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都。
今日穆解韫带言浔出宫,乘车一路南下去了城南郊外。
那里是校场,连着山林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专为练兵而用。如今是盛夏酷暑,鲜少有人操兵,校场冷清了不少。
穆解韫今日带出了萌萌,乔方方肩头一抖,鹘鹰展翅,直冲天际,随后飞入山林。
言浔的目光一路追着鹘鹰,身旁穆解韫拍了自己一下,说,“走。”
回过神来,小人儿跟着穆解韫朝里面走。
方行百余步,遥遥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的烈马在校场中央疾驰,马上人一袭干练戎装,手执书卷,眼下正垂眸品读。
言浔看着只觉惊讶。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人可以在一边骑马,一边看书。
“二姐。”穆解韫招手唤人。
穆解轶应声抬眸,看着弟弟笑了笑,随后置书于侧袋,轻摔马缰朝这边奔来。
骏马朝自己飞奔而来,言浔只感有疾风驶过。
“方才一见萌萌,我就知道你来了。”穆解轶同穆解韫说笑,随后于言浔身前勒缰,马身侧转,马上人垂眸一笑,问小人儿道:“怎么?又是来打架的?”
言浔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再打一场也好啊!”穆解韫却欠欠的接话嚷,“上次你俩打架,我还没看够呢。”
话音方落,一左一右,言浔和穆解轶同时出手,齐齐给了穆解韫一拳一鞭。
被左右夹击,少年躲闪不及,整个人抱头鼠窜。
言浔和穆解轶一起打了人,再看向对方,不由皆是一怔。
如今唯有穆解韫双手揉着痛处,委屈巴巴说,“你俩还挺有默契的呀。”
。。。
“哈哈――”顿了顿,两个姑娘又一起笑了。
穆解轶翻身下马,有侍卫上前,牵着赤兔退下。
随后三人慢步去往观台。
闲聊间,言浔发现,穆解轶的确与普通的女子不同,她身上有男儿英气,又不失女儿本色,言谈举止间尽显干练英锐。聪明睿智,得体大方,比起男子还要潇洒俊逸,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果真不负女公子盛名。
以前言浔不能做女子的时候,最仰慕的便是西尧女公子,没想到如今竟然见到了活的,一时间,明眸闪作星星眼,其间甚至还冒起了粉红泡泡,简直像个小迷妹。
好在上次的打架没让女公子讨厌自己。穆解轶也不是那种拘泥小气的人,她拿言浔与穆解韫一般看待,像个大姐姐,事无巨细,照顾周全。
没过一会儿的功夫,言浔便二姐姐,二姐姐的叫个不停。
穆解韫听着不服气,让言浔叫自己哥哥,小人儿翻了个白眼,转身便对穆解轶道,“二姐姐,你不知道,我比穆解韫大,大四个月,唔……”
穆解韫直接上手捂住言浔的嘴,不耐烦的嚷,“别废话了!都说了几万遍了,也不嫌烦。”
“唔!唔唔……”言浔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挣扎了半天也无济于事。
穆解韫锁着人,勾着唇角,洋洋得意。
见弟弟欺负姑娘,做姐姐有些看不过眼去,马鞭轻甩,打在穆解韫臂上,“放开她。”
穆解韫被打的一激灵,转目看向穆解轶,又委屈巴巴的撅起嘴来,埋怨说,“你们怎么都护着她?”
终于掰开了穆解韫的手,言浔也学着他的模样,欠揍的嚷,“哼!就护着我,气死你!”
“喂!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姐,我亲姐!”
“那也护着我,怎么样?”
“你!”
“你什么你?”
