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浔看着他,停顿良久,才小心翼翼的说,“其实……二姐姐都告诉我了。”
穆解韫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小人儿撇撇嘴,“苦楚藏在心里总归不是好的。”
“说出来又如何?”少年问,“能改变什么吗?”
“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穆解韫叹了口气,长睫轻垂,指腹摩挲着石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认不认我,无所谓了,我不在乎。”
“你分明在乎。”
“……”穆解韫没回答,只是下意识的咬着唇瓣。
言浔见其不语,便自顾自言道:“之前捉流萤的时候,你要我抓双数。你说单数不圆满,你不是想求双,只是想求个圆满。那个时候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圆满,但现在我懂了。”
言浔没再继续说下去,答案却早已不言而喻。穆解韫口口声声说他不在乎,可他真的不在乎吗?
“哼。”少年冷笑一声,忽然问,“你觉不觉得我像个异类?”
“嗯?”言浔怔了一下。
长叹一声,穆解韫:“穆绶霆有五个儿子。太子,魏王,燕王,齐王,他们叫穆循,穆彴,穆徊,穆徴,只有我叫穆解韫。”
转头看向言浔,又问,“我是不是个异类?”
与之对视,言浔紧忙摇头,说,“不是的,你……”
她还想说,穆解韫却移开目去,冷声开口,“或许我不该来,不该出生。我是穆家的污点,还要阿娘用尽全力去保护。因为我,阿娘和他决裂。因为我,西尧蒙受耻辱。”
回眸望向天边的月亮,“你看!今晚月亮多圆呀。”
收回目光,少年一瞬变得落寞,“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的人生也可以这么圆满,该有多好啊。”
“穆解韫。”言浔轻声唤。
穆解韫没理她,话锋一转,接着说,“其实穆绶霆待我不薄,六岁以后,我锦衣玉食的活,富贵荣华的享。”
“却从未感受过一丝快乐。”
“他们跟我说,被人喜欢会让自己变得快乐。”少年轻笑一声,“你看见我宫里的那些姬妾了吗?她们都说喜欢我。我信了,我带她们回宫来,我想着长相厮守。”
“可她们当真喜欢我?”穆解韫自言自语的问。
他又笑了,笑声中满是悲凉,“她们叫我九爷,唤我殿下,却从未有人唤过我的名。”
此一刻,那双泛情的桃目间褪去春色,水波沆砀,穆解韫垂下头去,低声说,“因为她们不爱我,她们爱的是一个身份。她们爱的是西尧九皇子,不是穆解韫。”
“穆解韫这三个字,是耻辱。”声音一低再低,穆解韫在绝望的尽头佯作镇定,他自嘲的笑了笑,“可是,如果我不姓穆,又会有谁喜欢我?”
顿了顿,恍然抬眸,又道:“如果我不姓穆,又有谁会讨厌我?”
桃目流转,看向言浔,眸间顿生光亮,穆解韫挽笑,“就像在欹江城那样,自由自在的活。”
言浔亦看着他,“想回去了?”
“是啊。”穆解韫点头,“其实我还挺怀恋在欹江的那段时光的。我是笼中雀,不得自由身。靖都是困我的笼,阿娘是锁我的镣。”
“她真的很爱我,但爱多了会让人窒息。我喘不过气来,我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我又不能逃。我要飞回来,自己带上镣铐。”
“软软。”穆解韫唤着人,转目对言浔道:“你是我在自由之外的惊喜。”
言浔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惊吓呢。”
穆解韫也笑了,不过仍旧认真的说,“是你让我做了一次解韫,体验到了不一样的人生。在欹江,有你陪着的那段时光,我真的很开心。”
少年再开口,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句道:“软软,谢谢你。”
“算你小子有良心,还知道谢我。”明眸清灵皓亮,言浔笑着打趣,“你都不知道,那一个多月,为了照顾你,累的我半死。”
一瞬不瞬的看着言浔,穆解韫深情款款,“再唤我一次解韫,可好?”
