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劲醒来时,已经泡在碧海崖天的温泉里。浑身上下都是急救的管子,输气的,输液的,输饭的,导尿的,导粪的,就跟刘更他们从不济河里被救出来的时候一样。莫牙呲着大牙,在一边说:“醒了。”蹿出温泉一路跑着去叫医生,以十四堂的名义发通告告诉所有人,面面俱到。何劲愣头愣脑,嘴里又溜出那个名字:罗纱织。回忆过往,止不住心里激动,是罗纱织救的她,都是她舍命相救,自己才能活到现在。这是什么?这是爱。自己不是可怜,可痛,可伤,可叹的单相思。她怎么样了?作为西冥二堂属下,她救了自己,背叛西冥,会承受什么样的处罚?会不会被抓去吹灰坎当,活割了业力?会不会下蠹虫之狱,去受万虫啃噬的苦楚?会不会被挑筋断骨,废去武功?纱织,我的纱织。
医生带着护士慢慢的走到温泉边,看着何劲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情绪激动。拍了拍何劲的脸,看着他的反应。何劲回过神来,才觉得如此无力。莫牙也回到何劲身边,何劲问:“是谁救的我?”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可是出来的声音就象蚊子在哼哼。幸好寄灵的耳朵出奇的好,莫牙说:“是西子湖。”何劲说:“不对。”莫牙说:“还有宣婵。”何劲说:“不对。”莫牙说:“还有范不上,好多寄灵。”何劲说:“不对。”莫牙说:“那是二堂主胡雅正,你回来以后,是他用回阳格救的你。”何劲生气的说:“不对。西子湖在哪里?”
西子湖的声音传出来:“救你的是楚存雄。”何劲说:“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宣婵咯咯的笑声传出来:“他想说是楚存雄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何劲说:“是不是她?”宣婵说:“你认识那个小丫头?”何劲说:“她叫罗纱织,是咱们在西冥胡提镇扫魂时遇到的,你忘了?”宣婵说:“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你的事,我岂能件件在意?”西子湖说:“确实是那个小丫头忽然闯入以后,楚存雄才自己破了自己的功法,让我有机可乘的。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么说来是那个小丫头救的你无疑了。”
宣婵说:“原来是这么着:那个小丫头要救你,闯了楚存雄的功法,楚存雄顾忌手下,破了自己的功法。也不对呀,堂堂西冥二堂主,对待这样临阵背叛的属下,不当时诛杀也罢了,还不惜拼上自己的安危,出手相救?”西子湖说:“我使彩虹招的时候,也觉得力量大的惊人,已不在我的控制之内,那其中必定有楚存雄功法的力量,楚存雄重伤无疑。”宣婵说:“那个小丫头能硬闯入楚存雄的功法,也不是个善茬。这事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还在后怕。”
莫牙看着何劲眼中含泪,望向远方说:“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莫牙说:“喂,救你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为什么说的这么严重?”何劲说:“因为她是罗纱织啊。”莫牙凑过脸来,盯着何劲的眼睛,说:“重色轻友。”
何劲醒来以后,恢复的相当快了,少不得到胡雅正那里致谢。胡雅正说:“看到冥界第一流的功法了吧?那或许还不是全部,冰山一角而已。”何劲说:“你们都是顶尖高手,玩我还不是小菜。”胡雅正说:“你的机缘未到。”
姜江和蔡峰相见,分外亲切,蔡峰说:“回家见见你嫂子。”姜江见到潘克云,想起了张之亭和孩子姜沫儿。两个人多年未见,吃过晚饭,同榻而眠,聊到很晚。姜江说到姜沫儿,蔡峰说:“你还想王蕙生吗?”姜江说:“不怎么想了,只想张之亭站在梯子上跟我说我有个女儿叫姜沫儿的时候,一遍一遍的在眼前晃。”蔡峰说:“我看你还是把张之亭母女和爷爷接过来吧。王蕙生只是个感情的引子,不是正主儿,你的正主儿是张之亭。”姜江说:“我不爱她,要是因为孩子凑合,我会疯的。”蔡峰说:“你就象当初的我,当局者迷,慢慢走走看吧。”
刘一帆被安排在十四堂,照顾毛豆豆和莫真。何劲要到暖因河边的皱水姑娘那里把黄色痴缠解了,带上十四号名单,租了车,带着静落落和吊着一只胳膊的姜江,一路向西冥去了。一面担心罗纱织,撒下寄灵打探。
