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对而立,之间只不过隔着两尺之距。幽暗之中,四只眼睛莹亮无比,灼灼注视着对方。四周万籁俱寂。
“手该僵了,还不快放下?”一句陌生的声音响起,对方似乎在笑。
齐煜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个一别两年、战死沙场的友人,那个从小玩到大手足情深的友人,此刻正站在眼前如此近的地方,用一种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对自己说话。
对方是人是鬼?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因此此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任是齐煜如此冷静,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无法一时接受眼前情况——当初,他可是亲眼看着花宁派人把他们的尸首拖出去的啊。
“告诉我,你怎么活过来的?!”他向前一步,两手扣在他肩上,闷着嗓子道,面容无比严肃。
“有人救了我。”
“谁?”
“部下。”
“……什么?”齐煜有些发愣。
苏宸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双眸子里冰寒如雪,语气却十分诚恳,一字一句道:“当初敌方放了大火,你也不见了踪影,我被他们的箭射中,翻下马来……本以为,彼时必是死定了。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我的部下还在周围,他们有的负伤昏迷了,后被火烟熏醒,见我躺在旁边,远处又有乔军在搜刮伤病,所以……他们把我拖走了。”
“拖走了?拖到何处?”齐煜的声音止不住得激动,比往常要大上好几倍,他此刻的心情,恐怕是任何人也不能理解的,“我记得……岭南离营帐还有好几里地,他们究竟是如何把你带走的?”
苏宸苦笑了一下,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松,无需如此紧张,然而,齐煜又怎能放松的了?苏宸见状,便只好继续说下去。
“你忘了,岭南的东西是什么了?”
“东西?”齐煜锁眉一想,“是一条河……”
“不错,是有一条河。可是,另一侧呢?”
“另一侧……是……是一处断崖?”
苏宸看着他,没说话。
齐煜的视线慢慢凝结,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双手缓缓滑落,面色陷入了一片呆滞中,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去视察过那片地形,那处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你们掉下去,别说活了,不摔个粉身碎骨是不可能的。”
“粉身碎骨?”苏宸低喃重复了一句,摇头苦笑,“的确,摔下去定是粉身碎骨了。可是,我们并未摔下去……”
齐煜眉睫一跳,“何意?”
“断崖下面尚有一断石,他们——”说至此,他忽然脸色剧变,低头咳嗽起来,这一咳不要紧,登时血气上涌、面色通红,身子如同风中枯草一般,向后扶住了墙壁,慢慢才恢复过来。
齐煜吓得不轻,忙过去扶住他,一边刮着他的背为其顺气,一边担忧地道:“行了,我知道后来的事了。不过,你这嗓音是怎么回事,还有这……疾咳,究竟是……”
苏宸平复了过来,闭着眼摇摇头,靠在船板上养神片刻,方道:“死里逃生……哪有一帆风顺的?我若是不留下点毛病,那才不正常……”
“话虽如此,可为何偏偏是嗓子?”齐煜忽然心头一重,凝眉道,“那你……你的武功?”
“武功还好,毕竟身上没伤着。”
齐煜听罢,微微松一口气,黑暗中的眼眸忽然泛出了一抹悲哀,“那就好,最起码,比我强……”
苏宸默然片刻,方缓缓睁开眼睑,目光犀利转向他,“你这话,是何意?”
齐煜摇头苦笑,松开他,转过身去,淡淡道:“别看我还拿着剑,功法剑诀自然记得清,可要论到实践,武功是大不如前了……”
“我听说,武贲军中少将军也是‘尸骨无存’……这一年,你去何处了,又是如何回来的?”
“哎,这就说来话长了。”齐煜长叹一声,似乎并不想多说。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各自想着后来遭遇的事情。一个被丧心病狂的花宁俘虏,受尽了日夜剥削,一个隐姓埋名,远离王权贵胄,随着南海的商队默默寻人。其间的艰辛自不必说,也说不出来,唯有这沉闷的安静是最好的舒缓剂。
“你该上去了。”背后一声轻响。
齐煜霍然转身,如炬的目光直直射向他:“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不上去?”
苏宸摇头。
“那你上这艘船又是为何?别告诉我只是想引我下来,陪你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叙旧的!我告诉你,上边那位可是一直在寻你呢,前不久还大病一场……也怪我,从我处得知你的‘死讯’后,她们是半点希望也没了。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从没见过她这般心灰意冷过,苏宸,你要想继续这么摧残她,就尽管在此呆着吧!”
面对齐煜这一通长篇大论,苏宸先是微微一笑,听到后来,唇角的笑容慢慢凝结,再也笑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何尝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你以为我会比她好受半分?”
“那还愣着做什么!”齐煜一把攥住他,“走,跟我上去。”
“你站住。”苏宸冷冷地发话,却让齐煜真的停下了,转过头来疑惑地打量他,不知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齐煜,你听我说。”沙哑的嗓音平淡干涩,充满了悲伤与无奈,“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她还不敢见我,我不能这么唐突地出现,否则,会把她吓着的。上回,我们在风月阁见过一次,只不过,彼时她蒙着脸,我又坐在屏风另一侧,寥寥数语后,她便下了逐客令。自始至终都不肯露面,我何尝不知……她是怕我见到她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齐煜错愕看他,“如今什么样子?”
苏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还不知,风月阁是何种地方吧?”
齐煜莫名发怔,可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如此直白露骨的名字,谁都会往那烟柳之地想去,更何况是他?可是想明白后,突然又怒火上涌,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闷声道:“你别告诉我,你是嫌弃她了?你知道她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吗,她为了你,为了武贲军,都付出了多少。现在不是你嫌弃她的时候,别摆出什么凉禹王子高高在上的姿态,你若这么想,还是别见她的好!”
初闻此言,苏宸先是愣了一下,目光迟疑转向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可反应过来后,他面色陡变凌厉,沉喝道:“你是在乔疆被虐糊涂了?亏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若有此念头,不用你提醒,我早就自行了断了。”说完,冷哼一声,愤愤地把他的手振开。
齐煜闻言,细想一下,也自觉是自己唐突了,是啊,苏宸能上此船,不就是为了唐谷溪吗?想至此,面有愧色,呆呆的不发言了。
其实,他是在怕,对苏宸的那一通怒喝,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如今林落行踪未卜,他所面临的问题,不也正是对方因“配不上自己”而一味躲避他吗?
“齐煜,齐煜——”
便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苏宸闻此声音,心头倏地揪起,手也攥成了拳头,强忍胸中的热血沸腾,给齐煜使了使眼色,让他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