少年不知离别愁,何况还有一位酷似母亲的姨母在她身旁,她充满着对老家的好奇和憧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天津。
在苏州,自己受到舅舅和妗子的热情真诚款待。三位舅舅中,两位是告老还乡的朝庭官员,一位是子承父业的买卖人,他们争着要接晚月到家里住。姨母两句话就顶了回去:你们瞧见了,晚月比我亲闺女还像我,走在路上人家全讲你女儿真像你,我女儿当然住我家,谁也不要争了。姨母说得没错,晚月长相随母亲,自然也就随姨母了,这样一来晚月便在姨母家住下。
姨父也是做丝绸生意的,所开的绸缎庄在苏州颇有名气,有四家分号。姨父的住宅在怡园附近,宅院宽敞带有花园。姨母生的两位表姐,一位小大哥一岁叫扬惠,一位大她一岁叫扬淑。两位表姐真心地欢迎她,带她逛了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等处,几乎逛遍苏州城,还去西郊的寒山寺烧香拜佛。自己虽是基督教徒,可也不排斥菩萨罗汉,她觉得那些人物人物很有趣。俩表姐待她犹如亲姐妹,使初来乍到的自己没了陌生感,玩累了倒头就睡,也减轻了对哥哥、对牧师的思念。
姨母家里除了俩表姐外还有两人,一位是姨父的小妾,表姐称她赵姨娘,只比大表姐大四岁,另一位是赵姨娘生的刚满两岁的小表弟叫扬煜。二表姐不屑地告诉她,赵姨娘出身贫苦,破庙为家,兄弟姐妹又多,姨父给她家一大笔钱,刚来时温顺恭敬,生了小弟弟后,母凭子贵便趾高气扬起来。喝茶要新上市的龙井;衣服非绫罗绸缎不穿,说棉布扎皮肤;胭脂水粉要买宫里用的。明明是大脚却扭扭捏捏走路,真是笑死人。晚月信仰基督教,基督教、天主教皆规定一夫一妻,她想不通姨父为什么要娶小妾,这岂不是不尊重姨母。她知道这想法只能放在心里,跟着表姐称呼姨娘。
住了几日后,自己便看出赵姨娘确是使性弄气之人。她对下人尤其对伺候她的丫环秋菊,轻则骂重则打,下人当面唯唯诺诺,背后数落她的底细。她甚至敢讥讽姨母生不出儿子,姨母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大表姐性格文静,可肚里有学问,会用很含蓄的话压住她,赵姨娘只能干瞪眼。二表姐性格张扬,会呵斥赵姨娘为亲娘出气,这可正中赵姨娘下怀,文皱皱的话她不会,骂街可是行家。她把姨娘身份扔在一旁,与二表姐打起口水仗,这时候姨母总是责骂二表姐多嘴。而姨父呢,不是各打五十大板便是一走了之。事后下人们会围着表姐传授相骂的技巧在于挖苦,二表姐的水平也就见长,出口不带脏字,却句句呛人,气得赵姨娘直翻白眼。对照天津刻板的生活,她觉得斗嘴很有趣,也问姨母为什么会容忍赵姨娘,姨母回答一是为了家庭和睦,二是她对不起姨父没给姨父生个儿子。自己很不解,“表姐不也是姨父的孩子?”,姨母叹气说表姐是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儿子才能继承杨家的香火。姨母又说做女人苦,若不会生育就像犯罪似的,而生不出儿子也矮人一等,所以女儿一出嫁,当娘的便盼望头胎生个儿子才有脸面,在婆家才硬气。生儿子是弄璋之喜,而生女儿则是弄瓦之喜,一璋字一瓦字便可见天壤之别。“哦,原来如此。”姨母的话深刻记在自己心中。
自己在姨母家住下后,姨母手把手教她剪栽、缝衣、刺绣等活,自己最喜欢的是剌绣。剌绣是中国传统的民间手艺,苏州素以丝织生产及刺绣工艺闻名于世,“家家养蚕,户户刺绣。”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苏州刺绣自成体系,被世人称为苏绣,与“湘绣”、“粤绣”、“蜀绣”并列为清代四大名绣,苏州的女孩子无一不会绣上几下子。自己迷上刺绣后,早晚绣呀绣个不停,两位表姐担心她会绣坏眼睛,便强拉她到花园里走走或到街上逛逛。此外姨母喜好昆曲,是昆曲的票友,每回看昆曲都带上晚月;而两位表姐爱好听评弹,也回回拉上她,结果无论是昆曲或是评弹自己全爱上了。跟着姨母学唱昆曲,缠着表姐学弹评弹,生活中有了很多乐趣。她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快活,开心常挂在脸上,她没料到赵姨娘会对自己心生不满。
