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宝涞从梦中醒来时,我早已穿好衣服靠在床头吸了两根烟,室内浓烈的烟味驱散不去,我因他睁眼摸我的动作而分了心,被呛得咳嗽起来。
一个人最苍老的时刻大约就是早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此时闵宝涞的脸让我作呕,我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幕,就好像有一把残忍割喉的刀刺破了我血管,让我血液沸腾逆流最终失尽而死。
半截烟不知何时燃尽,烫了我指尖,我恍惚被刺痛,我将烟蒂扔在地上,闵宝涞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他眯着眼看了看窗外高照的阳光,声音非常沙哑慵懒说,“这么晚了。”
我走到窗台前将白纱完全拂开,窗明几净的玻璃洒着暖融融晨光,海城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春雨下了许多天,终于彻底放晴。
闵宝涞穿好衣服从背后拥住我,他同我一起看楼下百花盛开的园坛,他用叹息般口吻说,“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我任由他抱了我一会儿,等到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份亲密时,我便笑着推搡他进浴室洗漱,他本想将我一起扯进去,然而我早就防备他,非常灵巧从他腋下逃出,我朝他媚笑了一声,便将门砰一声关住。
我走到床头,将那一盒早已遇空气挥发的东西攥在掌心,我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浴室门,不慌不忙走到阳台上,打开一点窗子,朝楼下狠狠一掷,一声坠地翻腾的脆响后,我冷笑着合上了窗。
如果按照大部分女人做法,都会为刚刚钓到手的男人烹制一份精致的早餐,也许味道并不好,但一定会把配菜摆放得格外漂亮,让男人看到自己的用心。
然而我只是到厨房里转了一圈,便用手指将金属扣轻轻一勾,关上了门。
尽管闵宝涞已经这把年纪,可他的权势注定,太多女人为他前赴后继使劲浑身解数,想要讨好他的排成长龙,每个人都挖空心思,比我更花样百出,与其随波逐流让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倒不如就发挥沈筝本色,除了偶尔撒娇卖乖,连理也不理他,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喜欢宠爱如自己女儿般大小的女人,让他的男子主义膨胀到极致,对我百依百顺,我才能尽快达到目的结束这场让我恶心的关系。
闵宝涞司机早就在花园等候,甚至拨打了他电话催促,而他赶时间也没有再多留,便在我带领下匆忙下了楼。
司机见我们从大门内走出,便立刻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待他进入后,才返回自己的驾驶位,然而闵宝涞在触及我依依不舍的目光后,又再度弯腰走出来,他一把将我抱住,百般怜爱吻了吻我的头发,他声音内带着几分沙哑说,“沈筝,感谢你让我再次年轻了一回。”
我一动不动将下颔置于他肩头任由他抱住我,可我心内没有丝毫澎湃与涟漪,只有加倍的耻辱和窒息。
我眼前浮现祝臣舟和陈靖深那两张格外年轻而深邃的脸庞,而此时真正拥我在怀的男人,却是满面苍老,以及和他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欲念。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不敢让车内司机看出我脸上的厌恶,我将他仅仅贴住我胸前的身体推开,扯出一丝连自己都可以欺骗的明媚笑容,“应该是我说感谢,靖深离世后,我从没这样快乐充满安全感过。”
闵宝涞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还想再说什么,司机在这时第无数次看腕表后终于按捺不住对他提醒说,“闵总,一早的股东会议,现在只还剩下十分钟时间,我们已经迟到了。”
闵宝涞是一个非常专注工作并且集权在手占有欲极强的男人,他虽然不满被打断对我的深情,可也立刻收敛自己情绪,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我脸旁说,“我会抽空过来,相信我这样委屈你的日子不会很久,现在也是无可奈何。”
我朝他体贴的说了我不在乎,只要他对我好,诸如此类极度矫情而做作的话,不过男人偏偏非常受用,越老的男人爱情尤其是忘年恋中越有不确定不安的怀疑感,认为你有所图谋,所以你不要去接纳他任何礼物与惊喜,将他根深蒂固的图谋二字抹掉,用你所谓的虚假情意让他不知天高地厚,放弃了小恩小惠,才能得到更庞大的利益,让他对你毫无防备,你才能下手稳准很。
闵宝涞心满意足进入车内,他坐在后面朝我挥了挥手,用春风满面形容他此时毫不为过,我始终保持最得体温柔的笑容目送车离开往小区外驶去,直到他逐渐远离我视线,我脸上的所有表情便瞬间崩塌,沉寂如水。
此时头顶天空掠过一辆飞机,飞得极高,看上去小若蚊虫,似乎穿透云层,即将脱离宇宙,那接连不断的沉闷巨响轰隆如雷鸣,我盯着飞机后方拖出的白色烟影,忍不住冷笑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句话果然道出了天下男人本性,任他高不可攀睿智一世,稍有不慎还是会毁于女人之手。
我正要转身上楼,余光恰好瞥到靠近楼门一侧地面上散落的无数烟头,一辆香槟色轿车停泊在旁边,车门窗紧闭,看烟蒂散落位置,大约是在这里靠了许久。
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盯着那辆车似曾相识的车牌,我看不到里面任何场景,茶色玻璃将一切探究隔绝,只是驾驶位隐约有人影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车灯闪烁,笛声刺耳。
