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后让刘瑗去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傍晚圣瑞宫朱太妃摒退杂人,只留自己带来的心腹宦者蓝从熙侍立在侧,再靠近赵煦病榻,告诉他:“他们是在密谋立储之事。”
赵煦沉默不语。太妃取出一卷文书,直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瞥了一眼,虚弱地问:“这是什么?”
太妃答道:“章相公与几位学士为官家草拟的诏书,说明立十二哥为储君,请官家过目,若辞句无须修改,姐姐这便通知章相公,带学士们入宫,恭请官家手书立储。”
赵煦不由愠怒,勉力摆手一拂,把文书打落于地:“朕还没死,你着什么急?”
“你快死了,六哥!”太妃抢上两步,一把握住他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牢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太医、太后、皇后、宰执、宫里宫外的人……但是没人跟你说,他们都会哄你,说你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就会痊愈,可身体是你的,你会没知觉么?”
赵煦胸口急促起伏,但没有反驳。
太妃伸手抚抚他潮红的脸庞,柔声说话,语意酸楚:“我是你的娘呀,只有我会对你说实话。你这次病势沉重,太后早在准备后事了,她想立的是十哥。章相公虽然向着十二哥,但知枢密院事曾布掌握的是兵权,他与太后联手,章相公也奈何不得。如今只有你先下旨立储,对百官宣布十二哥的储君身份,异日太后与曾布才无话说。否则,将来十二哥与我,孤儿寡母,再无官家扶持,难堪处境可想而知。”
赵煦摆首,边喘气边断断续续地说:“且莫说我现在还活着,就算真要死,这立储之事也须考虑周全再定。事关苍生社稷,不能仅以亲疏来论储君人选。十二哥本性纯良,但孤傲任性,太过耿介,不会顾全大局,若他监国,易生事端。”
“那你说说谁比十二哥合适?是那瞎了一只眼的九哥,还是一身纨绔习气的十三哥?”朱太妃反诘,冷笑又道:“或者,是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十哥?”
赵煦不语。太妃继续抨击赵佶:“十哥打小心眼就比别人多,自己没了娘就知道去巴结太后,才多大呢,眼睛就瞄着官家御座了。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朝廷大内,哪都有人说他的好话。可别人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种货色么?你拖着不立储,将来撒手离去,太后必然会与曾布联手把十哥推上皇位,十哥若做了皇帝,小人得志,野心得逞,小则弑母杀弟,大则祸国殃民,又岂是你愿看到的结果?”
“祸国殃民?你担心的只有你自己。”赵煦叹了叹气,道:“我累了,请姐姐回去罢。”
太妃拾起先前被他打落的文书,展开送至赵煦眼前:“六哥,你看看,措辞若不错,我便……”
“蕙罗!”赵煦忽然打断太妃,放声朝外唤道:“蕙罗!快进来,给我更衣,我要歇息了。”
在寝阁外伺候的蕙罗听见召唤忙疾步入内,见赵煦面色有异,语音刚落便大声咳嗽,顿时一惊,立即上前搀扶照料。
朱太妃却不离去,依然手捧文书要赵煦看,赵煦侧首蹙眉咳嗽着,毫不理睬。
蓝从熙见状,靠近太妃,躬身请她回去,太妃不闻不顾,只怔怔地盯着赵煦,俄而,一串泪珠簌簌而下。
“六哥,你真的不顾姐姐生死么?”她虚脱般曲膝跪倒在榻前,伏在床沿泣道:“你说我担心的只有我自己,不错,我是担心,因为这宫里除了我们血脉相连的母子三人,没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她抽泣着开始述说:“我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御侍,没有显赫的出身,父亲早亡,连朱这个姓氏都是母亲改嫁之后跟着后父改的,而养我的又是一户姓任的人家……从小受尽白眼,入宫后宫人们勾心斗角,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得先帝恩宠,先后生下你兄弟二人,境况才好了起来,一路进至德妃,但这日子也还是过得不舒坦。位分低的,挖空心思给你下套;位分高的,又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对我最严苛的,是你祖母太皇太后。她出身世家,是仁宗曹皇后的养女,英宗皇帝的元配夫人,尊贵无匹,也最瞧不起我这种身份卑贱的宫妾。她自己不许英宗皇帝纳妃,儿子的妃嫔她也不喜欢,常常告诫神宗皇帝,嫡庶有别,不得逾越。向太后是她精心挑选的儿媳,她爱如己女,绝不容嫔御对向太后有任何冒犯之举……我有风湿之症,你曾问我因由,我从未跟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有一年向太后生日,众妃嫔侯在她正殿中准备贺寿。我与几位娘子说笑,一时高兴,没听见皇后入内,等她进来时还背对着她。太皇太后得知此事,便命我在向太后殿前跪了一夜。风寒浸骨,从此我两膝落下毛病,但凡天阴下雨都会疼,一疼我就会想到那跪在太后殿前直至晕厥的情景……”