赵姨娘见姨母对晚月百般怜爱,两位表姐也事事护着她,而晚月对她除了招呼一声“姨娘”外,从没问候过一句,便以为晚月鄙视她。“住的、吃的、穿的全是我家的,还摆什么大小姐架子?哼,我要你瞧瞧我的厉害。”她让秋菊把晚月叫来,皮笑肉不笑说:“表小姐,我从没出过苏州城。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大,你给我讲讲北方是什么样子的,吃什么穿什么讲什么话,让我也长长见识。手也是闲着,顺便也给我捶捶背。”这本是秋菊的事为何要使唤她呢?自己心中有数,她不想多事就照办,回去后也不对任何人声张,赵姨娘见自己不吭声认为自己惧她,便愈发得意,隔三差五把自己叫去。这一天,自己在大表姐房间向两位表姐请教刺绣针法,秋菊又把自己叫走了,二表姐问服侍自己的丫环春兰赵姨娘找表小姐有什么事呢?春兰回答说不晓得,问过表小姐,表小姐支支吾吾的。大表姐感到奇怪,**兰去看一看,春兰在赵姨娘房门口一瞧便愣住了,赵姨娘还冲她笑了一下。春兰气鼓鼓回来一说,二表姐呼地站起说,太欺侮人了我找她理论去。大表姐栏住,说待娘吃斋回来让娘出面比较妥当,我们毕竟是小辈。
每逢初一、十六,姨母就去庵堂吃斋拜佛,祈祷全家平安,姨父生意兴隆。这天她吃完斋饭回到家,听二表姐一说立马怒气冲冲带着丫环老妈子闯进赵姨娘房里,不顾姨父在旁啪啪两耳光。指着鼻子痛骂:“你这**,平日我让着你,不是我怕你,而是以和为贵,不想让老爷夹在中间为难。你对我闺女无理,对下人蛮横,我是睁一眼闭一眼,跟你计较反而抬举了你。而你不知好歹顺着杆子往上爬,愈发瞪鼻子上脸没了规矩,欺压到晚月头上,真是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屁股红,忘了自个儿分量。我把晚月千里迢迢带回来是为了给你当使唤丫头吗?你算什么东西,给她提鞋都不配,这事若给舅舅知道连老爷都脱不了干系。你给我听清楚,再有此事我决不轻饶。”说罢带着喽啰噔噔而去。赵姨娘气得鼻子都歪了,冲着姨父撒泼。可姨父一脸秋霜,说你太过分了,给我本份点,不然我也帮不了你,便拂袖走了。赵姨娘才知自己她做了件蠢事,自此收敛了不少。
真令赵姨娘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是霍夫曼牧师的来访。来苏州后自己照样上教堂做礼拜,去的是离姨父家最近的松树林教堂,该教堂主持教务的是霍夫曼牧师,去年初才从美国来到苏州。阳日新年那一天,他来到姨父家,自已作了介绍。霍夫曼牧师说他是受费林牧师的委托来拜访杨先生、杨太太,感谢二位对晚月的照顾。突然来了一洋和尚,全家人都感到新鲜好奇,两位表姐、赵姨娘以及下人全在后厅窥视着。姨父姨母起初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毕竟见过世面很快便镇静下来,得体地寒暄着。霍夫曼牧师的中国话很差劲,结结巴巴还夹杂着英文,自己便当起翻译,全家人见自己能流利说英语很是吃惊,牧师走后你一句我一句夸了不起。姨父乐呵呵说往后跟洋人打交道带上晚月;二表姐要自己教她几句英语;赵姨娘讨好地说苏州城里会讲英语的就只有晚月一人;春兰递上一杯茶要自己润润喉,自己倒被众人捧得很难为情。