那辆车后退几步右打方向盘朝我驶来,速度极慢,和我擦肩而过,我本以为就这样驶离,却不想它缓缓停下,车尾正对我身体,灯光再次闪烁了两下,驾驶位的车门被人推开,怪不得我看身影异常熟悉,竟然是王渠,他朝我点了一下头,“沈小姐,祝总等您很久了。”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进模糊漆黑的后车厢,祝臣舟那张脸透过缓慢摇下的车窗露出,我们距离很近,我能看到他略微有些憔悴,大约休息不好,每天疲惫应酬忙于公司,眼下还有细微乌青。不过他的生活品位非常细致,不管怎样忙碌胡茬总是刮得很干净,不会有一丝凌乱,衬托出他下巴的刚毅和削瘦,他目视前方,手指在车窗边缘轻轻敲击着。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一向神出鬼没,但这样堂而皇之在闵宝涞刚刚离开后便出现,他也太胆大包天,海城对于我们之间的流言始终没有肃清,他一点过激举动都会招来祸端,何况现在我们的关系处于更加敏感的位置,稍不留神便会将我计划打得粉碎。
我退后一步非常戒备看着他,远处闵宝涞那辆车才刚刚消失于街头,如果祝臣舟再出现早一点,或者他要故意揭穿我,我这么久的逢场作戏都将沦为泡影,功亏一篑。
我心惊胆颤站在车旁,毫无预料他要做什么。
风从四面八方汹涌吹来,大片大片桃花盛开,被风吹散摇摇晃晃坠在地上,划开一圈涟漪。
我才发现海城忽然间就温暖了,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就好像,我的世界还是冰天雪地,而这个世界早已春暖花开。
祝臣舟在这片花团锦簇中,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松动,他薄唇微启吐出几个字,“恭喜沈小姐如愿以偿。”
他说出这样的话,毫无波澜,不急不恼,似乎终于放下了一切,我怔了片刻强颜欢笑说,“既然祝总猜到了,我也不隐瞒,他昨晚就在我这里过夜,具体发生什么,祝总也并非未经人事,应该清楚,不用我戳破。”
祝臣舟冷笑一声,“对我是否隐瞒不重要,关键在于海城到处都是针对巨文和闵氏的眼线,想要一直隐瞒下去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沈小姐今日攀上高枝,不多时便会传得满城风雨,陈靖深一世清名,算是让你毁得彻彻底底。”
他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我,我声调不由自主拔起朝他吼,“我别无选择,死后一切成灰烬,是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重要,还是死于魔爪不能瞑目重要?有些人为了沉冤昭雪一生都不停奔波,宁可赌上大好年华也不肯白白承受污点,陈靖深傲骨最犟,我了解他,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露露将来质问我,为何不替父亲报仇,我怎样回答她?他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也绝不会怪我。”
“你曾说你不信命不信佛。”
祝臣舟伸在车窗外的手掌心朝上,接住了一枚从我头顶飘下的桃花,那枚桃花粉艳得璀璨夺目,在他宽大手掌上楚楚可怜,我失神看了一会儿,“人和人命不相同,我的确谁也不信,可我现在还能怎样,这世上人心险恶到了如此程度,我根本无力抨击。命好的女人信什么都好,不好的女人信什么也枉然。你看你掌心的桃花瓣,她就好比闵丞纹,出生富贵,盛开娇艳,美名天下,即使染上灰尘,也有人无比爱怜将它拾起来,不忍心再踩一脚,而最漂亮的那一朵则被人捧在掌心,百般呵护,我做不了桃花,就做浑身是刺的松针,我要将所有害我害陈靖深害露露的人,扎得满身是血生不如死。”
祝臣舟在我说话过程中,一点点将手蜷缩起来,攥住那枚桃花瓣,缓慢握拳反过去,然后再逐渐松开,他掌心朝下,那枚花瓣便直接掉落在地,轻飘飘滚到车胎下,被泥土所掩埋。
我不理解他这样做的意思,便蹙眉看着他,他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闵丞纹也好,还是这世上任何一个被看作桃花宠在掌心的女人,都不过是成也男人败也男人,她们是否光鲜亮丽是否幸福美满都取决于她们的男人,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掌心那枚花瓣一秒钟之前还受尽宠爱,但一秒钟之后便被泥污所辱没。闵丞纹这朵被世人所羡慕惊艳的桃花,只要我厌倦了,她的结局也逃不过如此,而你不是桃花,照样可以被我捧在掌心,百花都有花期,你是永久不凋零。闵丞纹的结局由我注定,你的结局由你选择。”
我看着远处被晨光笼罩的十字街口与摩天大楼,忽然不知道该以什么话来应答他。这城市如此庞大,陷入拥挤人潮走不到尽头,可即使它天高海阔,也没有我和祝臣舟容身之处。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彷徨邪念,隔着人命滔天的罪恶与血腥,隔着无法抬头的不伦与世俗,唾弃和束缚。我不够勇敢,他亦不够潇洒,我放不下压在我肩头的所有挣扎,他舍不掉握在手中的一切权势,与其纠纠缠缠,不如划清界限。
我想了许久,最终觉得只有四个字最符合我们之间关系,开始也错,结束也错。
我朝车走过去,和祝臣舟仅一门之隔,我将手从窗口探入,触摸到那枚按钮,我一点点按掉,车窗一寸寸扶摇,他的脸,我的眼,终是在最后一刻落下万丈横亘。
我从狭窄缝隙中抽回自己的手,看着腕上被勒出的一条红痕,我哑着嗓子对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空气说,“有缘无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