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财今晚是第三次醒过来了，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费劲儿地撑开眼睑看了看手表，“这是几点呢？”徐文财咕哝了一句，他发现手表的盖模糊得不行，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手腕吐了过去，这口气把口水也带了出来，他撩起背心，然后使劲儿地擦拭，衣角打湿了一块儿，手表终于看清楚了，是凌晨五点。
凌晨五点，夜凉的跟水一般，徐文财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窗外没有一点动静，徐文财觉得时间还早了点儿，于是打算再睡会儿。
他翻来覆去了好几次，突然，他看到黄乡长向他走了过来。徐文财赶紧坐了起来，黄乡长示意他继续躺着，然后亲切地说，徐文财，这次你对国家扶贫项目“村村通工程”的支持，在我们珠田乡引起很大的连锁效应，许多在那里徘徊不前的村子，也纷纷响应开始修路了。今年“十一五”期间，中央政府投资一千亿元，对通乡公路、通村公路进行路面硬化改造。依据文件，你们大垅村通村公路项目，可按每公里十万元得到国家补贴……
徐文财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他顾不上体面打断黄乡长的话，一千亿元的投资，只有十万元一公里的补贴？黄乡长，实际上的一公里的修路费用，十五万还不止，我们大垅村两千人口，家家户户砸锅卖铁都凑不齐……
黄乡长双手按着徐文财的肩膀，他觉得徐文财此刻就像一个导弹发射器，他要把徐文财捂严实了。黄乡长接着安慰道，我们珠田乡政府也会给你们大垅村适当的补助的，你对我们珠田乡贡献这么大，我们还能得鱼忘筌、卸磨杀驴啊？
徐文财心里说，还真难说。
徐文财，你不是说国家有一千个亿的专项资金吗？国家小指头给你拨点下来，都要把你给埋了，怎么？路修好了，钱自己吞了？
徐文财吃了一惊，今天这个赵工头来的这么早，凌晨五点就来堵他了。不过，刚才黄乡长也来了，相信赵工头也看到了，因为徐文财心里有数，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他说道，刚才黄乡长来了，也就跟你前后脚的时间，他告诉我，我们的大垅村优先扶持，专项资金很快就要下来了……
你这是第几次跟我说专项资金要下来了，可是只听见风声不见雨啊……
徐文财觉得，这个赵工头就像一个导弹发射器，他得把赵工头捂严实了。徐文财接着说，路是大垅村集体的，你巴心巴肺地给村子修路，我们还能不认账吗？路修好了，它还能跑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赵工头没有徐文财那么好修养，他留下一句话，不要怪我到时候把“庙”给拆了。
……
老徐，老徐，起来，你又吵上了啊？
徐文财第四次撑开眼睑，看到老婆披头散发地皱着眉头瞪着他看。
哦，吵醒你了，刚才做梦了。徐文财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孩子，说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
你最近老是心魂不宁的，不要把身体拖垮了。徐文财老婆重重地把身子摔在床上，席梦思的弹簧有点撑不住，吱唷吱唷地叫了起来。
徐文财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拿出一支烟，点燃了，顿时，天空里多了一颗星星，星星一眨一眨地冒着烟雾。
你说你在外面混的好好的，突然回来当村支书，要修路，还要带大家致富。家家户户都种植油茶，你路修好了，油茶卖出去没有？到头来，把自己绕进去了还不算，把全村的人都绕了进去。徐文财的老婆忍了一会儿，可是，还是没忍住，她背着徐文财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文财知道老婆这不是在责备他，而是在心疼他。这段日子，那个赵工头天天上门催要修路的欠款，自己不方便接待，全是老婆帮忙顶住。为这事儿，老婆的舌头磨出茧来了。
对于回乡当村支书，他也不是一时冲动。这么一个两千多口的村子，家家户户都种植了油茶，要是村子通了路，把村民的油茶集体收购了卖出去，这是造福桑梓的好事儿。
况且，村子的路确实糟糕透了，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正好国家有“村村通工程”的这个政策，不但国家拿钱来补助你修路，乡政府还要掏腰包来资助你一把。所以，当黄乡长找到他的时候，他义不容辞地扛起了修路这面旗纛。
