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来人是安冬,带了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上个月刚上过杂志封面的那种。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个人一见面就亲切互问,问完各自答说“我没事”。要不是有玻璃隔着,估计就十指紧握了。
“纳兰,那天发生的事情,你可以跟周律师说,他会尽全力帮你洗脱罪名。”
“我不记得。”
“你可以相信他。”
“不是,我是真不记得。”
律师和安冬对视一眼,面露难色:“那么,纳兰先生可以肯定自己跟这起凶杀案没有关系对吗?这样的话我们就准备进行无罪辩护。”
“我……”纳兰德性懊恼地咬了咬牙,决定坦诚,“安冬,其实我不确定……”
“不行,你不能不确定!就算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你,你自己也不能不确定。凶手一定另有其人对不对?告诉我,你昏倒后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影?”
“没有。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也许是有人从后面攻击头部。”
“那倒不是的。”律师翻了翻手里的材料,说,“纳兰先生是自己昏倒的,头上的伤是磕到浴室水龙头造成的。经检验是体内酒精和违禁药品浓度过高,共同作用导致短暂性神智混乱。”
……原来是这样吗?真的从头到尾,没有第三个人进入过卫生间吗?
“如果是做减刑辩护,那么我们也有这么几个方向可以努力——一是过失杀人,因为你拿的凶器是开瓶器,显然是随手抄起来的,也不具有太大的杀伤力,你仔细想想当时跟卢俪有没有发生口角什么的,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你不小心撞到她太阳穴上或她不小心撞到开瓶器上;二是神志不清误杀,因为你的血检报告说明,你血液里酒精浓度虽然不至于令你丧失理智,但加上长期服用‘安非/他明’,就足以让你短暂丧失行为能力。如果据理力争,可以最大程度减轻杀人罪名的严重程度,进去个几年就可以出来了。”
“‘安非/他明’?那是什么?”纳兰德性有些不懂。
“一种药物学名。简言之就是你平时吸服的毒/品的主要成分。”
“周律师你胡说什么,纳兰从来不吸/毒!”安冬愤然说。
周姓律师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明星都那样”的表情,说:“反正血检报告是这样写的,我只是提出建议,纳兰先生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距离开庭还有时间。”
“那我是不是就会……身败名裂?”
“名声和性命,哪个更重要?”律师说完利落地整理好手里厚厚的资料,道过别就先出去了,安冬留下打算再跟纳兰德性说几句私下里的话。
他起身送律师的几秒里,突然有个缥缈的声音对纳兰德性说:“不要挣扎,尽快认罪,否则他们会拿你身边的人开刀。”
纳兰德性猛然抬头,小小的房间里并没别人在。
“你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安冬还要活着,还要维持生计,他身败名裂和你身败名裂之间,做个抉择。”
“阿姒?”终于听出这声音,也想起只有她有心语传音的技能。
“阿姒?你是说,求乔珍来帮忙?”安冬听到后问,“嗯,她人脉广,是个办法。说起来好些天没见她了。”
“不,不要。”纳兰德性赶紧摇头,“安冬,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跟我保持距离。”
“为什么?”
“这八成是个圈套,不是你能解决的。”
“我会努力,我会拼命。再说没有我,这个世界上,你还能靠谁?”
“安冬……”纳兰德性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于他有许多的对不住,最对不住的就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他,而他无疑自始至终都深爱自己,“靠你?真是,想靠你长点脸呢,你他妈居然退出角逐,白白便宜了姓贺的那小子。”
“那件事……”安冬难以启齿,环顾了眼四周的监控器,压低声音说,“实话告诉你,说什么致敬你,我其实没那么高风亮节。典礼开始前贺兰欢憋不住来我面前耀武扬威,说他的新东家大悦已经给他买下了‘金百合’影帝,我没戏了。没戏就没戏,但老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偏要在他得奖前高调宣布弃权,让全天下都以为是我不要的东西才轮得到他捡。”
“你呀你!”果然是这样,纳兰德性愤恨,真想伸手打他,“你闯祸了!你知道他敢这样威胁你,是仗着什么?是拿到你大把柄了!这下可真是招惹了他!”
