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臣舟牵着我手坐在休息区域等候,庞赞在前厅缴费处挂号,由于这边妇产科属于一个非常尴尬的青黄不接的位置,有钱人会到一中心,没钱人也来不起这边,只能到区级医院就诊安胎,所以二中心孕妇并不多,排在我前面同挂主任号的只有两名女子,一名是二胎母亲,一名是高龄产妇,正在诊室外非常紧张的喝水,她们两个人结伴而行,身旁没有家属陪护,我和祝臣舟找了个不远的位置坐下,庞赞在安全通道的楼梯口接一个公司客户部来电,正非常专注和对方讲电话。
祝臣舟不管在哪里都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他穿着一身白色夏款西装,系着一条蓝色领带,戴着宽大镜片的茶色墨镜,斜靠在墙壁咀嚼一块薄荷糖。他眼神始终非常专注落在我脸上,注视我一举一动,一旦我有一点动作,他便会立刻递上来水瓶或者小点心,根本不需要我开口索求什么。
我正在吃一块山楂馅儿桂花糕,旁边那名高龄产妇蹭到我旁边,她眼含笑意指了指站在对面正注视这边一切的祝臣舟,“你丈夫对你真好。忙前忙后很体贴,虽然话不多,可看得出非常在乎你。”
祝臣舟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褒奖,他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我看了一眼这位孕妇大姐说,“他不爱说话,脾气也很冷淡,其实并不算丈夫最佳人选,不过我和他其实…”
我刚想说我和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但到嘴边的话我又立刻咽了回去,反正是与不是自己清楚就够了,原本我们的关系就非常奇妙特殊,剪不断理还乱,没必要对一个外人说得清清楚楚,反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我猜测这位大姐平常应该不怎么关注财经方面的新闻,比如风云周刊,商业月报之类的海城招牌发刊,否则不可能认不出祝臣舟,尽管他戴着墨镜,但整体轮廓终归还是掩藏不住,论起那股非常逼人的煞气和风度,街头路人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有眼力的人显然能看得出他绝不是寻常百姓。
大姐笑了笑说,“男人嘛,嘴巴会哄女人不如做事实际,托付终身还是要给你老公这样的男人,否则碰上花花肠子,唬得你一愣一愣,到时候做出事来大相径庭,女人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一辈子就毁掉了。”
她说着话仔细盯着祝臣舟那半张没有被墨镜盖住的脸,似乎在打量什么。祝臣舟没有回避,我能看到他墨镜后掩藏的眼睛始终在关切注视我,她看了半响后说,“我看他眼熟,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我想不起来。”
她蹙眉用手砸了砸自己脑袋,这个动作吓了我一跳,我立刻按住她手腕制止她行为,她大笑着说,“怀孕之后记忆差,忘性大,可我真看他眼熟,你老公在医院里戴个墨镜,不是明星吧?怕被人人出来。”
我立刻摆手说,“当然不是,我不追星,更不会嫁给明星。他就是普通人,性格比较冷淡,不太喜欢和人接触,所以喜欢盖住自己眼睛。仅此而已。”
她点点头恍然大悟,“看他很体贴,不像我男人。”
她说到这里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落寞,看着非常可怜,语气也随之黯淡下来,“他啊,天天忙工作,根本顾不上我,顾得上别人,也不愿意陪我,谁让我徐娘半老了。”
我听她这样有些自暴自弃的话觉得非常不理解,我看着她比我还要更隆起一些的腹部说,“女人生孩子是家庭第一要事,上上下下都非常重视,再忙的工作也不该冷落孕妻,何况他能是什么大人物。无法兼顾家庭与事业的男人都不是成功男人,只能充其量算半成品。”
那名孕妇似乎非常不愿提及她丈夫,她很快收敛自己略微尴尬与黯淡的神色,指了指我腹部,“几个月了?”
我见她不太愿意讲,便也没有多问,我回答她说快六个月了。她笑着说,“我也是,六个多月,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女人依附男人没有错,可也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我就是太顺从他了,放弃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每天在家里忙,可到头来,熬老了脸,熬臃肿了身材,除了为他生儿育女的价值,在他眼里还有什么。外面女人多漂亮啊,就像花儿一样,年年岁岁看不完的年轻姑娘,宁可把宝押注在孩子身上,也不要完全压在男人身上。”
她说完看了一眼正朝远处眺望的祝臣舟,“当然了,你老公这样体贴疼爱你,就算押注在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幸福的女人自然不能和不幸的女人相提并论。”
我张口刚想安慰她几句,祝臣舟从那边走过来,他手上多了几分单据,他对我说,“好了,我们要去检查。”
他扶着我站起来,庞赞在前面带路,我们并没有进入刚才等候的那间诊室,而是乘坐电梯到达二楼,进入副院长办公室,迎接我们的是一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有些发福,戴着金丝眼镜,似乎和祝臣舟关系还不错,他们笑着握了握手打招呼,那名男人说,“你这样身份,怎么还到我们二级医院就诊,打算改走平民路线了吗?”