讲至心酸处,她悲声愈甚,掩泪的丝巾亦湿了大半。赵煦本来在蕙罗搀扶下坐起想更衣,听着亦神色黯然,默默地又躺下,朝内侧卧,不看太妃。
蓝从熙欲扶起太妃,频使眼色,暗示太妃噤声,但太妃不管不顾,仍跪在榻前哭诉:“那日之后,太皇太后还命人向我传话,说天家严守嫡庶尊卑,我虽生有二子,但休想左右官家,以妾抑妻……神宗崩后,我护送神宗灵柩前往永裕陵,途经永安,当时老臣韩绛任当地知府,迎灵柩于永安城外。我代皇后以遗孀身份护灵驾于队列之后。韩绛听说我在后面,便又奔走数里,跪拜相迎。我回到宫中,跟太皇太后说起此事,原是想赞韩绛恭谨有礼,尊重天家,不料太皇太后听后竟扬手给我一耳光,怒道:‘韩绛是先朝重臣,做过相公,政绩卓著,而你不过是个皇家小妾,不前去迎他已是失礼,竟然还敢让他跪拜,受他望尘之礼?’”
这“皇家小妾”四字朱太妃一字字吐出,模拟太皇太后冷硬语气,听得蕙罗亦觉惊心。回想太妃素日盛气凌人,却原来当年曾被人轻贱至此,颇感恻然,见她声泪俱下,不由地出言相劝,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份,这种状况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得保持沉默,悄然退后,隐于幔帐之间。
其间赵煦肩头微微颤了颤,但还是未出声。
“我虽跻身四妃之列,但终神宗一朝,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妾侍,就算成了新皇帝的母亲也不会有变化,太皇太后的耳光提醒了我这点。我不能有任何辩解,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泣谢她教诲。”朱太妃肝肠寸断地哭了一阵又继续说:“你即位做了皇帝,照理说,我这生母是可被尊为太后的,但太皇太后只许尊你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我仅被尊为皇太妃。非但如此,在此后好些年中,给我这皇太妃的舆盖、仗卫、冠服还不如给皇后的。后来你大了,有大臣进言,说母以子贵,太妃礼数,务致优隆。太皇太后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你下令,一切礼数按皇后分例置办。尽管如此,也还是远远不能与皇太后相提并论。直到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获亲政,我才有了些许扬眉吐气的感觉,但行事稍微畅快一点,太后便会暗地里命言官进言,说我僭越……她面上装得倒好,却还是把我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对你有所忌惮,她也会像太皇太后那样对付我。”
太妃述说至此,见赵煦仍无回应,便伸手欲拉他转朝自己:“六哥,所以你不能让太后立别人为储君,否则我又会重新沦入那噩梦一般的境地,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皇家小妾。何况,这几年我过得风光,嫉恨的人自然更多,但我面前浮华原是虚空,若你有个好歹……”
赵煦闻言猛地抽手避开她,一动之下又咳嗽起来。蕙罗上前照拂,他亦不转身,但厉声命道:“送太妃出去!”
蕙罗看看蓝从熙,面露难色。蓝从熙双手着力扶起太妃,哄她回去,太妃挣扎着又扑到赵煦榻前,哭道:“你这几个弟弟,只有十二哥是姐姐肚皮里出来的,你立取十二哥才稳便,姐姐后半生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否则,将来受人冷眼事小,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六哥!你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娘呀!你不立十二哥,却忍心让你亲娘受人欺侮么……”
赵煦剧烈咳着,对她请求不置一词,间或朝她挥挥手背要她出去。
朱太妃哭得撕心裂肺,哀声不住唤“六哥”,惊动了外间的杨日言,带了几名宦者进来,连哄带劝地才把太妃架走。
蕙罗待太妃离去,再轻声问赵煦:“官家,现在是否更衣?”
赵煦仍朝内侧卧着,咳嗽声渐渐平息,但仍在喘气,良久才抬手示意。
蕙罗扶他坐起,见枕头上适才他脸庞所依之处有一片水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