正是四月初,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莫牙对何劲说:“要不要去何记药店看看?”何劲点头,知道这药店一直是莫牙打理。中冥和西冥、北冥交界的东冥何记药店,原本在偏僻幽静街道上的小门脸儿,现在已经鸟枪换炮,成了堂皇的大门面,各种药材摆了一百多个大架子,标价出奇的贵,时有豪客光临,不用现世的钞票,只用黄金支付。何劲说:“这里的药这么贵,为什么还有人买呢?”莫牙说:“这其中有一部分顾客是西冥和北冥制造出来的寄主,他们在这里免费领取至净之血的时候,为了不欠你的人情,就买些别的药,当是付至净之血的钱。后来发现这里的药确实比其它地方的药好,风声传出去,除了制造寄主,又招来了其他顾客。”
何劲说:“同样的药还不是都一样?怎么个好法?”莫牙说:“这药的学问可大了。比如说草药,哪个地方种的,在山阴,在山阳,在什么树下,什么样的谷中,什么时候种的,春分之前,春分之后,还是在谷雨,什么时候采,早中晚,还是雨前,还是雨后,春夏秋冬采哪一部分,这其中差了一分,药效都是不同的。咱们何记,都是挑的药材药效最好的关键时刻地点采摘,用最能保留药效的方法保存,熬制。吃别人家的药,要二十副也不见得有效,吃咱们的药,三副见效,就这么灵。”何劲说:“那这个药店很挣钱了?”莫牙说:“从开店到现在纯利润有一百三十两黄金,都充作十四堂的经费,有账本,支出节余记的很清楚,你要不要看?”何劲连忙摇头,说:“不要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心里本来还在担心十四堂立堂时,东冥主罗卡奇给的一百两黄金的经费用完了上哪弄钱去,现在不用担心了,佩服莫牙是个经商的材料。
何劲和莫牙说着话,正要出门,迎面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车轴身材,满面油光。看着何劲身边姜江的手,一愣,抬头看了看姜江,错过眼神,擦肩而过。
莫殊说:“姜江,你认识那个人?”姜江说:“不认识。”莫殊说:“他认识你。”姜江说:“只要跟我打过照面,我过目不忘,那个人确实不认识。”
晚间,上了灯,莫牙指指房顶,莫殊对姜江说:“那个人。”姜江提高声音说:“哪里的朋友?”外面有人说:“去年三月二十五日夜四点,你可是盗走了盘锦镇首富汪子齐家的金妆观音?”姜江说:“是。你是什么人?”外面那人说:“汪子齐的老婆指着那金妆观音活命,如今奄奄一息,汪子齐托我找回。”姜江冷笑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当时为什么不出手?”那人说:“我认得你的手,当时我并不知道汪家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想到一个小贼会跑的那么快。总之,我现等着拿到金妆观音回去救命,你说那观音现在何处,要多少金子可以赎回?”姜江说:“那金妆观音就在汪子齐的对头曹几手中,他知道那个金妆观音是个宝贝,恐怕是弄不回来了,你有本事,就去偷。”那人说:“我没有你那本事,你们东冥干的好事,开着药店,又私下做这害人的买卖,我只跟你要。”姜江说:“没有。汪子齐家财万贯,她老婆也享尽了福,死就死了,他再讨个小的,岂不快活。该死的人还赖在现世不走,说什么是观音的事。”
房顶忽然喀嚓漏了一个大洞,大块的水泥伴着尘水和那个车轴汉子,象旋风一样,直钻进来,汉子的长木刀落在姜江坐的地方,众人都蹿到一边。车轴汉子拿刀霍霍向姜江抡过去,姜江和他从屋里打到屋外。何劲喊道:“不要打了,想不想救人?”车轴汉子跳出圈外,喘着气,哭起来:“你们太欺负人了,做着昧良心的事,还开药店充好人。”姜江冷笑一声,说:“我看你才是充好人,有钱的都不是好人。不懂得积阴德,拿金妆观音说事儿,多他妈可笑。”何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别的不看,也看在他们夫妻情重。”姜江说:“一百两黄金。”车轴汉子点头,说:“不许反悔。”姜江说:“先付五十两。”车轴汉子说:“你跟我去拿。”
何劲带着静落落向前赶路,繁花深处,绿柳水岸,幽僻小径,迎风树林,都是散灵游魂的集聚之地。何劲和静落落一路收魂,一路观赏。静落落语笑频频,何劲只想着青衣的罗纱织端着一碗蓝火引魂灯在眼前出现的场景。就是因为罗纱织,何劲才喜欢上扫魂这个差事。
静静的雨夜,何劲听着雨声,躺在床上,抚着手腕上的两道痴缠,越来越疼了呢,也越来越不容易入睡。每天何劲都让自己奔波到很累,能不开车,就下地跑着,走着,以便当夜晚到来的时候能倒头就睡,可是真正能疲惫到倒头就睡的是跟着何劲的静落落。