送灶王上天庭那一天,费林牧师和大哥来了,自己叫了声“哥”扑在大哥怀里。费林牧师讲晚月吃胖了,姨父姨母听了很高兴,费林牧师住了两天就走了,大哥则留下来过年。姨母带他拜访了各家亲戚,直到元宵后才离开。大哥再次来到苏州已经又是一年,人长得更师气了,两位表姐对他脉脉含情。可惜俩人全已订下亲事,姨父姨母有点懊恼,可已无法改变。姨母跟舅舅们商量在苏州给大哥娶房媳妇拴住他的心,把他拽回苏州。姨母对大哥说即使你出洋念书也不碍事,先订下亲待回来再行大礼。大哥说那不妥,万一他有个三长二短,岂不是害了对方成望门寡。二表姐一听吃吃发笑,姨母拉下脸责备大哥这么大的人还信口雌黄,一点也不忌口像孩子一样,大哥嘻皮笑脸,姨母也没辙。
五月节过后,费林牧师和大哥又来了。费林牧师对姨父姨母说,下个礼拜他要起程返回美国,大哥也要随他一块去美国念书,至少三四年内不会回来,在美国期间他会照顾晓阳,请姨父姨母放心。接着又讲到我,费林牧师说晚月在这儿生活得很好,他很感激姨父姨母,一年多不见,晚月长成大姑娘了,再过二、三年便可谈婚论嫁,又要拜托二位多费心给晚月物色一位好郎君。姨母说这是当然的,我们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费林牧师从随身所带的小皮箱中取出一精美木匣递给自己,说这是你母亲的首饰盒,里面全是珠宝首饰,晓阳讲全给你。然后他又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姨父,说给晚月置办嫁妆之用。姨父不悦地说费林牧师太小看他了,难道他穷到无力置办嫁妆的地步?晚月的嫁妆一定不输于两位表姐。牧师陪着笑脸说,杨先生误会了,这张银票不是他自己的,他此趟一走不会再来中国了,跟晓阳商量后把住宅卖了,把绸缎店盘了出去,全换成现金,兄妹俩一人一半。晓阳带一半作为在美期间的学习及生活之费用;另一半当然得交给杨先生杨太太。银票是有价的,两位对晚月的疼爱是无价的。牧师的言语姨父姨母听了心里很是舒坦,姨母说那这样吧,这银票我们先保管着,等晚月出嫁时,作为我妹子、妹夫给她的嫁妆好了,牧师说一切全由二位作主。自己没有心情听他们对话,一听说大哥要出洋自己的心就乱了,拉着大哥的手淌着泪。当晚费林牧师去松树林教堂住宿,大哥则在自己房里坐到深夜。
溥仪继位第二年春,大表姐出嫁了,本来前年就要成亲,因男家母亲过世丁忧三年才拖了下来,姨母很高兴大表姐不用伺候婆婆。同年秋季二表姐也上了花轿,这一年晚月十八岁了。姨母和舅舅开始张罗起她的婚事,托了媒婆托了亲朋好友,托来托去,亲事依然没有着落,眼看过了年便二十一岁了,姨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自己的脚上。当年父亲听从费林牧师的劝告没有给女儿裹脚,所以晚月是一双天足,许多大户人家一听天足就摇头,而不嫌弁天足的嘛,又要挑家境好人品好还得长相般配的,这样一来便高不成低不就了。姨母瞅着我的脚叹息:“真不知你爹你妈当初怎么想的,难道没考虑到女儿有一天要嫁人?新人下轿首先看脚,是三寸金莲则啧啧叫好,婆家欢喜;裹得工夫不够大了些便窃窃讥笑,婆家也觉丢脸,难免迁怒于媳妇,媳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和你妈五、六岁就缠脚,请的是有名的缠脚师傅,岁数越少骨头越软就越容易裹,到了七、八岁骨头硬了就缠得不好看了。你二表姐缠脚时哭喊得惊天动地,姨就是不心软,姨说现在不狠心,以后你会恨我这个当妈的。而今你二表姐可感激姨了,她婆婆夸她的脚小巧好看,在三位妯娌中数她最短最有模样。唉,看着你这脚,姨就堵心。”
晚月放下手中的绣品说:“姨,我认为天足好,走路多利索。你和表姐没有轿子出不了门,去逛街就走那么一段路,回来就要揉着脚。我呢想上哪儿就上那儿自由自在,跑呀跳呀都行。现在是民国了,报纸全是提倡天足,婚姻要看缘分,会有人喜欢天足的。”
“只有穷汉了才找大脚女人,找小脚养得活吗?大脚女人能帮着男人干力气活,只有做月子时才能躲个懒偷个闲,日子过得苦。你人长得俊,十指如葱多纤细,什么都好就是这双脚,唉。”
“别叹气,叹气会催人老,两位表姐全出了门,留下我陪着你不好吗?”
