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层露台上的夜风非常冷,头顶漆黑的苍穹有几颗星星隐藏其中,今晚月亮失了踪影,天空被云雾遮盖,苍茫一片。
蔡安抽完那根烟,他又重新掏出一根叼在嘴里,风将火苗几次吹灭,他背对着我和祝臣舟的方向,在墙根角落将烟头点燃,在那短暂的几秒钟,我曾冒出无数次要冲过去的念头,我想着该用我最大的力气,甚至我的生命,死死钳住他后背,将祝谨抛给祝臣舟,我和他同归于尽跳下高楼,或者我应该拿起不远处立在门垛后的铁锤,朝他脑袋狠狠砸下,哪怕血溅四方,哪怕脑浆迸裂,我终生都无法遗忘这噩梦般的场景,只要可以救下祝谨,我愿意尝试一切。
但我最终没有冒险,我不敢冒险,我也冒不得一丝一毫的险。
因为祝谨太小了,他只能任由别人摆布和掌控,一旦我有一点顾不上,他很有可能被蔡安先弄死,我要的不是他陪伴我们同归于尽,而是逃离这份灾难。
我保证不了,我就不能头脑一热去赌注。
蔡安狠狠吸了两口,他吐出烟雾,恰好是逆风,那些呛鼻的雾气全部刮在祝谨脸上,他立刻又剧烈咳嗽起来,再次爆发出哭声,我捂住自己脸绝望又揪心的闷哭,我没有办法改变现状,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苍白好无能,我从没有如此深重的绝望感,天昏地暗,山崩地裂,人是卑微的是一粒尘埃般不值一提,我都知道,可我觉得我更加渺小,我的骨肉就在眼前,可我连抱一抱他为他抵挡苦难的能力都没有。
我低低啜泣着,在这夜风肆虐的夜晚格外突兀清晰,蔡安一边吸烟一边垂眸看着啼哭的祝谨,他笑说,“他长得非常好看,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他眉眼都很像祝总,比唇像祝夫人,可惜了,这样完美的孩子投错了胎,他无法长大,带着意识看这个世界,他的生命将终止于这个狂风大作阴云密布的晚上。”
他说完抬起头看我,“是不是很惋惜,很可悲?”
我已经熬不住了,他在挖我的心,他在剔我的骨,他拿着一条粗大的皮鞭,蘸着辣椒水,狠狠鞭笞我的皮肉,还不允许我哭泣,逼着我面对镜子微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至极的恶魔,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在对方的身体上。
“有什么冲我来,蔡安,我们之间好歹也共事那么久,我虽然对你没有恩,可也没有仇,哪怕只是上下级,是朋友,你连这点情面都不顾吗?我可以接受你对我任何行为,但是他还小,他还什么都不懂,你没有孩子,可你也是你父母生下来的,你换个位置思考,你体谅体谅我,算我求你了!”
蔡安盯着我脸,他表情非常复杂,“我体谅你,你是否体谅过陈总死后的颜面?你跟了闵宝涞,你是为了复仇,他也许可以理解,我虽然觉得很不值得,但也唯有这条路,女人是报复男人最好的工具。可对于祝臣舟,你的感情出发点是不同的,是完全特殊的,你为了这份感情,已经将陈总最后的东西都丢掉,你有资格吗,你有权利吗?你只是背叛了他的女人,你甚至不配做他妻子。”
我闭上眼睛,大片大片眼泪浸湿我衣服和头发,冷风拂过像凄厉的寒冰,冻得瑟瑟发抖。
我除了哭没有任何可以发泄情绪的方式,蔡安冷笑注视我,“我跟着陈总很多年,他对我非常好,我曾经说过,如果没有陈总,我现在也许还背负着许多债务,在底层挣扎,赚取微薄薪水,过得凄惨不堪,就和贫民窟的乞丐没有区别,知恩图报时人基本的道德,我看不惯所有伤害陈总的人,在最开始,我还没有调查出暗杀陈总的人是闵宝涞,我认为就是祝臣舟,我甚至用我积蓄买了一把最锋利的枪,我想要和他同归于尽,但后来的调查结果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不是怕死,是我不能死,我还要看着陈总的产业,我也不信任你,不信任你会真的对露露小姐视如己出,可如果我能预见到现在,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下定决心。”
“你说的都对!”我看着他大声嚎哭出来,“是我的错,我是荡.妇,背叛了丈夫,也没有守住他最后的东西,我是一个灾星,如果没有我,他的美索仍旧掌控在他自己人手中,他不会死不瞑目,但蔡安,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去世了,你是他最忠诚的下属,你可以和我对峙,向我报复,但只局限我与你,不要牵连旁人,尤其祝谨还只是个婴儿,他没有错,他不敢承担大人世界的恩怨和仇杀。”
“他没有错吗?他的出生,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恶心的感情的产物?你们还不明白我的目的吗?”