窗外一声叹息,十四号名单缓慢的翻到一半,在引魂火的照耀下,何劲细细观看:赵家骆,西冥宜来市浑水街十号,男,三十二岁终,方面大耳,跛一足,性懦弱多疑虑,一子,定数行至七十六,踩五十七点四,善业三百五十四层,恶业一百零三层,因缘九百三十,已了二百九十一等等。何劲推开窗,一阵凉风吹过,雨中站着赵家骆,何劲吓了一跳,手里的引魂灯差点掉到窗外。赵家骆双眼黑洞洞,从眼里掉出两条青筋,吊着两个黑白眼球,骨碌碌直转,满身血污,嘴里一颗长牙呲在外面,支着嘴唇,露出牙床,一层破损的人皮糊在骨头架子上,只有后半个脑壳有头发,从何劲所在的二楼一直垂到地面。两只手骨直直的伸出,扑过来掐住何劲的脖子,何劲是活人,所以在引魂火下只看得到却感觉不到。
何劲想:这分明是个恶鬼,哪点懦弱?扯下来,一把摔出去,对鬼来说,却是实打实的。赵家骆的头滚到一边,腔子里喷出一股黑烟,难闻的臭肉味儿。何劲说道:“东冥十四堂,来者通名。”赵家骆胆怯的问:“我这是已经逃出了西冥吗?”声音与他的可怖外表十分的不相称。莫牙探出头去,说:“明明胆小如鼠,还装成这个样子?”赵家骆说:“让别人怕总比怕别人要好。我老婆已经给我交了金子,为什么我还会到西冥咽刀架去受苦?”莫牙说:“人心难测,你怎么知道她交没交?没交还算好,如果交了就是为了让你上咽刀架,不得超生,也说不准。”赵家骆嚎啕大哭起来,说:“我生前她怨我懦弱,不是因怨生恨吧?我死都死了,她还……,最毒妇人心呢,我可怜的儿子啊。”
何劲看他哭的可怜,安慰说:“大哥,你交了钱,他们漏了你也不一定。如今你该到东冥去,入自然法道,积缘积业,都靠自己,后世可保平安。”赵家骆说:“东冥也有咽刀架吗?”何劲说:“没有,全凭你自己的因缘业力,就算业力被割尽了,那些印在灵魂上的因缘,还会指引你到该去的地方,自然法道是公平的,对每个人都一样。”赵家骆说:“我愿意跟你们走,但是走之前,我要回家看看我儿子。”宜来市与胡提镇比邻,何劲也想再去胡提,再到那片初遇罗纱织的白梅林里看看。看什么呢?没什么,只是看看。
在西冥主吴之柱的大厅内,灯火通明,吴之柱背后边上两个白玉立柱上点着熊熊燃烧的引魂火。除了外出公干的堂主外,都聚在这里,坐在堂上,罗纱织垂手立在堂下。吴之柱说:“凡是有心背叛西冥府的人,西冥府是不会留的。”罗纱织说:“属下不想背叛西冥府,更是绝对不会背叛二堂主。属下只是和二堂主意见稍有不同,想活捉入侵的东冥何劲。一时鲁莽,犯下大错。”吴之柱说:“无知小儿,二堂主若想要他性命,有一百种方法,何必用五斗三纲阵,那是对付何劲的寄灵的。倒是你,一个女人,体质阴柔,晚上一分,性命休矣。”罗纱织说:“属下浅薄,全凭冥主发落。”吴之柱对二堂主楚存雄说:“你看……。”楚存雄说:“那何劲孤身一人,并没有东冥接应,据他说是为了皱水姑娘的风花宝鉴而来,恐怕是误入横枝基地附近,东冥对横枝基地尚不知情。”
毛依程说:“何劲的话岂能相信?我看他就是东冥前哨,来探听虚实。二堂主这是偏袒属下,为她开脱。我听说这罗纱织与何劲早就相识,罗纱织冒死相救,两人必有奸情。”罗纱织说:“何劲帮过我,我只是不想让他死。”毛依程说:“战场之上,岂能以个人恩怨当先?二堂主不惜伤了自己去救罗纱织,也让人费解,跌了二堂主的身份。”六堂主王小年说:“做属下的忠于自己,我们做堂主的自然也要爱护属下。”毛依程说:“置自己的生死不顾?是不是过分了?何况罗纱织当时是给二堂主拆台,临阵倒戈是死罪,就该当场击毙,二堂主袒护属下,以致放纵敌人也是重罪。”王小年说:“东冥八堂刘朴存也曾救过我,他要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也定会出手相救,留他一命。”四堂主刘广洋说:“你们那么好,为什么不干脆投了东冥?”王小年说:“我们就是这么做人,不代表立场不坚定。”五堂主徐缓州说:“何劲是我的寄主,我要是在场,也会舍命保他一条性命。”四堂主刘广洋哼了一声,说:“拿西冥的安危去换取什么做人的方式,愚蠢至极,都反了。”楚存雄说:“此次我也有做的不当之处,请冥主处罚。”刘广洋说:“请冥主禀公执法。”
吴之柱问楚存雄:“你打算如何发落?”楚存雄说:“罗纱织用杀伤藤抽一百,罚去扫腐骨,制冷翠烛。属下自罚免去二堂主之职,随堂听候,用杀阳棒打一百,背负半尺吸血蚂蝗一年。”毛依程说:“我举荐大公子吴介当二堂主之职。”刘广洋说:“我赞成。”王小年说:“二堂主一职是将来冥主的人选,冥主向来是不世袭的。”毛依程说:“不破不立,规矩都是人立的。冥主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有德能者居之,我等都愿立大公子吴介掌二堂。”一捅身边的十堂主朱来弟,朱来弟也说:“如果二堂主请辞了,属下也以为大公子是不二人选。”吴之柱看了一眼一堂主顾明珠,顾明珠点点头。吴之柱说:“照二堂主楚存雄的话办,吴介暂时代理二堂主楚存雄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