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滚滚,像是有谁驾驭着战车从头顶压过去,天色一下变得暗沉,快速聚集的浓云中涌动着股股黑青色,雨声潇潇,一时间除了那从天而降的雨,世间再无其他敢对立的喧嚣。
雨一滴滴砸在斗笠上,顺着蓑衣,举起的寒剑,落到细细的刃上,与剑尖的血凝为一体。
“嗒嗒嗒”
红色的血混进雨水里,冲刷着青色的石阶,一级又一级。很快有其他人来到这里,其中一人问:“这里解决完了?”声音粗噶而难听,仿佛是经过特意变换,不让人知晓他的身份。
斗笠点点头,连口都没有开。
得到确认,几人快速离开,去往别处。
陋室内,青衣老者盘腿运功,嘴边淌下一缕缕血迹,脸色涨红,额头青筋凸起,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睁开眼睛,他看向守在身旁的青年,语气涩然,“长风,去后山开”
老者双眼一瞪,身体震了两下。
“师傅——”
青年扑到老者膝下,眼睛通红,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断断续续的哭声从两只手掌中传出来,老者咽下那口鲜血,眼角夹出深深的纹络,笑意在那些细小的沟壑中封存。他伸手抚着弟子的头,宽大的手掌一直在颤抖,“你去后山开启阵法,把灵秀和是非带过去,为师聚起了四层功力,可与那些歹人一拼。”
名为长风的青年抬头扬起一抹笑容,“师父放心,两个小师弟已经安置妥当,他们现在很安全。”咬住嘴唇吞下软弱的哭泣,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刺痛人心,“我很后悔没有好好学武功,总是和您唱反调,师兄他们……”他低头哽咽,没有马上说下去。
为了掩护老者与青年,六位师兄全部身陨。
他埋头抬了抬手臂,“越是功力高的人中毒越深,我连抬起手臂都很困难,什么四层功力,师傅您就别骗人了,至少也让我出一次风头吧?”说到最后,嬉皮笑脸起来。
青衣老者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片平静,青年扶着他站起来。
“嘭!”
夜枭一般的笑声回荡在天地中,“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黑色蓑衣众破门而入,有些事无力更改。
“程大哥,你听到了吗?外面有什么声音?”八/九岁左右的男童趴在一块巨石上,伸长了耳朵努力倾听。
被唤作程大哥的,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男孩子,他打了个寒颤,把巨石上的男童抱下来,捂紧他的耳朵,按在怀里道:“你听错了,没有什么声音!”
男童抓住他的手,不满他捂这么紧。
雨一直下,好像没有尽头。
后山是一片荒凉之地,只有零星两块大石头,蓑衣人没有停留,寻找其它漏网之鱼。
雨下了三天三夜,叶片上最后一滴水分蒸发在空气里,程灵秀开启法阵,牵着身后的男童走出后山,一路过来,安静得不可思议。
男童偷偷瞥着他的脸色,话语中有些小心和拘谨,“大家去哪儿了?”男童在睡梦中被人拎到了后山,对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程灵秀闻言,停下脚步,侧过身体,看着他脸上懵懵懂懂的害怕,嘴唇微张,“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好吗?”
寒来暑往,雁过无声,这一等,就是等了三年。
某天,身量长开许多的男童没有见到程灵秀,他在山上找了一天,两天,两年……
五年过去了,江湖中仍在议论太行派,谈起太行派的灭门之祸依然让人心有余悸,据传那天众魔头攻上太行山,在以卑鄙的手段取得胜利之后,辅以化尸粉,消灭所有形迹,可叹全派上下,竟无一人保留全尸,全部尸骨无存。
丙申年,此事被载入天枢阁的《云斐记》中,暂列“最影响”排行榜中第一位,始称——太行之殇。
江州,地处塞北,依穷山傍恶水,民风十分彪悍,每年都有无数人逃往这里,有背负累累恶名的凶徒,有从塞外流窜过来的人士,最混乱的地带即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借此地躲避仇家,休养生息,妄图开拓一方势力。
远远的驿道上走来一个人,长发凌乱,鞋面沾满污泥,看样子赶了很久的路。这里每天都会经过几波这样的游人,茶馆小二连忙迎上去,“客官,这边请!”