“对姨当然好,可对你呢,会误了青春年华害你一生的,以后到了奈何桥有何颜面见你妈?你还笑,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跟你说了,我去看一下裁缝师傅给你做的衣服好了没有。”
姨母移动着小脚袅袅走了,晚月瞅一眼自己的脚,开怀地笑了。
正月头,花园里数十枝红梅盛开怒放,又恰巧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衬着红梅十分抢眼,晚月和姨母在花园里观赏着。
“真美啊,叫表姐回来赏花。”
“今年花是开得比往年茂,雪也下得厚,是个好兆头,但愿这好兆头能应在你身上,今年内定下一门好亲事。”
晚月哈哈大笑:“姨,你真是的,什么事都能扯到这事上。”
“姨心里急啊,前天去你舅舅家拜年,你不也是听到了,每一位舅舅、妗子都问起这事,还说嫁妆全准备好了。哼,嫁妆还不容易,人在哪儿,有本事变一个人出来。”
“姨,我来变一个好了。”
“好啊,你变吧,在哪儿在哪儿?”
俩人正笑着,春兰进来说霍夫曼牧师来访,老爷请她俩去见客。姨母呵呵笑说,“莫非这位牧师就是你变来的?”
霍夫曼牧师慢悠悠地呷着茶,一见晚月进来便朝她眨眨眼,晚月红了脸。霍夫曼牧师的中国话长进了不少,虽然讲得很慢又生硬,但不再掺杂着英文单词了。他恭维了几句后便直截了当说要给晚月讲门亲事,姨父姨母对视一眼颇感意外,姨父问是谁家的公子,牧师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讲了起来。
去年也是正月头,晚月在霍夫曼牧师处认识了一位叫林斌的年轻男人,他是从上海来苏州游玩的游客。林斌给晚月的最初印象是性格腼腆,问什么答什么,且回答很简单,最长不超过五个字,晚月觉得此人有趣,问答式的交谈过后也就忘了此人。过了一个月又在教堂遇见他,他说有一件衣服落在这儿忘了带走,也许一回生二回熟,林斌的话多了点。晚月知道了他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后来弃文经商来到上海,先在一位本家叔叔手下做事,三年后自立门户独立经营一家小茶庄,生意不错,打算扩大店面。他还说他不满朝庭腐败无能官场黑暗才弃文经商,他认为民国最大的贡献在于把皇帝赶下台,他赞成孙文提出的三民主义。“过去全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哪有什么民主民权。”此言论自己听得很顺耳,她和大哥一致认为是西太后是朝廷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这想法她不敢对任何人包括姨母说,现在可找到知音了,不觉跟林斌拉近了距离,且林斌也是教友更增添了一分亲切感。这一回俩人聊了颇久,晚月发现一旦放开了,林斌颇健谈,晚上躺在床上回想着林斌的言行不由笑了笑。二十来天后林斌再次来到苏州,说是带朋友来玩。自己笑他来得这么勤,别人会以为你有妻室在苏,她把“州”压了下去,因为她撞见到对方含情的目光。顿时明白了林斌一而再再而三来苏州的用意,她感到慌乱但并不反感。霍夫曼牧师看出端倪找借口躲了出去,自己反而拘谨了。林斌每月都会来一趟住上两三天,教堂成了二人谈情说爱的场所。过年前,她接受了林斌的求婚,拜托霍夫曼牧师来做媒。