……
看着二人吵架,穆解轶站在一旁,很是无奈,只得摇头轻笑。
闹了一会儿,穆解韫说有事,便准备离开,他把言浔留在校场,临行前说晚上再来接人。
穆解韫一走,穆解轶便带着言浔在校场骑马。
赤兔与骕骦并行,穆解轶迎风感叹,“我在靖都十余载,第一次有姑娘与我策马。”
身下骏马狂奔,烈日疾风,一夕之间,言浔找回了些帝王气概,恣言道:“姑娘不比男儿差。”
“你这话说的好,我爱听。”穆解轶侧过身来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在马场跑了几圈,言浔与穆解轶翻身下马,来至一处射箭亭。
“会射箭吗?”穆解轶问。
“会是会,轻弓可以,重弓不成。”言浔答。
穆解轶闻言,来至弓架前挑了一把递给言浔。
言浔接弓时,看着弓架旁有一个铁案,上方悬着一张玄铁大弓,弓身极长,凶悍非凡。
小人儿瞧着,忍不住惊叹,指着玄铁弓问,“这么大一张弓,射日用的吧!是二姐姐的?”
侧目看了眼玄铁弓,穆解轶笑了笑,说,“不是,这是西尧的神弓,摆在这儿受人供奉的。”
“哦,原来如此。”言浔点了点头,“我就说嘛,谁能拿得起这个呀。”
穆解轶闻言,转目看她,却没接话。顿了顿又问,“老九教了你多少?”
“教?教什么?”言浔不解其意。
“功夫呀。”
“功夫?”转目一脸迷茫,言浔:“我没跟他学过功夫。”
“怎么可能?”穆解轶不信,“那日你同我打架,所用一招一式,可是得深他的真传呢。”
“嗯?”言浔微惊,连忙解释说,“不是的,那些都是我捉流萤的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恍然回想起欹江过往。
萤火流光间,少年握着自己的腕,一字一句的说,“臂要稳,腕要活,眼要准,速要快。”
赌场铁笼中,那一颗颗飞驰而过的桂圆核,打在每一处,看似不起眼,实则都在告诉自己制敌的诀窍。
原来无形之中,他教了自己这么多。
……
校场比玲珑宫有趣,穆解轶也比穆解韫的那群小娘子爽朗明快。
玩儿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
言浔和穆解轶坐在落日余晖中,眼下烈日已没,说不出的舒爽清凉。
鹘鹰自山林中飞了回来,在天际盘旋。
“萌萌回来了。”言浔指着鹘鹰嚷,眨了眨眼又说,“欸,我怎么觉得,它从山林里回来之后变得精神了许多,前几次见它都是蔫蔫的。”
“鹰和人一样,喜欢自由,受不得拘束。”穆解轶提着马鞭,不紧不慢的说。
“那到也是。”言浔点头,“在玲珑宫里闷的透不过气来。”
“唉,没办法。”穆解轶叹了口气,“宫城就是那样,四四方方,像个大鸟笼。”
“你也不喜欢吗?”言浔转过头来问。
“还好吧,呆着呆着就习惯了。”穆解轶神色未动,想了想又说,“软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在玲珑宫中,千万不要太过出挑,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到时候,就算是老九,也救不了你。”
这话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言浔闻言微怔,紧忙问,“为什么会引来杀身之祸?”
穆解轶转目看着她,一脸认真道:“上次品茶会,你是死里逃生,但不能保证下一次,也可以。”
“品茶会?!”言浔只觉云山雾罩,蹙眉问,“二姐姐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言浔这反应反倒让穆解轶怔了一下,“老九没跟你提过品茶会的事吗?”
“没有呀。”
“唉,这个老九,可真是的。”穆解轶低声骂,“怎么也不同你把其中的利害讲清楚呢?”