祝臣舟笑着指我,“夫人非要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男人立刻将目光移向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大约认出来我是谁,他脸色有轻微变化,但很快便收敛,他主动和我握手,介绍他自己姓氏与身份,他的履历惊人,曾接生过一千一百名新生婴儿,参与主刀重大难产事故三百余例,凡是经过他手无论多么棘手危险全部母子平安。
我很惊讶这样过人医术为什么屈居二线医院,祝臣舟又为何不放心把我交给他,非要绕远到一中心。
他们寒暄了几句,说得很投缘,大多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和没听到过的术语,不过男人并没有忘记自己公事,庞赞单独留在外面,他则将我和祝臣舟带到最里面的内室,把帘子拉严,让我平躺在床上。
他戴上口罩坐在桌子后方,将一侧垂直立于地面的检查仪器打开,祝臣舟把我身上衣服掀起到胸部位置,并亲自接过男人递来的白色药盒,手指在里面按了按,沾着一层明晃晃的油,在我腹部轻缓细致得涂抹着,男人见状打趣他说,“你可真是温柔了不少。以前那张脸也见不到一丝笑,更不要指望谁有这个福气得到你亲自伺候,看来你也转性了。”
祝臣舟说,“照顾自己孩子母亲有什么错,男人一生终究要有一跪给某个女人,说起这件事,我可不如你,你当初为了娶你妻子让她答应嫁给你,不是跪了九次吗。”
男人提到这件事有些面红耳赤,“她当时想要凑个吉利数,九九归一长长久久。那时候我也着急,恨不得早点娶过来,省得提心吊胆怕被人抢了去,所以年轻气盛跪了一次又一次,后来我都烦了,我说第九次如果还不行,我就换个人,没想到她答应了,当时我反而以为自己听错,你说,是不是女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被祝臣舟探听了太多秘密与隐情,他脸色不太好拿着听诊器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发出很闷重的巨响。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你怎么还提,现在我孩子都上小学了。”
祝臣舟将最后一点油涂抹在我肚脐位置,他慢条斯理用消毒湿巾擦拭着自己手指,“再久远也不能抹杀掉它真实存在过。每个人的过去与经历都无法更改与清洗,所以做事三思后行,否则被翻起旧账,难堪的是自己。”
男人被祝臣舟专注三十余年的冷静和理智逼得缴械投降,他举起双手说,“好好好,饶了我这一次,我仔仔细细给你夫人检查,将功补过行不行。”
祝臣舟嗯了一声,他将湿巾往垃圾桶内一扔,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我床旁边,他时不时会看我一眼,然而我根本没有多余想法去感触他的眼神,我所有的思想和注意力都被仪器屏幕上显示出的腹部内子宫全景所吸引,我第一次怀揣着平和安静的心情以这样方式看到孩子,他似乎有点胖,身体躬着蜷缩成小小一团,能看到面部轮廓上很清晰的眉眼,鼻梁与薄唇,不过五官很丑,又扁又平,并不像我与祝臣舟那样立体和精致。
我对着空气喃喃说,“他生下来会很漂亮吗。”
祝臣舟看了一眼我完全沉浸在震惊中的脸,他很好笑说,“当然,我们的孩子怎么会丑,一定非常漂亮。”
这样神奇一幕让我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我对这个孩子没有多少期待,并且最开始也不存在多少感情,和所有母亲不同,我没有满足没有喜悦,只是震惊厌弃,和无比复杂的排斥心态,觉得自己多了一个负担累赘,在那样自身都难保情况下,他的到来无异于雪上加霜,将我推向更难以自控的局势。
可不能否认亲缘这个东西果然非常伟大,可以抵挡顽抗世间一切情感与残酷现实,此时我迫不及待要将他生下来抱一抱,亲吻他肥胖白皙的小手,告诉他我很感激他的到来,让我终于成为一名母亲,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不再是形单影只,与露露相依为命。他和我更加亲近,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和我融于骨血,在我身体内一天天长大存活,呼吸着我的呼吸。
祝臣舟脸色平静站在仪器旁边,他不知何时将手伸到我身上,轻轻抚摸在紧挨着小腹的肋排位置,这里最接近孕育孩子的子宫,他似乎都已经触碰到孩子脸,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团分明安睡却微微摇动的肉,试图找到自己和他隔着皮肤相拥抱的手,我眼中的祝臣舟此时身后披满光束,他像是一樽佛,慈善又高大,唇角溢出格外温柔普渡众生的笑意。而此后经年,天长地久,我都再没见过那样温润的他,放下心中一切杂念固执与争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