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红白之事都是考验一个家族势力与底蕴的不二良方。
百年望族的郭氏将柴老封君的身后事做得极尽哀荣。
随着灵堂拉开,白幔支起,经幡傳动,历经五帝的柴家郡主终于在大宋天禧三年结束了她跌宕浮沉的一生。
她的葬礼隆重豪奢。
一向藏山蓄水,内俭敛达的金城郭氏一改以往作风,真正是世人展示了何为豪门勋贵,何为累世经营。往来郭府吊唁的人群中,上有皇亲国戚,下有黎民百姓。从当朝大员到达官显贵,从门阀高第到耕读清流,无数人纷沓而来,尽表哀思。
其中,包括当今的天子。
天子没有亲自出席柴氏的葬礼,却遣昭宣使周怀政前往郭府,诵读了祭文。礼部秉笔的祭文华章斐然,情文并茂,洋洋洒洒近千言道尽逝者平生。放眼古今,能得如此殊遇尊荣者,在诰命封君中也独此一份。
然而这些于舒窈来讲,皆无从知晓。
她在葬礼开始第三天的子夜才苏醒,醒来只觉得胸口处似针扎火燎,一阵刺痛一阵熬煎,尚不及开口唤人,就已低低地闷咳出声。
守夜的双成听到动静,立刻惊觉地掀开床幔,动作小心翼翼,欣喜难掩地看向舒窈。
她的小主子神色迷离,正懵然地盯着碧纱橱的帐顶,外间灯火未央,映光明灭,她竟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姆妈呢?”
骤然的发问让双成愣了下。
双成眼眶一热,不知怎地竟喉嗓哽咽,几欲落下泪来。
榻上的小人儿声音沙哑,面色苍白,连看向她的目光都显得虚弱单薄。
这不是双成记忆中那个活泼灵动,狡黠康健的小娘子。眼前这个姑娘,好似离她极其接近,又极其遥远。她让双成觉得陌生,也让双成觉得心疼。
“二娘子,姆妈她……她开罪了九公子,被遣回老家。”
舒窈藏在衾被中的手指骤然绞紧。片刻后,她才侧过身,背向双成,阖着眼睛低不可闻地道了句:“走了?也好……也好。”
双成面露茫然,全不知舒窈何出此言。但看舒窈面色疲乏,遂不敢多问,只整好被褥后,轻手轻脚退将出去。
舒窈手按着胸口,面壁侧卧。
四周低垂的纱幔仿是她竖起的坚甲盾牌,她的一双眸子乌黑黝亮,在这片狭窄逼仄的天地中显得格外悠远,沉寂。
现下明明是阳春天的夜晚,可是她却觉得自己胸膺处的冷意寒彻骨髓,整个人一如飘忽在外的三秋落叶,荡悠悠无所依凭。
舒窈静静地合上眼睛,在被褥下将身子缓缓地蜷缩成团,用双手抱掩住的自己双肩,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方寸黑暗,给了她短暂的安宁。
从今以后,府中再没有庇佑她的祖母。
从今以后,府中再没有宠纵她的娘亲。
从今以后,府中再没有疼护她的姆妈。
她只有……她自己了。她只剩她自己了。
不会再有一人,疼她爱她,知她懂她。不计功利,不计得失,一心从她性情考虑,从她喜好考虑,为她费尽心思安排终身。
她自幼所依仗,所信赖的七彩琉璃随着那位老人的死轰然崩塌。而出自她母亲口中的话,则让她心中最坚固的支点一寸寸变得斑驳暗淡,一步步走向颓毁衰亡。
谁能想到,庇她成长,佑她平安的琼顶华盖,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被她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地撕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从缝隙中灌入的猎猎罡风,如刀如剑,剜心刻骨,见血封喉。
身上这床锦缎衾被实在太单薄,一点儿抵御不了四周刺骨的寒意。
夜凉如冰,浸入五丈六腑,舒窈只觉得四下很冷,哪怕自己拥紧自己,仍旧止不住得颤栗颤抖,止不住得辗转难安。
浑浑噩噩间,她的肩头被一双大掌揽起,来人的身上透着清露衡兰之香,让她无端心宁。
“九哥?”