只是，路修好了，国家的专项资金拨了下来，乡政府的一分没有看到。赵工头的算盘一划拉，欠款七十多万。珠田乡政府的门槛都让他踩烂了，黄乡长不是不在，就是去县里开会。徐文财知道黄乡长在躲着他，因为有一次他看到黄乡长走进办公室，他去敲门，被告知黄乡长下乡调研去了。黄乡长如今政绩上去了，可是，不能把我老徐当替死鬼啊？
再说今年的油茶，长势喜人，丰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是，各个村子都通了路，市场上的油茶一下子都上市，反而压低了价格。这样子算起来，村民没有多收益，扣掉修路的集资款，大家的收入反而少了许多。
徐文财抽完一支烟，又接着抽第二支。
他老婆抹着眼泪，听到动静，转过身子，透过指缝看到老徐接着抽，走上前一把抢了过来，说道，要不，还是再睡会儿，一会儿还要起来，免得那个赵工头看到你在家，又跟你大眼瞪小眼地耗上了。
徐文财把手表对着窗口，他仔细分辨了时针、分针的位置，五点半，再睡一会儿。
徐文财又回到了床铺，他再次竖起耳朵，窗外淅淅飒飒，月光还在，一定是叶子被风吹响了。徐文财发现老婆的背依然对着他。最近自己夜里不好睡，肯定吵到她了。徐文财伸手捋捋老婆的头发，老婆又转过来，一双眼睛扑闪着。
别的女人红纨绿倚的，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形容憔悴。老婆跟着他十几年，吃了多少苦，她都一声不吭，家里一直都是喜孜孜的一团和气。最近的这个事儿，换个女人，还不跟他斗齿斗牙、决一雌雄个结果来。可是，她除了偶尔埋怨一两句，更多的是心疼。
昨天我在隔壁的姚支书家里挑砖块，吃饭的时候，工友取笑姚支书建房子不舍得用好材料。姚支书却说，现在炫穷不炫富，哭穷有补助。我听着这话里有玄机。徐文财老婆透露着信息，希望对丈夫有点帮助。
徐文财听了，把额头用力拍了一下，说道，我怎么把这个事儿给忘记了呢？最近那个赵工头逼紧了，我差点乱了手脚了。
徐文财老婆嗔道，每个晚上你都跟自己打成一团了。
徐文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上次黄乡长被我逼急了，他支招说让我们的大垅村参加珠田乡的贫困村评比，第一名的将参加全县甚至全国的评比，结果大不一样，全国级别的，瞬间将百来万债务抹平了。
徐文财老婆说，这个项目是国家的，比乡政府的口糊的靠谱。只要我们大垅村拿到补助，这一页算是翻过去。这下，你可以安心睡会儿了吧！
徐文财闭上眼睛，这一刻，感到一阵骨爽神舒。
老徐，老徐，赶紧起床上乡政府去。老婆在叫他。
徐文财赶紧找了个破手提包，又翻箱倒柜地寻找旧衣裳。直接穿着背心去就可以了，还有比这件背心更烂的衣服吗？徐文财老婆一边提醒。徐文财关上衣柜，把老婆抢走的香烟要了回来，打开门，没有赵工头，赵工头来了也不怕，去乡政府的路，是一条康庄大道……路上，徐文财一直盘算着应该如何跟黄镇长诉苦，然后汇报大垅村如何的深陷贫困不能自救。
到了乡镇府门口，门口的看门老头突然念道，第二十一个要饭的。徐文财一阵疑惑。
上了二楼，楼道口已经是人满为患了，面孔都很熟悉，来的都是各个村子的村支书或者村长，只是他们一个比一个衣裳来的的破旧，一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徐文财仿佛看到二十几个导弹发射器……
你也是来要饭的？一个村支书警惕地跟徐文财打招呼。
徐文财一下子被“揭露”了，想到要饭两个字难听，他回答说，我是来化缘的……
徐文财，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出来，要不然，我破门而入了……
徐文财从床上惊醒过来，阳光刺痛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站了起来，可是，世界突然地一阵地动山摇……老婆在哪儿呢？孩子呢？徐文财下意识地伸手一探，老婆不在，空气里有早餐的味道，徐文财定了定神看手表，八点整，孩子应该在学校了。
一切都好，刚才的还是梦，自己怎么就睡过头了？徐文财有点懊恼，而且，这个该死的赵工头又来了。
老徐，下来吃点早饭，这次不要惧他，就从前门走，跟赵工头一起走，跟黄乡长说说我们的大垅村有多穷，然后告诉赵工头，贫困村有多少补助等着我们拿。徐文财老婆在楼下发声为他打气儿。
楼上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外面的门快要被推倒了。接着，徐文财从楼上滚了下来。
恐怕僧多粥少，我还是换个地方化缘去，赵工头这边，你先顶住……说着，徐文财往后门夺路而去。
你找个地方先吃点饭啊，就跟你提了贫困村补助，你还兴奋成这个样子……徐文财老婆看到，徐文财出门的时候，身上还是那件背心，背心的衣角处已经穿烂了。突然，老徐往手表吐了一口，然后撩起背心使劲儿地擦拭，衣角打湿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