祝臣舟盯着他脸终于不再沉默,“你为了保住陈靖深的遗产,对待沈筝早就不满,可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对她产生质疑,你利用你的辩才分析能力和沈筝的摇摆与茫然作为药引,一点点将她引导至你想让她走的路,只是你算计了一切,唯独拿捏不准她的感情,她是能够为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女子,当时她还没有将美索给我,巨文也没有受到如此巨大颠簸,你就已经预见到她有朝一日会葬送掉陈靖深最后的遗产,因为在你心里我阴险狡诈,图谋的便是她身上可以为我所利用的东西,我自然不会放过,千方百计也要达成目的,你知道曾经露露被绑架过,也知道我和蒋升平之间的矛盾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我最先怀疑的人便是他,因为在海城,在南省,除了蒋升平,也不会有谁敢向我下战书。你用金钱软硬兼施买通乳母对祝谨下毒手,你想要他死,一旦他死,沈筝的精神会遭受巨大打击,失去孩子的女人最容易被欺骗和诱导,如果我没有猜错,到时候你会通过其他人口让沈筝误解这一切都是我在操纵,我要甩掉她,我冷血无情,对自己亲生骨肉也毫无情分可言,哪怕她不相信,众口悠悠之下制造的舆论她也会怀疑,何况我原本就有那么多劣迹斑斑的过往,我和郑妲曼目前越是牵连颇多,对你越有利,可你没想到沈筝这么快就将美索过到我名下,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完全超出了你所估算的时间,摆脱了你的控制,你恼羞成怒,也透彻失望,才会要拉着我儿子同归于尽。”
祝臣舟说完这一篇话后,蔡安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怀中的祝谨因为哭了太久而缺氧,已经奄奄一息,我跌坐在地上,我想要趁蔡安不备冲上去夺过祝谨,可我又担心会在撕扯时拉伤孩子娇嫩的骨头,我陷入犹豫不决中,我回头想让祝臣舟给我一点暗示,可他正和蔡安眼神交汇,根本没有留意到我产生这样的念头。
“其实你非常清楚,祝谨死了,你一定活不了,警方会让你杀人偿命,而我不需要警方插手,他们至多给你一枪,让你那么痛快了结生命不是太便宜了,怎么会比慢慢折磨更加充满乐趣,不只是你,你的家人朋友,凡是和你沾亲带故,我都不会放过,只杀了你太没有意思,也无法泄掉我心头的恨。你忠心耿耿为陈靖深,但他已经死了一年多,为一个死人葬送自己原本可以活得非常风光快乐的一生,这是愚蠢至极的人才会选择的路。所以如果你不傻,就该知道怎样做。”
蔡安盯着祝臣舟渗出一丝笑容,他笑着又将目光移向我,耐人寻味说,“我当然知道该怎样做,将孩子平安无事送还你们,及时悬崖勒马,你们还会饶恕过我既往不咎,再给我一份体面的工作,让我任职美索内部,也算为逝去的陈总尽忠,是这样吗?”