“什么把柄,你是说……”安冬恍然大悟。
纳兰德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怕被人听见徒惹是非,叹气说:“所以我的事你还是别掺和了,你这么傻,再开罪了他上头的人就等着下大狱吧。赶紧回去盯着点那边,别被小人报复。”
“哼,怕什么。”安冬苦笑,“我就算真被举报了,也是罪有应得。当年做过的违心事,总要付出些代价,缓了这么多年让我给父母家人挣够钱尽足孝,也算是赚了。就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不管你。打死我都不信你会杀人,血检报告一定也有猫腻,等着看吧,真理昭彰。”
“傻子,你别冲动。喂,喂——”拦不住,安冬已经走了。赶紧又喊了一嗓子,问说,“风潇呢?”
“那家伙……”安冬这才站住脚,侧了侧脸,表情黯然,“今天跟我一起找了你一天,后来接到通知你在这里,我准备赶来,他就不见了。我知道你觉得他比我可靠,可是他……哼。”
******
探视时间过后,又被押回牢房。一路上云里雾里,身体大脑都很迟钝,好像做梦一样。怎么就到这儿了呢?怎么就成这样了呢?还是想不通啊。
最重要的是,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杀的?到底,是不是?
大概他级别比较高,牢房是单间,三道铁门,看着就很结实,估计原子弹也炸不穿。狱警还特别恭喜他说,这是今年新完工的全高科技监管的豪华单间,马桶里还没积尿垢呢,晚上也不会翻一地污秽,你是第一个入住的,可真是捞着了。
纳兰德性笑不出来。铁门一落,世界骤然安静下来,才开始感到害怕。不止是害怕,几乎是恐惧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睡着了,梦里一遍遍模拟那天的情景——自己手里拿着开瓶器一挥手不小心打到卢俪太阳穴?不对不对……卢俪不小心滑倒脑袋撞到掉落在地上的开瓶器,自己为了救她赶紧拔了出来?不对……有人喝醉酒要非礼卢俪自己奋不顾身出手结果打偏了?
不对不对,都不对。卢俪一遍遍死在自己梦里,他的心就一遍遍震颤颤栗,然后又一遍遍推翻重演。承受力几乎要崩溃,却还是找不到那段缺失的记忆。
每一段假想的梦境里,卢俪都会说一句:“听话,这种烟以后不要再抽,对身体不好。”到最后一刻她还在关心自己。
心如刀绞,要死了一样。
后来终于惊醒,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愣了几秒,突然就开始啜泣。啜泣着啜泣着,就变成嚎啕大哭。人前不能够自乱阵脚,但现在没人。
烟……哪里有烟?现在很想来一根,想到指尖发抖。
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香烟越来越上瘾?渴望起来,竟然一刻也不能忍。于是就跑去拍门,大喊“给我根烟”。
外面的人当然是不会给他的,顺便还说了句“拍什么门,都说了你这是高科技单间,床边有按铃的”。
一回身被人压在了门板上,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他正要叹气的嘴,夹着浑浊的香烟,粗暴地往他口腔里渡。基本不用猜,光从这身高这霸道,就知道是该死的风潇。
他的缠绵让人心安,突然就委屈得不得了,刚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一点征兆也没有。
“哭了?”几分钟不知所谓的热吻后,风潇撤身一跃,坐到纳兰德性床头斜倚颤颤巍巍的被褥,翘腿抽烟,语气里几分玩味。
纳兰德性吞了口唾沫,扭开脸揩眼泪。
“叫你不听我的话。”
“烟给我。”纳兰德性边伸手边走过去。
风潇微微一闪躲过,继续悠游自在地吞云吐雾:“刚才不是给你吃了。”
“不够。”
“就那么急不可耐去见证你旧情人获大奖吗?我有没有告诉你待在家里?”
