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铁进了吵嚷嚷的汽车站。
为了不再让人认出自己来，他又拉了拉帽檐，猫着腰、抱着双臂，在大门里面偏僻人少的地方踱来踱去。
车站很忙碌，发往国内部分热点城市的长途、和发往附近地区的短途客运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虽然车站设有售票厅、候车厅，有专门人员在维持秩序，但始发的、路过的车辆还是在即将离站的时候打开车门招揽客人，吆喝声、问询声、讨价还价的辩论不绝于耳。
毕竟，客车跑那么一趟，多拉一个客人、就等于多挣一份钱。
忽然，一辆外省路过淮县去淮堤市的客车敞着门缓缓开过来，马上就要离站，售票员一边喊着招揽客人，一边准备关门。
韩铁瞅准机会，“蹭”地一下子跳进这辆客车里。
燎原医院普外科主任周玉洁大夫今天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也就是下午1点钟到傍晚6点半，但科里一位医生今晚的小夜班请了假，为了尽量不打乱科里同志们的排班秩序，她就代上了。
也就是说，她从今天下午1点钟要上班到明天上午8点钟。
不过，连着手术台做多台手术、接连着班次上班，对她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
今天又是连续做了3台手术，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进了自己的科主任办公室，想喝口水，再回忆一下刚才下得几份医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外科专家！
无限地热爱临床医生这个职业，对待病人跟自己的家人一样；勇敢地承担所有的岗位职责，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做好科室和本人的工作；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从来不在医院推销一粒药、从来不报销一张个人消费**、从来不安排一个人进医院上班，她不仅被母校的老师树为医德医风教育的标杆，而且几乎被所有她接诊过的病人心里佩服、嘴里称赞。
周玉洁大夫，一个好闺女、好媳妇，一个好弟妹、好小妹，一个好嫂子、好大姐，一个好阿姨、好姑姑，无数位病人及其家属，在走出燎原医院普外科以后，都心怀暖意。
但是，这几年来、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周玉洁慢慢发现，科里的医护人员心思有点浮动，私下唉声叹气的多了，干活儿怠工的多了，有事没事请假的多了。
由于品德、技术、能力确实出众，又在工作中处处以身作则，周玉洁在科里的威信是非常高的。
出现这种情况，她在上班时没少思考、回家后没少跟林桐商量。
那一天晚饭后，林桐跟周玉洁在书房里说话。
为了不打扰女儿青青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他们关上书房的门，声音也尽量压得很低。
针对医院和科里这种情况，林桐对她分析说：
“你们医院的情况相当复杂，由于管理层严重贪腐、严重失职，院长带着一小部分人在医院管理的几乎所有环节收取贿赂，同时，放任自己的一批心腹在药品、耗材、器械采购上收取惊人的回扣，放任手术提成、开处方提成和私自收费成风，放任多名根本不具备法定资质的人进了医院而且无证行医，人、财、物、采购、工程等各方面的管理非常混乱！更加严重的是，管理层跟院外的官商利益集团相互勾结，拼命助长和保护这种混乱，从而掩护自己在医院捞取更大的非法利益、保护违法犯罪行为。你不是说我们几个院长管理混乱、违法违纪吗，总不能说全体医护人员都违法违纪吧？你总不能把上千员工都抓起来吧！他们自己在黑夜里大块吃肉、甚至把肉成车地拉回家，同时怂恿和安排众多的职工在大白天都来啃骨头、喝剩汤，你们来查吧，当你们还查不到夜里把公家的肉拉回家的人的时候，就必然会遭到这些数百上千在白天里喝汤啃骨头的人的围攻！这就是你们医院已经形成并且不断巩固的集体贪腐‘大锅煮肉’现象！我们县委、县政府、县纪委、县信访局、甚至我们法制办等等部门都无数次受到针对上述问题的举报，有的还是实名举报，最后全部石沉大海。你可能没有看前几天网上的一个帖子说的，你们院长以及他的一批心腹正在全面排查举报人，就像解放前蒋介石围剿共产党那样‘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对疑似举报人不择手段地威逼利诱，对接受举报的机关和官员想方设法去摆平。这种局面是惊人的，而如果这种局面得到党政机关更高层次和实权人物的保护，内幕和结局必将更加惊人。”
周玉洁还记得，当时她听了这些说：
“林桐呀，你说的这些，我听了不寒而栗！”
话是这么说，她向来对丈夫的判断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林桐还为她进一步分析说：
“这些年来，你本人的品行和能力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科室管理科学、规范、文明，既符合各级党委政府和卫生主管部门对公立医院的要求，也深受病人好评，这不光在你们医院，在我们县里大家也有口皆碑。但是，太过优秀，你正在成为风摧流踹的大树和堤岸；老是不同流合污，也使你们成为燎原医院的‘另类’，成为难免要被‘劣币’驱逐的‘良币’。与此同时，跟同医院隔壁的科室相比，你们科室人员的红包没有了，各种提成没有了，加上管理正规、还要认真上班，大家的怨言就会逐渐地滋生和蔓延。如果医院的政治生态不改变，你和你们科室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排挤的压力必将与日俱增。”
周玉洁非常忧虑，无奈地说：
“我当医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病人身上发财，从来不想当这个科主任，但是院里非要我当、我就必须当好。我不是共产党员，没有你们的崇高理想，但是我是一个公民、一个医生，我能够坚守做人、做医生的本分就足够了！”
望着妻子日渐消瘦的面庞，林桐心里非常心疼，但也是无可奈何。
他不想给妻子太多的压力，不想告诉妻子更多的东西。
这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自己骨骼清奇、哈气如兰，也总是把世界看得单纯如水。
林桐认为，这目前在淮县、特别是燎原医院的政治生态环境里，是做不到的、也是很危险的。
他不想让妻子知道几天前青青差点儿被流氓侮辱的情况，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因为前一段时间不愿意为县政府一宗违规出让土地的项目出具法制办审核意见书而处处受到个别领导的压制排挤，不想让妻子知道县领导班子及一些重要干部看起来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涌动的政治现实。
她太关注正义、原则、工作、别人，较少时间考虑自己，没有时间、也不会考虑社会的复杂诡异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算计，所以，她要么总是生活在春天阳光里，要么就必须得有强有力的臂膀来保护。
我是那个臂膀吗？
林桐无数次地暗暗地问自己，往往不得要领。
“周主任！周主任在吗？”
周玉洁正在一边想着医院和科室的事情，一边翻阅桌上的一大堆病历。
最近科里的几位住院医师病历书写比较混乱、潦草，不光病人看得很费劲，也不符合病历书写规范，她要不断地提醒大家注意、帮助大家完善病历。
这时候，门外一个女人大嗓门的叫喊传来，随机就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她一下子就听出来，来人是科里的护士：
武莺。
“武莺请进！”
武莺“嘭”地推开门进来，一股强烈的香水味随之涌来。
周玉洁抬起头来，只见她衣着光鲜亮丽，颈上的白金项链、两侧的宝石耳环闪闪发光，刚刚烫过的头发摩丝还没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