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扶棺归葬的送灵队伍按时启程,舒窈一如预先安排好的那样,被留置在京城养病。二月春雨轻如鸿,送葬的队伍在若烟若雾的雨中抬起先人灵柩,从正门款款而出。
舒窈静静地立在侧门处,站得肩背笔峭,头颈挺直,整个人儿仿佛有长剑支撑一般,一分也不肯弯折。
伯父郭守麟在前一晚驳回了她欲出门送棺的请求,只允她在侧门处行礼叩拜。得知此情,小丫头只错愕了片刻,便低头轻声应了,之后一直安安宁宁,不曾多言。
在旁人眼里,这个原本俏生生,娇滴滴的刁蛮小丫头就像在一夕之间恍然长大般。只是那份任性淘气劲儿自幼被家人疼宠出,随她出生,伴她成长,如今正要被她自己生生剥离,这其中的辛酸苦痛,或许只她自己知道。
老封君的灵柩从她眼前缓缓移过,舒窈一言不发地拂开了玉娘搀她的胳臂,并不见跪拜,只下唇紧咬,目光晶莹地望着那尊金丝楠棺椁,直到它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长路尽头。
粉淡色的唇被咬出一抹鲜亮的殷红色,舒窈垂首凝眸,以指尖轻轻抹去血迹,转身哑声道:“我乏了,回去吧。”
玉娘听罢目露哀怜,自袖中取出手帕,一边为她擦拭,一边柔声劝说:“娘子,奴婢知您心中难过。然逝者已矣,娘子何必自苦?”
舒窈没应话,眼盯着指尖血,缓缓握合上拳,似对人言又似自语般低喃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好到谁都奈何不了。”
玉娘不明所以,转过头困惑地与双成相觑一眼。
双成立马机灵地走上前,将外衫罩在舒窈肩头:“娘子,反正您也出了院子,不若去花园转转?在花亭下看雨中景,肯定很美。”
舒窈笑了笑,倒是没拒绝身旁丫鬟的好意,由她们护持着走向后花园。
一路上,双成像怕舒窈烦闷一样,絮叨着跟她说着京中的新鲜事儿。
“娘子,坊间在传一件趣事儿。说前阵子,张文懿大人得了太子的手书。听说太子给他写了八个字,是叫什么……什么天地,什么一人的,也不知是何意思,让张大人欢喜得不得了,连朝中那些大人们知道后一个个对他艳羡不已,纷纷道贺他得太子赐副字,还也纷纷前往东宫,要求太子赠字呢。娘子,您见过太子的墨宝吗?太子的字……很好吗?为何这些大臣都欲求一幅呢?”
舒窈被问得愣怔了下,沉吟片刻后淡淡地摇了摇头。
“非是字好,只是位高。”
太子的字师承名家,在少年人里当然算得上出类拔萃,首屈一指。却也不至于让满朝文武争相以求。这些人说是求字,不如说求的是太子赐字背后的东西。
赠与张文懿的那八个字是他曾当她面写下的“寅亮天地,弼余一人”八个字,评语如此盛赞,张文懿将来纵然会德行不济,旁人碍于储君颜面,也不敢过多置喙。
这是多好的一道隐形护身符,于朝臣而言,它不仅能光耀门楣,还能讨好未来天子。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只是想到太子他身居天阙,尚未理政就被臣卿们阿谀巴结,舒窈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她与太子多少有交。稚儿纯淳,情谊也真。与赵祯在闹市御街嬉戏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些童言痴语,那些拌嘴争执尚能在耳畔回响,可一晃眼,便已物是人非。
她的无忧时光远去,童年烂漫黯淡。现在的郭家二娘子,孤独无依,四下无援。不过是赖胸中一口倔犟的傲气,死死咬牙撑着,不予任何人展露自己内心的软弱和惶恐。
这是一个真正清贵骄矜又坚韧顽硬的姑娘。或许从知道真相那天起,她就已然做好了这辈子甘苦冷暖自担,贫贱富贵自负的心理准备。
天下细雨如尘,花亭景如熏醉人,舒窈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托腮望着远处,目光迷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这厢华亭独坐,皇宫中的赵祯却比她要枯闷许多。
最近他的字正被不少宫人索求,然而他答应给小友舒窈的猫戏图却迟迟不见完成。赵祯心头焦躁,眼看郭家启程丁忧在即,墨宝还是半残之状,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舒窈离京前将画作送于她。
正苦恼上火,偏巧这档口,昭宣使周怀政来承明殿求见请字。
汴京宫内侍女太监鲜少有人识字,赵祯心里明白,宫人来求多半不为自己,而是受哪个外臣之托,收了人好处,替人办事。
若他此时闲来无事,有大把余暇,他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他们心意赐字便是。可如今他另有要事,恨不能自己凭空多两个时辰赶工构思,哪儿还会精思细想周怀政是受谁托,求何字?
故此周怀政刚说明来意,赵祯就有些不耐地抽出一张宣纸,就着手里画笔在其上刷刷点点写了六个字:“周家哥哥,斩斩”。写完便随手抛给了周怀政,周怀政看后脸色大变,赶紧伏惟在地,请罪不止。
赵祯在桌案后没奈何地叹了声气,到底还是放下画笔,摆手笑道:“孤与你玩笑呢。周哥哥,快起来吧。”
周怀政这才舒口气,忐忐忑忑地从地上爬起来,把赵祯的字放入袖袋收好,察言观色看向赵祯:“殿下,因何心情不愉?”
赵祯思索片刻,开口问道:“周哥哥,那日去往郭府为柴老封君宣读祭文的人是你吧?”
“正是老奴。”
“那郭府情形如何?可曾提到他们何日启程离京,何日扶棺归乡?”