“烟给我。”
风潇再一闪身,纳兰德性重心不稳扑倒下去,他又猛地伸手接住,索性往怀里一带,低头逼视他眼睛:“说啊,回答我。”
“他妈还有脸说!你怎么现在才来?!”纳兰德性吼了一声,情绪突然好像找到了发泄口,一下子和眼泪一起决堤,“不是口口声声说会寸步不离保护我吗?不是说我在哪里你都感应得到吗?老子出了事,你他妈怎么不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他这一吼,倒把风潇愣了一下,一瞬间就软了下来,单手拥紧他,拿下巴蹭他额头哄孩子一样语气:“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你他妈去哪儿了?这里又不是你的世界,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忙?英雄救美哪天不可以,偏偏选这天……你要是跟我在一起,或者你早来一点,卢姐姐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风潇不自觉地摩挲起他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好像怕惊了熟睡的小动物,“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
说完后彼此沉默了几秒,似乎都觉出气氛有点娇宠了,微妙地不自在起来。纳兰德性若无其事爬起身,面壁咳嗽两声,伸手夺了他的烟,放在嘴里猛吸几口解瘾。风潇起身溜达了两圈,又拿指头轻叩门板。
“你怎么想?”纳兰德性问。
“我当然是带你出去。”风潇说,“不过,这门太坚固,以我的力量穿不过去,何况再带个你。”
“那你怎么进来的?”
“走门啊,跟你一起。”
“嗯?”
“你傻吗?我是跟安冬一起得知你被关在这里的,我会飞,当然快他一步到达。”
“那你为什么没有现身?”
“想看看你们大难临头会怎么样互诉衷肠。”
“无聊。”
“哼哼……”
“所以说刚才在探视室里你一直有机会救我出去?但是你他妈居然跟我一道被关进牢房里来了?还是一间你也出不去的牢房,你丫有病啊?”
“你丫才有病。安冬不是说他拼了命也会救你出去?反正我有时间,就陪你在这里住几天,看看他倒是会怎么为你奋不顾身,是不是感天动地。”风潇微笑着说。来之前是打算二话不说劫他的大狱,可是到了地儿却又犯贱想听听他在危难中会对旧情人说出点什么煽情话来,听完了本打算在他被关押回牢房之前劫走了事,偏偏那会儿又很不爽他最后千叮咛万嘱咐安冬的几句话,宁肯自己坐牢也要保护安冬名声与周全,于是就鬼使神差改了主意,一直跟进牢房也没动手。“顺便看看你住的地方……啧啧啧,活该你不听话乱跑,是得受点惩罚。”
现在想想,如果这牢房是个安全的地方,不妨就让他在这里住着,也免得自己离开前节外生枝。
“无聊啊你!这样会害他得罪幕后黑手的,他会身败名裂!”
“关我什么事?”风潇冷笑,走回床前居高临下敲他鼻梁,“想出去?求我啊。”
“我不出去。”纳兰德性坚决摇头,“我不要背负骂名逃之夭夭,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如果有罪,我伏法;如果没罪,我要清白。我要真相,我要你出去帮我。”
“一辈子?好笑,你有什么一辈子?”
纳兰德性沉默了下,说:“一辈子只剩一分钟,我也要真相不要逃亡。而且我要拜托你,无论我能不能脱离困境,都请你帮帮安冬。贺兰欢手里有安冬的把柄,可能林安森或林之远手里也有,一等我越狱就公之于众。你去找到并销毁,拜托了。”
“这又是你对我提出的要求?从头到尾到底有多少个心愿是围绕他的?”保护安冬却命令自己,这鲜明的对比,不就是他心里对两人身份的定位?
“不是命令,只是请你帮他。”
“我凭什么帮他?”风潇不动声色听了听门外风声,突然一把扛起纳兰德性,走到门前凝气为力,一掌打在门缝上,岿然不动。而他不气馁,一掌接着一掌,绕着铁门拍了一圈,连手心里都打出了血,期间几次摇摇晃晃想要晕倒,显然是动了真气。
“做什么!”
“你这么不想出去,我还就偏要带你出去了。管你什么身败什么名裂,管谁什么安全什么名誉,我要你待着你就待着,我要你出去你就出去,我要你活着你就活着。”最后一掌落下时,整个牢门轰然倒塌,警报声震耳欲聋。风潇扶着门框流了一地汗,才缓过来一点,眼看有多名警察一边掏槍一边从走廊尽头跑过来,他幻出金剑,迎难而上,“冒着天罚的可能决定留你的一命,怎么能白白交代给别人。”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