霍夫曼牧师介绍了林斌情况,当然没说两人已私订终身之事。姨母问这位林先生知道晚月是天足吗?牧师说两人已见过面,应该知道。姨父说,才二十五岁年纪能在这个中国最大的码头单枪匹马闯出自己的地盘,虽说是小茶庄,但已相当不简单了。多少公子哥是靠父辈的荫福过着舒适的日子,一旦发生变故,则无谋生能力,坐吃山空潦倒不堪。这位林先生一个读书人凭自己能力撑起门面,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外甥女对她又有好感,我看可以考虑考虑。姨母摇头说,他不是苏州人,其次是在上海做生意,晚月嫁给他岂不是也要去上海?那太远了,来回不方便,还是嫁在苏州城里为好。牧师说,只要小伙子人品好,何必在意哪里人,外地人又没什么两样。至于说要离开苏州城,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晚月嫁给林斌自然夫唱妇随跟着去上海,上海离苏州也不算远。姨母说,没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苏州的鸡,嫁给苏州的狗不就留在苏州城了。姨父和牧师都笑了。姨父说,“知道你舍不得外甥女离开,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嘛让我先见一见人再考虑。”牧师说,这好办,他人就在附近等候,我去叫他。
牧师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一位长相俊朗的后生跟在牧师后面走了进来。姨父“哎呀”一声迎上前,抱拳说:
“小兄弟,是你呀,咱们可真是有缘。”
来人愣一下拱手道:“是前辈。幸会幸会,真是巧。”
看来姨父和来人相识,姨母、牧师及晚月一脸惊讶。姨父对姨母说,“记得吗我对你讲过我在上海迷了路,多亏一位小兄弟送我回旅馆,那位小兄弟就是他。”原来去年二月,为了一笔生意姨父去了一趟上海,因为事情办得顺利,姨父心情舒坦,看天色还早就在街上逛了起来。上海比苏州大多了,姨父信马由缰东看看西瞧瞧,没留意方位也没在意路标,待到想回转时已找不到北了。姨父在林斌所开茶庄的那条街道上走来走去很是着急,林斌看见了便向前询问,得知情况后领着姨父走回旅馆。姨母听姨父一说“哦”一声站起热情招呼。
晚上,姨母来到晚月房里,问她看上林斌什么,晚月羞答答直笑。半晌说:
“我问他,如果我生不出儿子,他会否娶小老婆。他发誓说,他只爱我,决无二心。”
姨母一笑,说:“山盟海誓哪能当真,姨父当初也如此说过,是好是坏全看你自个儿造化。我最满意的是他父母全已不在了,公婆在堂就得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姨母跟舅舅商计后答应了这门亲事,因林斌父母皆已过世,林斌同意在苏州姨父家举行成亲大礼,洞房也设在姨父家,吉日订在四月初九。
三月底,大哥从美国回来,兄妹相逢,晚月又是哭又是笑。大哥一身洋装显得更加英姿师气,远近亲戚轮流宴请大哥,大哥都吃怕了。姨母说,“这是礼数,一定要去,吃不下就动动筷子装个样子,做人千万不要失礼,人家礼待你,你心里即使不乐意,大面上也要过得去,不然会记恨你一辈子,为人要懂得青红皂白……”姨母给大哥灌输处世哲学。
吉日那天,一切按照中国的婚庆礼节进行,当司仪唱道“二拜高堂”时,晚月鼻子酸酸的,她想起了爹娘。成亲后,姨母又带新婚夫妇上各家亲戚处一一答谢,整整折腾了一礼拜。而后大哥和小两口一起上天津拜祭父母,抚着墓碑,晚月泪水涟涟,父母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当,当……”挂钟的报时声把晚月从往事追思中拉回现实,她收好相片,探头看了看,小寒还在写着,桌上桌下又多了好几个纸团,她进厨煮了两粒荷包蛋端进去。
“十点了,歇一下,万事起头难,别急。”
“快好了,放着我一会儿吃,你先睡别管我。”
