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自己,依然是妩媚清丽,叶梅轻叹一声,又在云鬓边插上一朵红梅花。十年,终于要嫁为人妇,只是不是跟她等的人,而是跟等她的人,以前想的念的他只能放下吧。十年前的妙龄少女而今已是二十七岁的大姑娘,生活也已经从云朵里落到了地面,现实覆盖了想象。象天神一样威武的萧占雄,已一去不回,战死沙场。而今身边的是温柔体贴,总是笑意盈盈的县令董如灿。叶梅内心里也存着些微的庆幸,好歹还是终身有靠。
一去十二年,萧占雄也没想到,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铁马冰河的军旅生活掩藏了他对叶梅的绕指柔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成就了他的万丈雄心。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十二年,萧占雄回来了,昔日的果敢少年,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衣绵还乡的大将军。
两年,很幸福,董如灿相信叶梅也是幸福的。萧占雄回来了,可是他回来晚了,木已成舟。
萧占雄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当初他与叶梅相约十年,叶梅说:“我会一直等到你回来。”萧占雄说:“十年后,我要是还不回来,不许你再等我,我就是总有一天回来了,也不会再找你。”萧占雄饮了一怀酒,不觉心里一阵酸楚,捏着酒杯,心想:“不是她爽约,我也还记得。当初那个文弱的小书生董如灿也等了她十年,可见也是真心。只是穷文富武,他又是个清官,叶梅必然过得清苦。就算是小时候的朋友相聚,送些金银珠宝,也使得。”
董如灿一见萧占雄和他带来的珠宝,就知道了他的来意,婉言谢绝,只与他叙旧。两个人各怀心事,谈了些国家大事,乡里故旧,得个间歇,董如灿叫人把夫人叶梅请出来见见故人,董如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叶梅进了门,吃了一惊,虽然萧占雄历经了边关十二年的风霜,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啊了一声,紧走了两步要扑过去又停下了。叶梅还是清丽如初,只是头发已经挽起,别添了一些风韵。萧占雄不觉也站起来,思念的潮水如决堤一样一泄千里。两个人相对而立,叶梅只是看着他流泪,萧占雄说:“你过得好吗?”叶梅不说话,看着他只是哭。萧占雄也流泪说:“是我不好,现在我回来了,不会再让你吃苦了。”叶梅施了一礼,哭着转身出去了。萧占雄追出门口,目送她分花拂柳而去,远远的看到董如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萧占雄一拱手,离开了。
董如灿回到后堂,看到叶梅红红的眼睛,还在止不住的流泪。挽着她的手说:“这两年我很幸福,可是感情一事不可强人所难,我休了你,放你去找他,如何?”叶梅说:“这怎么行,能成为夫妻,不是只有感情就可以,我跟他已是缘尽了。”说到痛处,一皱眉。董如灿看在眼里,不由进退两难。
萧占雄本来没想见叶梅,没想到董如灿叫叶梅出来见他。这一见,叶梅的眼泪点燃了他心中的烈火,杀意渐起,一按再按,按捺不住。转眼十五,明月当空,萧占雄独自对月饮酒,心里忧闷,不觉大醉,恍惚又看到叶梅绰约的身姿,以袖拭泪。萧占雄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你的幸福,只能我给。”当啷摔了酒杯,拿起配剑,骑马就奔了县衙,也不要人通禀,直入后堂,董如灿当面迎上,刚要说话,被萧占雄一剑插中心窝,翻身倒了。叶梅一声惊呼,一阵眩晕,萧占雄背了叶梅就走。出了县衙,不见了马,眼前荒凉的一片,萧占雄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顾往前走,渐渐林木高大茂密,雾气朦胧,不时有鸽子飞过,再往前走,出现一条约二十米宽的河,河水清浅,河岸上散落着白骨。