“这……”周怀政面显迟疑之色。
在宫闱多年,周怀政早已学会听弦歌知雅意。他并不觉得赵祯此问单单只是打听郭府启程归乡之事。郭家上书丁忧的折子就躺在崇政殿的御案上,太子若有心,随手便可拿来翻阅,何必出口询他?
“殿下。”周怀政揣摩上意,斟酌道,“老奴听闻郭家众人乃今日离京启程,返回应州故里。不过郭府二娘子病重未愈,不宜上路,被家人留置在京城,并未随她先祖母的送葬队伍一道北上。”
“病重未愈?”赵祯峭峻的眉峰轻轻隆起,身子也不由向前探了探,关切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像是亲人咋丧,郭二娘子毁哀过甚了吧。殿下,老奴听说太医院李院正曾为郭二娘子切脉问诊。殿下若欲知详情,不妨召他一问。”
赵祯手放在桌案上,白皙匀称的指节一勾,“速传太医院正李淳纲。”
李淳纲来得很快,到承明殿与赵祯见了礼,才起身就被赵祯问道:“先柴老封君的小孙女是李卿给诊的脉?她是什么病?情形如何?”
李淳纲心头一凝,垂首恭声道:“回殿下,郭二娘子之病乃气血凝滞,风邪入体所致,是肺伤之症。”
赵祯怔了怔神,两道隽逸修长的眉紧紧拧在一处,“肺伤之症是什么病?孤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李淳纲头垂得厉害,声音也轻了许多:“回殿下,殿下的二皇兄先悼献太子,夭于肺伤。”
赵祯身体一震,自桌案后立起,目光灼灼逼视着李淳纲,压低嗓音一字一句问道:“李卿的意思是,肺伤会死人?”
李淳纲缓缓地点点头:“正是如此,殿下。”
赵祯听罢一下合上了眼睛,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间扣在了一起。
人在要掩饰自己内心情绪时总会下意识得带出些小动作。赵祯还是个孩子,虽生在宫中比同龄者早慧,养气功夫却还不到家,尚达不到不动声色。再开口时,他问话口吻仍一如往常,闭合双目间的长睫却似盛夏微风中的羽扇,不停颤动。
“那郭二娘子她……她病得可重?”
李淳纲抬头看眼赵祯,迅速将目光盯向地面,曼声回答:“殿下。年少呕血,郭娘子恐非长寿之人。”
赵祯呼吸登时一滞,整个人也似僵直般,愣愣地不肯动弹。
常言说稚儿无知,不懂生死。旁家孩子在赵祯这个年纪或许真不知何为生死,可是赵祯,他上有夭折的五个皇兄一个皇姐,下有丧亡的一个皇妹。他太知道上苍无常,原本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几天不见,转眼间就可能成为躺在棺木里冷冰冰的尸体。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他对再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抱着本能的抵触和抗拒。
太子正从心底涌出无限的担忧,他害怕阿瑶死掉。
“听闻郭二娘子今日未曾随家人一道北上,想必也是与病体沉疴有关。李卿,你既然与郭家有交,这几日就不妨多去郭府走动走动。”
李淳纲立刻领悟赵祯用心,赶忙应命接下。赵祯这才神色倦怠地摆摆手,将他屏退出承明殿。
方离开承明殿,李淳纲正欲前往太医院,后脚周怀政就追了上来。
李淳纲不明所以:“周公公,可是太子有话要嘱咐李某?”
周怀政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一手搭着拂尘,一手拢在袖中,两只眼睛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凌厉地盯向李淳纲。
李淳纲心中一凛,顿住脚步,面上强笑着问周怀政:“公公因何如此打量李某?”
周怀政挥下拂尘,慢悠悠地答道:“李大人,太医院里的门道,你知道,咱家也知道,可殿下他不知道。所以,李大人与太子说话时还是将那些水分去掉得好。”
李淳纲收了笑:“公公这是何意?李某听不明白。”
“不明白?李大人,有些事情点明就没意思了。你我皆是在宫中行走,为天家办事,尽心竭力乃理所应当。太子是君,李大人是臣。君上询问臣下,臣下应如何作答,不用咱家教吧?”
李淳纲沉下脸:“公公这是斥李某欺君?”
“李大人言重。”周怀政笑意不改,只微微眯起了眼睛,“咱家不过是来提醒大人一声:莫欺太子年幼。莫当君侧无人。”
话落,周怀政就退后两步,将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收,躬身垂首,单臂在前:“老奴送李大人。”
李淳纲容色僵硬,极不自然地向前挪了几步,回头冷声道:“公公是天子的昭宣使,今次这番话,公公逾矩了。”
哪知周怀政丝毫不惧他的指责,拱手向天,凛然道:“周某承的是太宗恩,沐的是陛下泽,护的是东宫朔,忠的是赵家江山。李大人自可瞧不上我这宦臣阉党,然这残损之躯但在一日,自会尽心一日。既是忠心尽职,何来逾矩之说?”
李淳纲被他呛得脸色一阵发白,拂袖低哼了一声,讪讪道:“李某还要去楚王殿下府上请脉,公公留步。李某告辞。”
周怀政眯眼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同样淡淡地嗤笑了一声。
这二人一个是宰相寇准的好友,一个是刘皇后亲家钱惟演的知交,原本一份薄薄的面子情早就是岌岌可危。如今郭氏满门丁忧,空出的数个职位都是众人眼里的肥缺,寇丁二人在前朝的博弈日趋白热,毫不意外地蔓延到了后宫内廷。
这场因郭氏二女病情而起的争执不过是小小一次试探,两派真正明枪暗箭的交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