我用力点头,我向他的方向伸出双臂,想要他将孩子递给我,他非常嘲讽的冷笑了两声,“是你们太天真还是我太愚蠢?我莫不是耳朵出现了幻听,睿智奸诈的祝总竟能说出这么可笑的话,将活生生的孩子还给你们,那我这段时间处心积虑都是闹着玩吗?我已经失败了,我没有来得及抓住美索最后的钥匙,使它落入觊觎已久的外人手中,变得污秽不堪,陈总死那天我就默默发誓,我一定要为他守住这份产业,不惜一切代价,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才会收敛我的城府和锋芒,心甘情愿为他的夫人效力,我没有动摇过一丝背叛的念头,可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守住,我没有脸活下去,既然我也要死,我何不多拉上一个,你们谁死,都不如这个小家伙死更加残忍,这份残忍将陪伴你们一辈子。”
蔡安一边说一边大笑,他身后是破败的墙壁,身前是天台的围栏,底下此时没有车流,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视线内只有偶尔寂寥赶夜路的行人,还有一阵阵穿堂而过的寒风,他将手臂高高举起,祝谨被他托在掌心,他小小的一团在襁褓之中挣扎,他挥舞着小手和小脚,哭声撕心裂肺,似乎感知到了危险,他该有多么渴望我拥抱他,哪怕是一起赴黄泉。
我已经没有一丝办法,也没有任何希望,蔡安疯了,他因为这份忠诚和感恩把记恨无限放大,他仇视一切站在陈靖深敌面的人,而我和祝臣舟,现在是他最恨的。
“沈筝,对你我最后称呼一次夫人,我曾对陈总说过,你并不适合做妻子,你一定会惹来灾祸,因为你的目的不纯,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我曾无意撞到过你和其他女人谈论的场面,你接近陈总是有目的的,当初你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你可以有方式活下去,但你选择了更好的路,就是傍陈总成为他的情.妇,一个甘心做情.妇慢慢熬出头的女人,你能好到哪里去?可陈总非要娶你,你以为只有我反对吗?陈总的朋友,美索的老股东,陈老爷子的世交,全部都反对,他力压所有不满和排挤,一定要给你名分,让你成为陈太太,他所作所为并不是对你亏欠,你扪心自问,到底谁亏欠了谁,没有陈总,你还是破旧的小区里一个温饱都艰难的外地贫民,被青梅竹马狠心甩掉,饭也吃不上,最大的可能误入歧途烟花柳巷,如果不是陈总,你能有今天吗?”
“我不能,可我…”
我话没有说完,我身后忽然刮过一阵疾风,将我头发朝前掀起,我透过飞舞凌乱的发丝,看到祝臣舟和蔡安扭打到一起,他们像是两条蛇,仅仅纠缠疯狂挥舞,蔡安被祝臣舟压到身下,他死命挣扎,他力气也大得惊人,并且充满了决然的爆发力,他一只手抱着祝谨,另外一只手和矫捷的祝臣舟厮打搏击,左右闪身躲避,祝臣舟发了狠,他每一下都致命,根本不给蔡安存活的可能,我用了极短时间从这样震撼的场面中回过神来,我从地上爬起来,被冻僵的四肢发麻,我顾不得等待缓解身体的不适,我朝着蔡安冲过去,想要夺下距离我近在咫尺的祝谨,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蔡安忽然发现我的靠近,他面容扭曲将压住他却已经渐渐丧失力气的祝臣舟狠狠一踢,后者只顾着不要伤到孩子和用力敲击蔡安的眉心与胸口,而不曾留意到下面突然闯入的脚,祝臣舟被掀翻在地,在他爬起来准备再争斗的霎那,蔡安将祝谨朝着高空一抛,襁褓坠落在地,那团软软的身体却被抛出天台,三十层往楼下跌去,我和祝臣舟都在这一刻愣住,我们同时停止了呼吸,是真的不再呼吸,我说不出那样万箭穿心的痛苦,无数密密麻麻的针朝我皮肉刺入,将肺腑贯穿,淌血,从每一个毛孔淌血,我撕心裂肺的吼叫出来,我跑向祝谨被扔下的围栏,在我准备纵身一跃时,祝臣舟从背后抱住我,他声音同样带了哽咽,“沈筝你疯了吗!这是三十楼摔下去是肉酱!”
“可我儿子下去了!”
他用力抖动我身体,试图将我摇晃清醒,“你跳下去也救不活他,谁也救不活!根本不会有人从这里跳下去还存活。”
他说完这句话眼泪从眼角溢出,他将我死死抱住,他喉咙内发出压抑的哀鸣,“来不及了,我们不是没有尽力,但我们阻止不了。”
这是永远不能复生的死刑,他向我宣判。
我失去最后的挣扎,我从他怀中瘫软下来,放弃了一切,我仰面朝天嚎哭着,像一头绝望的母狼,被湮没在浩瀚的海洋中,我看不到我的孩子了,他早已坠落在冰凉的地面,失去最后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