小人儿应声,认认真真的唤,“解韫。”
顿了顿,又嬉皮笑脸的说,“叫姐姐,哈哈……”
言浔向来是破坏气氛的小能手。
然而此刻,少年神色未动,他仍静静的她,那双含情桃目有无尽情诉,听少年道:“软软。”
“嗯?”言浔止了笑。
“我,爱……”
“嗯?爱什么?”
“我爱……”
半晌等不到回答,言浔有些心急,“到底要说什么呀?快说呀。”
穆解韫舔着唇尝试了好几次,但那句话他终是没有说出口。
少年有些恼火,自暴自弃的说,“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的着嘛。”
莫名其妙被怼,言浔怒瞪了那人一眼,转过身去骂,“哼,我帮你排忧解难,你还反过来说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穆解韫坐在原地,忽然有些泄气。烦躁的扯了扯衣领,心中暗念:怎么回事?平日里那股子风流放荡的混账劲儿都跑哪儿去了?怎么现在就一点儿都使不出了呢?
……
夜深了。
“你说,我方才说了那么多,月亮真的会替我保守秘密吗?”
“哼!就你说的那些,月亮都懒得听,不还得我听。”
“那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吗?”
“嗯……看我心情吧。”小人儿傲娇。
“嗯?”少年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
“哈哈,我逗你的。瞧把你给吓得,当然会帮你保守秘密啦。”
――
翌日,是夜,玲珑宫。
熙纭宫,轻阳宫,霖湘宫中各跑进了一个宫女,跪在殿前回话说,“主子,殿下今夜又去卉樱宫了。”
卉樱宫是戚若薇的住处。自从上次和言浔打过架后,穆解韫除了未央宫,去的最多的就是那儿。
“什么?又去找那个小贱人了。”轻阳宫中,江璃拍桌而起,气的直骂娘。
“又去了。”霖湘宫中,叶愫愫拧紧了眉,面上已有沉色。
“唉,知道了。”熙纭宫中,温织落叹了口气,应声点头。
……
不过几日,无为宫。
“快过来!快过来!大家快过来!”
只见问棠提着裙摆跑进院中,招着人大喇叭似的嚷,“出大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话一出口,院子里的宫人迅速聚拢过来。
“卉樱宫的主位……没了。”
“没了?!”周遭人俱是一怔。
不远处,言浔正陪着烬杳在院子摘花,听见声音后不觉也是一顿。
“卉樱宫?”小人儿皱眉,看向烬杳。
对面女子手中的捏着花枝,点明说,“戚若薇。”
“什么?”言浔闻言,更觉震惊。
戚若薇死了!
“欸欸,据可靠消息说,”远处问棠一本正经,绘声绘色的说,“是中毒而亡。”
“什么?中毒?!”又是好一阵惊愕。
“遭人毒害啊!”
“是谁下的毒手呀?”
“这才太狠了吧,查出来是谁做的吗?”
问棠做了个惊恐的表情,摇了摇头。
故弄玄虚最可怕。
“啊?”宫人们被吓得半死,一时间三两抱团,急声嚷,“这可怎么办呀?”
“人都死了,可不是什么小事了。”
“是呀,是呀,这也太吓人了……”
转瞬之间,大家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怎么会这样?”言浔面有忧色,垂头低语,“前几日还好好的,之前还同我打架来着,怎么就……”
她虽不喜欢戚若薇,但莫名其妙死了,还是让人心感伤悲。
“殿下最近去的勤,树大招风,准保是有人心生妒忌了。”对面,烬杳沉了口气,看着手中的花束,早已是心事澄明。
言浔抬头,猛然惊醒。
烬杳无言,未再开口,眸间一敛愁绪,下一瞬,花枝脱手,飘飘坠落……
宫里死了人。
戚若薇被毒害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解绾绾得知此事后,当即下令要人严查。穆解韫原本是在外面取乐的,听到消息后也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有问棠那个大喇叭在,短短一个晌午的功夫,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奔走相告。
言浔断断续续的听了一些,大致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昨日,荈域新进贡了一批茗香茶,温织落便邀请各宫主位一道去瑰园赏游,其间在凉亭品茶。
戚若薇说这茶清甜,喝了很多,谁曾想回去睡了一觉,今早竟死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是个大悬案,搞得人心惶惶。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当日午时未到,便抓到了下毒的凶手。
“抓到了!抓到了!凶手抓到了!”