舒窈抬起眼,仰面望向来人,声音不觉间流泄出一丝酸楚。
郭中慎垂眸默默无声地看着她,手臂扶撑着她的身体将她揽在怀里,脸颊抵住她额头。
两兄妹相依相偎,像极在燕山飞雪下,于寒冬中紧紧靠拢着慰藉取暖的两只困兽。
“阿瑶,九哥还在。”
郭中慎的掌心拍抚着她的后背,低沉嗓音如煦阳照物一般温馨,如醴酪潺流一般惑人。她耳畔一缕乱发被他小意理顺,身子也被他拥在臂弯里,四目相对刹那,做兄长只轻轻地道出一句话。
“阿瑶,有不痛快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舒窈眼角瞬间晶莹,眸底浸润,似隐忍潜藏了万千滴未见天日的泪珠儿。可是下一刻,她就狠狠咬紧了下唇,腮颊涨红,手指猛抓住郭中慎的前襟,重重地摇摇头。
“不,九哥,阿瑶不哭。祖母不在了,我更要活得好好的,连着她的那一份儿一起,好好地活着。”
郭中慎听后一下闭目翕唇,一语不发,将妹妹紧紧扣在了怀里。
二月初二日,龙抬头。汴京城下了一场靡靡细雨,霏霏雨丝洒在汴河两岸,湿了行脚僧侣的缁衣,润了抽芽吐绿的杨柳。
郭府的水陆道场终于散去,一场轰轰烈烈的丧礼也落下帷幕。郭家所有功名在身的男丁都在上书丁忧,准备暂离朝廷,带着先人灵柩归葬故里金城。
勋贵望族,名门累世,郭家在朝廷纵然一贯低调内敛,势力却潜滋暗长,盘根错节。在寇丁二人相争相持的时节,出身应州的郭家诸人致仕丁忧,让北方阵营在名义上实力骤减,处在下风的南方党人迅速补遗上位,朝中局势一时又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但这些早已不是郭家人要关心的事。亦不是舒窈想关心的事。她的家人在这一日要扶灵启程,而她则因为大病未愈,身体羸弱,无法跟着随行北上。伯父郭守麟做主将她暂留京师,只待天气转暖,她身体大好后,再由她六哥郭中仁护送,返回金城。
这个决定意味着,舒窈在错过了祖母的丧礼后,会再一次错过她葬礼。
本以为小丫头与祖母亲厚,长辈的这项决定一定会引得她极为不满,若官小姐脾气上来,来一通蛮缠胡闹也不是不可能。哪知小丫头这次空前乖巧,不争不吵,在斜靠着床榻,听完传话人的意思后,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含混沙哑地道了句:“我知道了。祖母灵柩离府时,我想出门送送,可以吗?”
传话人一脸为难,望着容色苍白,病体阑珊的舒窈,迟疑道,“二娘子身体欠安,大夫嘱咐需卧床将养才好。出门送行?恐怕……未必会被大人答允。”
“你自将我要求报于伯父知晓,至于答不答允,那由伯父裁度。”
传话人暗叹了口气,应下声,徐徐退出房内。
他才离开,双成就小碎步的跟了进来,狠狠睨眼那人离去方向,低声道:“他算哪路人物?也敢替娘子拿主意?莫不是觉得娘子此次留于京师,他要欺娘子失了府中疼宠不成?”
“说什么呢?”玉娘冷冷地瞪她一眼,冻住她即将出口的不平之语,才转向舒窈低声请示道,“娘子,张四娘子来看您了。您看……”
“秀秀来了?”舒窈有些意外地张大眼,低咳两声强撑直身,拍揉几下面颊。
“我脸色可好一些?”
玉娘呼吸一滞,望着以腮颊浮出的红晕遮蔽住苍白容色的小主子,强笑道:“好多了。”
舒窈缓松口气,“你去请秀秀进来。”
玉娘听命转身,留双成侍立在床头。
舒窈淡淡地看了双成一眼,垂眸凝声,口吻轻浅:“以后记得管住口舌,莫要胡说招祸。这次姑且饶过,下不为例。”
双成登时愣怔,浑身僵硬地站在床头,无措又委屈。
“娘子……”
“听明白我说的了?”
双成讷讷住嘴,乖顺地点了点头。再看舒窈时,她目光中就不觉隐含了几分惊怵,几分恭谨。
自那日舒窈醒来,她就觉得她伺候的二娘子变了。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的二娘子虽娇蛮顽劣,然接人待物皆开朗随和,于他们这些下人也多宽厚纵容。现在的二娘子,她说不好哪里不同,只是觉得她比原来沉寂了许多,安静了许多。有时候,明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床上斜靠那么一会儿,就能让她感到几分紧张,几分惴惴。
他们和二娘子主仆间那种朝夕相处的亲昵感正变得越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二娘子身上难以言说的清冷气度正日渐浓郁。
她像是夜晚里高悬九天的秋江寒月,不言不声,仍让她们意识到何为身份悬殊,何为尊卑有别,何为主仆分明。
时间推移,双成对此情认知愈加笃定。直到今日,她终于彻底明白:往昔那个曾眉目弯弯和她们一起嬉闹玩笑的小娘子,今后再不会回来。
眼前的小主子只让她觉得疏离,觉得怯畏,觉得惧怕。她再没有胆量像从前那样没大没小地反驳她的决定。
双成闭上眼睛默默地吸了口气,从桌上端起药碗托盘,静静地侯立在床头侧。
宁秀进来,看到的恰是这番将要进药的场景。
那碗黑浓的汤药盛在白玉瓷碗中,不需品尝,久病得医的宁秀就知道它有多么难以下咽。
宁秀僵立门口,目光呆呆地看着舒窈,又看看药碗,良久不肯动弹。
反倒是舒窈冲她微微地眨了眨眼,偏头轻笑道:“怎么了?怎么不进来?”