萧占雄心里疑惑,想自己杀人无数,这一次却觉得手脚发软,眼前是陌生的情境,不知身在何处,酒醒了大半,潜意识里只是向前,河水暖暖的正到膝盖,正走到河水中央,叶梅哼了一声醒了,叫了一声:“如灿。”萧占雄停了下来,叶梅扭头向后看,正看到董如灿爬到河岸边,捂着胸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整条河水立即变成了血红色,在月光下东流而去,叶梅心头一陈酸痛。萧占雄停了停,也不回头,背着叶梅过了河。渐渐东方发白,萧占雄发现已到了城外。直走到开阔的地方,把叶梅放在一块青石上,对叶梅说:“不论事情到了何种地步,从今以后,你又是我的人了,我给你幸福,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叶梅说:“你杀了如灿。”萧占雄说:“生死都是他的命,他只是你命中过客,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归宿。”叶梅哆嗦成一团,萧占雄把她抱在怀里,回到城里,收拾行装,带着叶梅到边关任上去了。董如灿被杀事发,萧占雄以军功,未加追究,只是罚银一万两了事。
如今眼前就是梦中人,又养尊处优,可是叶梅却开心不起来。跟董如灿在一起时想的都是萧占雄,如今跟了萧占雄,想的又都是董如灿,又新添了心疼的毛病。看到萧占雄对自己全心全意,又不好跟他说,只能自己隐忍。转眼已是来年三月,叶梅怀孕了。叶梅想到跟董如灿二年也没个后,跟萧占雄一年就有了,兴许自己真的应该属于萧占雄,心里稍稍安了。萧占雄自然欣喜,满眼都是一望到底的幸福。只是叶梅的心疼病却隐藏不住,越发的厉害了,忍无可忍,只得请附近的名医来看。萧占雄问大夫:“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以前从未有过。”大夫说:“将军错了,夫人的病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积郁成疾。”萧占雄说:“笑话,我富贵之家,又夫妻情重,郁从何来?”大夫说:“这个恐怕要问夫人了。夫人的这种情况,要生产只怕有危险,我先开几付药,要小心伺候。”萧占雄说:“是,多多仰仗先生。”大夫说:“在下自然尽力,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将军还要多加开解。”送走了大夫,萧占雄回到内堂,看叶梅好些了,问:“梅,大夫说你是积郁成疾,我也觉得你没有小时候放得开,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稳重的缘故,再想不到现在的生活你有什么不顺心?”叶梅说:“自如灿过世之后,我就有了心疼的毛病,只是没告诉你。”萧占雄说:“我也想到你是因为他的事受了刺激,至今难以平复。只是现在你已有了身孕,咱们只能往前走才是幸福,回头看都是痛苦的泥泞,你还回头干什么?”叶梅点点头说:“我知道,只是病已落下了,不是我想。”萧占雄说:“你爱的是我,不是吗?”叶梅说:“是。”萧占雄说:“那我就没做错,我是为了我们的幸福而战,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是男人,这很正常,设若死的是我,我也不怨。”叶梅叹口气说:“你不在的这十二年,他对我都很好,我想做法事给他超度超度。”萧占雄说:“只要你能安心,都依你。”
做过了法事,又有名医调养,叶梅的精神和身体都渐好,萧占雄也慢慢放下心。足月之后,叶梅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萧占雄大宴宾客,人人夸赞,将军府热闹了半个月。叶梅总是身感倦怠,每日恍惚,想念少年时笑语盈盈的董如灿,渐渐锥心疼痛又起。萧占雄派人到内地去遍请名医,无奈叶梅吃药也不济事了。一天,叶梅的精神好些,望着怀抱里的孩子,暗想:“我与萧占雄的缘分也就止于此了。疼了这么久,连生孩子也没有如灿的死深刻,我莫非爱的是如灿?我是活不了了。”从此,渐渐水米不进。萧占雄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叶梅到了弥留之际,对萧占雄说:“如果有错,错都在我,董如灿因我而死,我本应该给他抵命。我放不下的只有孩子,你要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萧占雄说:“你没了,我怎么能好。”叶梅说:“生死是人之常情,不许你不好,否则我和孩子都是不会原谅你的。”轻轻软软的话一说完,与世长辞。