晚月笑了笑,当父母的哪能会不管孩子,不过也奇怪,平日这个时候已经上床睡了,可今晚没有一点睡意,也许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她在躺椅上躺下,双眼正对着墙上丈夫和儿子的相片,丈夫那柔情的眼神,儿子那含笑的目光似乎要对她说什么,她凝视着,丈夫和儿子仿佛从相框中走了下来,她似乎听见儿子叫着“妈”。
晚月没有嫁错郎,林斌是位性情温和的男人,对晚月体贴入微,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晚月生头胎时,姨母还颠着小脚来到上海照顾她做月子,大儿子林宇三岁时又添了二儿子林晨,夫妻俩想再来一闺女,可事与愿违偏偏不来。姨母说莫急,外婆四十岁才生下我和你妈,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当年为了生个儿子,姨到处求神拜佛,吃过的偏方数也数不清,没有就是没有,你已有俩儿子了,知足吧。世上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以为没有希望放弃时偏偏有了,民国十四年生下第三胎且天遂人愿是个闺女,那年大儿子已十一岁了。中年得女,夫妇俩喜悦无比,因生产那天恰好是小寒节气,林斌给取名小寒,并把生日固定在小寒节气。女儿的长相晚月觉得像外婆,林斌说像外婆不就像你,祖孙三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主在打盹时把你们的模样复制到寒儿身上,忘了父亲的一半功劳,可惜天堂没有电话,不然打个电话提醒一下。自己撇撇说,吃什么醋,晨儿不是随你,朋友叫他小林斌,你美得一脸傻笑。主是公平的,儿子随你闺女随我,闺女是娘的贴身棉袄,你妒忌去吧,气死你。俩口子常如此拌嘴,拌在嘴中,甜在心中。丈夫的茶叶生意也顺顺当当,除了原有茶庄又开张了两家分店,一家人也从旧房搬进两层洋房。每到礼拜日,一家人打扮得整整齐齐上教学做礼拜,上公园游玩,全家人乐融融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寒的学习成绩不如两位哥哥那么优秀,除了国文外其它成绩平平,最喜欢的是唱歌跳舞,从幼稚园开始便上台表演,老师夸她嗓音甜舞姿美。也许是有一些音乐天赋,自己没有教她弹苏州评弹,她自个儿摸仿着琢磨着竟能弹了起来,那年元旦还敢上台演出,获得满堂喝彩。林斌很开明,不反对女儿的爱好,当时上海各影院在放映电影《鱼光曲》,王人美演唱的电影插曲《鱼光曲》更是风靡大街小巷,林斌说女儿也许会成为第二个王人美。
民国二十二年大儿子中学毕业,翌年乘海轮去美国加洲念大学,本来林斌打算让儿子去英国,而自己想让儿子去美国,因大哥晓阳在美国加洲可以照顾儿子。大儿子出洋去了,当父母想把老二留在身边,劝他就在上海念大学,可林晨闹着也要去美国,最终拧不过只得应允,自己答应过了暑假让他走,因为十月才有海轮。而林斌想采用拖延战术,说再补习一年英文明年秋季走,“难道多陪爸妈一年都不行?”儿子妥协了,结果悲剧再次开场。当年父亲若听母亲的话早点离开天津就不会惨遭横祸,双双含恨离世,而这一回同样因多等一年等来的是儿子的死亡。当时船票都已预约了,儿子憧憬着跟大哥相见的时刻,憧憬着到美国后的生活,孰料此时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后,八月十三日开始进攻上海,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全部沦陷,后来……后来……我可怜的儿子啊。泪水从眼眶中涌出,丈夫和儿子的面庞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