果然,问棠这个大喇叭,又第一时间回来播报最新消息了。
宫人们立刻围上前去,好奇的问,“到底是谁呀?快说!快说!”
问棠气都还没喘匀,就急忙说,“是江,江璃。”
“啊?江璃!!”
“已经查出来了。”问棠扶着人说,“下的毒是千虫草,就抹在杯口上。无色无味,喝上一口什么感觉都没有,但过五六个时辰,人就一命呜呼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扶着她的人问。
“有个昨日在瑰园奉茶的宫女作证,说看见江璃的近身宫女几次出入煎茶室。后来你们猜怎么着。”问棠有意顿了顿,“去了那宫女的房中,当真搜出了毒药。”
“真的?”
“当然。”问棠止不住的点头,“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宫女拒不认罪,当场就被打死了。”
“天爷呦!”哀叹声骤响。
问棠紧接着又说,“方才江璃被拖去未央宫问话,谁曾想她也打死不认。一口咬定,说自己是遭人陷害。”
“咦――她那个狐狸精,长得就是一副坏人相,竟还有脸说是被人陷害。”立刻有人从旁揶揄。
“谁说不是呢。”
“欸,殿下怎么说?”又有人问,“这回留不住她了吧?”
“殿下……”问棠撇撇嘴,“听说还给她求情来着。”
“啊?”一阵嫌弃声。
“殿下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了心窍吧,怎么还护着她。”
殿外唏嘘声未断,殿内言浔听着一切,不觉轻咬下唇。
小几对面,烬杳手中拿着杵臼,眼下正在捣花泥。一边捣,一边说,“这回,恐怕殿下想留都留不住了。”
谁曾想下一瞬,言浔忽然起身。
手中动作一顿,烬杳惊讶,忙抬头问,“你要去哪儿?”
“去轻阳宫看看。”小人儿朝着殿外走。
“去那儿看什么?”
言浔停步,回过身来却并未回答,转而一字一句的说,“江璃不是凶手。”
“什么?”
……
未央宫。
入夜,穆解韫才从宫里出来,少年神色略有疲惫。
何历历走上前来唤,“殿下。”
穆解韫捏了捏眉心,说,“走吧,回去。”
殿下上辇,青衣卫跟在后方,一行人缓步朝无为宫走去。
何历历跟在一旁,见穆解韫神色不佳,便关心道:“江姑娘没招供吗?”
穆解韫摇摇头。
“为什么不肯招供?”何历历觉得有些奇怪,“是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吗?”
穆解韫闻言,侧目看着人,“不是她做的,她自然不会招。”
一开口,语出惊人。
回到无为宫,见言浔等在门前。
看着小人儿,少年面上的倦色有所化解,下了辇,眉眼轻提,“等我呢?”
“嗯。”言浔点点头。
何历历识趣,俯身告了退,于是乎便只剩下穆解韫与言浔二人并肩朝内行去。
走过一阵后,言浔开口问,“江璃认罪了吗?”
问棠的“传话”能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穆解韫并不惊讶,浅声说,“还没。”
“你觉得凶手是她吗?”
微一挑眉,神色变了变,穆解韫并不回答,只说,“证据确凿。”
“可我觉得疑点颇多。”
一听这话,小人儿是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桃目一闪精光,提起了兴致,穆解韫问,“怎么说?”
“首先,奉茶宫女的证词有问题。”言浔很认真的分析,“她说看见江璃的近身宫女几次进入煎茶室。若真是投毒,必定要掩人耳目,又怎么可能像那个宫女所言,进进出出几次之多。”
“嗯。”点点头,穆解韫转目看向言浔,“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