宁秀眼角瞬间泛红,几个快步凑到舒窈榻边,拉起舒窈的手,目光逡巡在她面上,声音颤抖:“怎么这么憔了?才几天功夫,怎么就清减这么多?”
“有吗?”舒窈含笑着摸摸脸颊,拍着宁秀手背安抚,“我觉得还好。”
宁秀摇摇头,目似潸然,转眸望向托盘。
“把药给我。”
双成怔了下,反应过来,将药碗端给宁秀。
宁秀低头用银勺轻轻搅动着黑浓的药汁,淡眉轻蹙,面含心疼。
“别麻烦了。”舒窈抬手止住她,笑微微自她手中接过玉碗,定定地看了会儿汤药,仰面一饮而尽。
良药辛苦,她从前最是尝不得这些聱牙滋味,此次用药竟眉也不皱。想必这段时间,心内悲酸定是胜过口腹之苦。
宁秀妙目中泪光盈盈,望着舒窈小心翼翼问道:“阿瑶,苦吗?”
“还好,不算苦。”
“你胡说。”
听舒窈嗓音沙哑,宁秀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像只丢了绒球的奶猫儿,绕着舒窈榻边来回转看一圈,“茶水呢?蜜饯呢?这是怎么伺候的?”
舒窈抓住她手腕制止她动作,边取出冰绡绣帕为她擦掉眼泪,边低声解释:“这阵子喝药习惯了,已用不着茶水、蜜饯压口。我也就没让他们准备。”
宁秀抽来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关切问道:“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能随家里北上丁忧?”
舒窈垂下眸,声音细微缥缈:“伯父安排我暂留京城。等待身体好转,再由六哥护送北上。”
宁秀听罢面色微微一变,继而默然低头,无声无息地握紧了好友的手。
经年相识,她和她知彼此甚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错过祖母丧礼又错过祖母葬礼对好友来讲会是多大的遗恨和痛楚。
舒窈抬起眉,眼波潋潋如春水般,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倏忽一笑。
“别担心,秀秀。我一切都挺好。等将养好身子,北上时,我会告诉你。”
宁秀点了点头:“好,到时候我去送你。”
“不必送。”舒窈侧过身,目光穿过宁秀,悠远泊然地望着窗外,“我去代北是守丧,还要回来。与其让你离别送行,不如回来时,你接我一接?”
“可是……守丧近三年,我们都见不到。”
“三年一晃如瞬。纵是不能相见,我们也可以书信往来。你难道是忘了有驿站?”
宁秀抿唇思索了片刻,终于拗不过舒窈,妥协道:“好,我答应你。你离京我不送,待他日你回来,不管晴雨霜雪,我都出城迎你。”
舒窈点点头,清亮眸底泛起浅浅的笑意,一如遇暖融冰的太液湖水,碧波细碎,光可照人。
两小娘子又话几句私房,宁秀便到了告辞时候。
她来此是瞒着家里的,治丧中郭府于她这种体弱多病之人来说算是阴晦地,最怕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是她惦念好友心切,对于什么晦气邪祟之说,她也都顾不得了。
“我来时带了你爱吃的点心和蜜饯,以后吃过药,你记得尝尝。”
临走,宁秀很是执拗地交代了舒窈,方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舒窈含笑应下,待望着她单薄背影消失在珠帘处,才收回目送,从她留下的食盒里轻捻起一枚椒盐红丝糕。
曹记铺子的椒盐红丝糕和它的曹婆婆肉饼一样供不应求。凡欲买者,需提前招呼,排队得购。她家祖母新丧,正是孝期,进口之食沾不得荤厌。手中这枚椒盐红丝饼虽出自曹记,却不见丝毫违礼之料。想是秀秀专门交代过,让曹记铺子特制而成。
舒窈手绞了绞擦泪的绣帕,望着帕中糕点,一瞬失神。
这世上肝胆相照容易,两肋插刀也不难。难只难在有没有一个友人,不言不语,于无声处默默关注着你,于失落时轻轻地靠紧你,看破你的仓皇你的狼狈却永远不会说破。待你之心细致入微,如醇如酿。
舒窈将糕饼送入唇边,小小地咬了一口。
味道上舌尖,如上好的沽粉缓缓蔓延,香若醴,芳若酥,直直沁入心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