言浔一听便明白此事另有蹊跷,立刻凑近,“二姐姐,你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解轶抿唇顿了顿,最后还是如实相告。
“你有所不知,品茶会根本就不是为了品茶,他们煮的也不是茶,是人。”
“什么?煮……人?”震惊错愕,言浔当场怔愣其间。
收回目去,眺望远方,穆解轶:“我给你讲件旧事吧。”
“老九身边有两个女官,一个叫问棠,一个叫烬杳。”
言浔自错愕中醒过神来。
“这两人都是自小跟着老九一起长大的宫女,小时候当玩伴,长大了作贴身侍候。问棠你一定见过,专爱多管闲事,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烬杳与她截然相反,安静沉稳,善解人意。”
“老九更喜欢烬杳,慢慢的二人成了朋友,烬杳那姑娘聪明伶俐,老九拿她当知心人,平日里也喜欢同她谈天说地。”
“这些本是平常事,但对阿娘来说,却不是。”说到此处,穆解轶忽然垂头叹了口气,“天底下的娘都一个样,最见不得有别的女子来跟自己分儿子的宠爱,要不然怎么说自古婆媳不和睦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其实都不是老九的心上人,只是知己朋友罢了。可没办法,阿娘就是生气了。”穆解轶有些无奈,却又无可奈何,随后转目看向言浔,“阿娘下令要汤镬烬杳。”
“汤镬?!”言浔目瞪口呆。
穆解轶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又说,“以品茶会为名相邀。”
听见“品茶会”三个字时,言浔彻底懵了,震恐间只觉后脊发凉,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那日烬杳人一到未央宫,便被扔进锅中。”穆解轶的话还在继续,“老九得知后,跑去未央宫,跪在殿前磕头,求阿娘放人。阿娘不答应,老九便一直磕,磕到满脸是血也不曾停。阿娘心软了,最后放了烬杳。那姑娘从锅里被捞出来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
闻言,见小人儿默默垂下头去,低声说,“原来,他那日急匆匆的跑回来,是为了救我。”
“不错。”穆解轶说,“老九自那事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人没变,心却变了。那时的老九,就像你前几日见到的萌萌,被关在‘笼子’里,整日无精打采的,他不敢同任何人亲近,他怕会出现第二个烬杳。”
穆解轶最后的那句话,无声中在告诉言浔说,他怕你会变成第二个烬杳。
小人儿抿紧了唇线,耳畔穆解轶的声音还在继续,“再后来,稍微长大了些,他就变得爱玩儿了。纳了一堆小妾,也不喜欢呆在宫里了,成天跑去外面玩儿,烟花柳巷,勾栏瓦肆,年复一年,日子过得也荒诞不经起来。”
一言终了,穆解轶垂头轻叹。忽然问,“知道为什么那一宫苑的妾室都可以相安无事,唯独你会有事吗?”
与之对视,言浔一脸迷茫,“为什么?”
“因为老九对你上心了。”
“可我们只是朋友啊。”
“烬杳不也一样。”穆解轶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切记,不要重蹈覆辙。”
“……”言浔垂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
傍晚时分,穆解韫来校场接人。
少年的身影度光入眼,滟滟桃目,一弯浅笑。穆解韫仿佛天生一张笑颜,能拂去世间霜尘。那双桃花眼中看不见一丝哀怯,与方才故事中的九殿下判若两人。
穆解韫走近,笑着问,“玩儿的可好?”
言浔点头。
抬手习惯性的搭在言浔肩上,少年又问,“听说你同我二姐一起跑马了?”
“嗯。”
“谁赢了?”
“二姐姐赢了,我跑不过她。”言浔笑了笑,不想显得太低落。
“玩玩而已,分什么输赢。”穆解轶在一旁说。
闲聊过几句后,二公主摆驾回宫,穆解韫也带着言浔走出了校场。
其间言浔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顷刻咽下。
“要不今日就不乘车了,一起骑马回去吧。”穆解韫提议。
“也好。”
靖都大道宽又阔,言浔与穆解韫并辔而行。
从校场回玲珑宫要经过皇城,眼下正值傍晚,宫道上人影交错,金车纵行。见锦衣绣袍,富贵宫公子,如云过眼。
不多时,迎面走来一行队伍,浩浩荡荡有百十来人,十几名青衣卫于前方开路,雕花檀木,双驾并驱,马车很是气派。
双方于宫道间相遇。
何历历与乔方方双双勒马,回身道:“殿下,是三殿下的车马。”
三殿下。
西尧三皇子,魏王,穆彴。
言浔勒住马缰,心中暗念:这不就是之前穆徴口中所说的那个,成日去穆绶霆那儿告状的老三嘛!
他和穆解韫可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