叶梅一阵沉迷,突然觉得身上一轻,睁眼时已不在将军府,四周一片坦途,月朗星稀,叶梅隐约觉得这是冥界了,急急忙忙,一路向故乡的方向而去,在那里,必定有董如灿的消息。正在赶路,忽然觉得暗暗的冷风飕飕,两个男子突然出现,衣衫不整,猥琐阴险的大声笑着,凑上前来纠缠,拉着叶梅就走,叶梅拼命挣扎,大叫救命。天上不知何时,乌云翻滚,随着一个焦雷闪电,一个巨大的爪子从半空中按下来,两个男子惊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命去了,叶梅看到一只猫的影子如烟的散了,叶梅慌不择路,扭头就跑,又是林木葱葱,似曾相识,眼前出现了那条河,那条暖暖的曾经流着血的河,叶梅脚一软,扑坐在地上,想到董如灿死在河对岸,浑身开始止不住的哆嗦,一边扯开嗓子喊起来:“如灿,如灿。”正在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一个中年妇女,面目慈祥,青布衣衫,手挽着一个竹篮,脚边跟着一只小猫,沿河走来,对她说:“叶梅,虽是往事如昨,那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董如灿早已经不在此地了。你跟我来吧。”叶梅爬起来,跌跌撞撞跟在中年妇女后面,中年妇女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你本来寿数未尽,是自己拐死的,所以不得引魂使者护佑,前途险恶。不过你跟我有师徒的缘分,所以我来接引你,人都称我姜大嫂。”叶梅说:“多谢大嫂接引。”转过一片竹林,出现一座齐整的农家院落,窗户里透出暖暖的灯光。
进了屋分宾主坐下,叶梅问:“敢问大嫂,这是哪里?”姜大嫂说:“你已身亡,这里是冥界了,是南冥治下。”叶梅说:“我记得那条河在我故乡附近,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这里也有那样一条河?”姜大嫂说:“你见的是同一条河,叫暖因河,是冥界的界河,你生前见过是因为做了蹊跷的事,在那一时有缘入了冥界。有缘就在眼前,无缘就在天边。”叶梅说:“两年前,我的前夫董如灿死在河边,我要到故乡去寻他的消息,也好追随他去。”姜大嫂说:“你与萧占雄已成夫妻,又有了孩子,生死都是他的人了,你与董如灿的姻缘已断,再找他还有什么意思?何况他早已经转世又有另一番天地了。”叶梅说:“时隔两年,我还追得上,请大嫂指引我去投胎,与他再续前缘,我是爱他的。”姜大嫂摇摇头说:“凡事不是你想就可以,就算可以转世成人,从今而后,与你剪不断理还乱的只有萧占雄,董如灿和你只是两姓旁人。”叶梅说:“我知道如灿是因我而死,我愿意等他,直到再相遇。”姜大嫂说:“事在人为,我给你卜一卦。”姜大嫂取出一块青泥,让叶梅按了一个手掌印,看着青泥上的手纹说:“有了,你与他相遇是四百年后,能不能在一起,还要看你们各自种什么因。你想清楚,你是要幸福还是要董如灿这个人呢?”叶梅说:“要幸福和要他是一样的。”姜大嫂说:“那这四百年呢?你想怎么个等法?”叶梅跪下说:“我不想和其他人有什么纠缠,大嫂既然说和我有师徒的缘分,还请师父指点。”姜大嫂说:“这四百年你要在冥界过,得找个工作才行,有工作做才能养神,凝聚魂魄,不至于被闲愁消磨的形神俱灭。我这里缺个顶水的,就是在滴水崖接崖上滴下来的水,倒入暖因河,接水的时候要心里有水,凝神笃定,否则是接不到的。”叶梅忙说:“我做。”
叶梅跪在滴水崖下,一身红色衣裤,乌亮的一条大辫子直垂到地上,头上顶着一个大木盆,闭着眼睛,听着滴水声。开始思绪万千,一年也接不满一盆,于是一滴一滴的数,数了三年,渐渐静下心来,不用数也能收住心了,接满了,就倒入暖因河。十年之后,姜大嫂等她心定下来之后,开始教她功夫和占卜,日月如梭,这样过了四百年。
一天,来了个骑驴的老汉,姜大嫂叫叶梅说:“这是南冥的引魂使者,你跟他去转世吧,你有你的路要走,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