少年郎垂头趴在桌上,一枚银子变戏法一般掉在了小二脑袋上,闷闷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出,“好生喂养我的马。”
小二“嘿”了一声接住银子,到了江州地界,没有银子寸步难行,这几乎是江湖中人的共识,很多人都是大量钱财逃到这里,至于能不能守住,那得看各自的本事。小二牵着马走到茶馆旁边的空地上,那里有提前准备好的干草。
那银子足够去观星楼里喝上一盅,而在这里却只是换来一壶粗茶和一筐干草,少年唉声叹气,老成的样子让一直注意他的小二,缩着脖子笑出来。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郎,总以为仗剑走天涯是很豪气的事情,可是真正能在外边儿生存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茶壶落空,再也倒不出一滴水,明是非起身走到外面,风沙漫天,他向后拢了拢长发,小二缀在他后头,贴心得递上一顶毡帽,不消说这当然需另外付钱。小二一眨不眨,盯着那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银子从指缝间掉落下来。
明是非两指一搭,微微压低下巴,将帽子扣在了脑门上。
一人一马离开茶馆,步入城中,狭窄的街道很难想象这就是主城干道,两边的摊贩有的吆五喝六,有的冷眼旁观,他们一个像是卖得什么顶顶稀罕的物件,好似别人伸出脖子瞧上一眼都是祖上积了大德,一个面前堆了些废铜烂铁,做出一副不屑与凡人为伍的世外高人模样,少年非目不转睛的看着,行至一家饭馆门口,他停下脚步。
华服男子背对众人,赤金色的长发垂落到腰际,仅在发尾用一根绿色的绸带绑住,手中缰绳略松,明是非一怔,回神抓紧。
一位身穿丧服,头戴白花儿的清丽妇人,几次试图闯过去,却还是被华服男子身边的护卫们挡在外头。
“林家小儿,你害死大当家,今日我就要替镖局上下讨回公道!”妇人泪意涟涟,大声哭喊,但护卫们如铜墙铁壁,连一块衣角都碰不到。
“古正雄一死,飞鹰镖局可要倒霉咯。”
“不是还有个二当家吗?”
“树倒猢狲散,那二当家齐勇唯利是图,毫无大将之风,跑都来不及,怎么会留下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明是非若有所思,牵了牵马,正想上前一些,却不妨被身后的人撞到,脚跟也被踩得动弹不了,皱眉扶住即将压下来的少女,两人还未站定,旁边的马长嘶一声,仰起硕大的头颅,朝被护卫们簇拥着的华服男子冲去。
一时间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护卫们终于变了神色,明是非撩起眼皮,兵荒马乱中与华服男子对上了视线,那一眼极其短暂,转瞬间男子便移开目光,指使身边的人去制服那匹马。
缰绳在空中及地面上甩来打去,明是非摩拳擦掌,追风脾气暴躁,有时候他去哄都要费上一番功夫。
“喂,你去哪里?”少女约莫十三四五,正是豆蔻年华,一张明媚的脸蛋两边团着婴儿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明是非,似乎很在意他接下来的举动。
“对着救命恩人,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吗?”明是非没有错过她眼里的狡黠,少女是故意撞上来的,目的大概是为了给华服男子“好看”。
眼见他径直朝那边走去,少女急了,可四周都是躲避的人群,她被挤到后面,旁边是那位妇人。看见她,少女脸上浮现一抹同情,轻声安慰,“你不必难过,终有一天恶人会得到报应的。”
一声长长的嘶鸣打断她,原来马已经被人制服住,看着从马背上下来的人,特别是当看到华服男子衣衫未见丝毫损褛之时,少女气呼呼的,燕娘眼睛微红,“姑娘,你是个好人。但江湖没有这么简单……”
明是非拍拍马背,追风喷了个响鼻,护卫们齐齐都降服不了的烈马,到他手里很是乖驯。
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而来,察觉到其中一道视线,他勾唇笑了一下,拂了拂衣袖,继续往前走时,这时一个人挡住了他。那是一个非常英俊与冷酷的男人,气势非凡,旁的护卫绝对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华服男子就站在他身后,森然的灰绿色眼珠盯着明是非,好像是想明是非过去的。
“不准你伤害他!”娇喝声如黄莺出谷,少女穿过人群,站在高大的护卫面前,看见他身后的人,大大吃了一惊。那男子大约二十上下,肌肤胜雪,绿森森的眼珠笼罩着一层灰雾,兽皮制成的暖额悬挂在额头,高鼻深目,不可逼视。
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端丽的男子,程灵珊一时愣在当场。
护卫冷眸闪烁,拇指轻推剑柄,无人可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得少女发出一声惊叫,手捂耳朵,地上接连落下一根根青丝。
不论那场闹剧,少女这次总归是为他出头,明是非收敛了神情,但他未及做出一些行动,华服男子先动了,他伸手甩了护卫一巴掌,将人打得歪过头去,红色的掌印烙在对方脸上,血丝慢慢溢出嘴角,可想而知这一巴掌有多重。
“不长眼的狗东西,程小姐也是你能动的,还不磕头赔罪!”
护卫当即跪地,伏低头颅,“望程小姐恕罪!”
程灵珊受惊后退,燕娘搀住她,厉声道:“用这样的方式吓唬一个孩子,你不觉得卑鄙吗?”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拭手指,“他冲撞了浮云山庄的大小姐,即便是死,亦无不可。”森绿色的眸子一瞬落在少女身上,“程小姐,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怎么处置随你高兴。”
程灵珊脸色煞白,倔强的摇摇头。
护卫窃喜,“谢小姐!”随后恭敬的站到男子身后。男子没有理会,仿佛对方的离去、留下,没有任何意义。他转动眼珠,看向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的少年,“今日有事,改日答谢。”
明是非眼睛一亮,继而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
待他走后,周围聚集的人也慢慢散去,燕娘拦住想要牵马离开的少年,“小兄弟,我看你身手不俗,程姑娘因为你暴露了身份,你须得照看她,直到浮云山庄来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