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手里的衣裳一抖,险些落在地上,他心里有种浓重的不安,早间时候刘彻还与王夫人不欢而散,这会她召见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但是,又不能不去。
韩嫣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脸色,就算来的只是个宫里没有品级的小黄门,可是既然顶着王夫人的名义,他便不能有任何失礼之处。
迅速搭理好衣裳头冠,韩嫣做起这些来十分熟练,若是刘彻也在,便能发现,韩嫣伺候他的话,动作也会是行云流水。
小黄门仿佛是第一次来王府,见着韩嫣出来也没有动作,似乎是并不认识人,直到韩城开了口,才恍然大悟一般弯腰行礼。
韩嫣恭敬的听了小黄门传的王夫人的话,韩城一面给那小黄门塞了个钱袋,拉着他往外走,一面给下人使眼色,这种时候召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底下人倒是十分清楚要做什么。
没多一会,便有一盘抗饿的点心送上来,连带着茶水。
韩嫣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吃了两块,喝了口茶,又漱了口,便转身朝外去,这会小黄门还在和韩城说话,只是他知道的不说,甚至连披香宫也没进去,只是路过的时候被喊住了,让他来传话,他不敢不从,这才匆匆过来,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韩嫣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看了眼天色,眼瞅着便是晚膳十分了,刘彻却还没有回来。
“若是殿下回来问起我,只说回韩府了。”
韩城拉住他,低声道:“公子,我看殿下脾气不太好,这要是说了谎话,会不会被殿下打死?”
韩嫣一怔,刘彻应当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只是他那脾气却是说不得好,若是真因这件事动了气,虽然不至于打杀了韩城,皮肉之苦却是少不了的。
现今王府里人口本就稀少,韩城又素来能干,伤了他,也会有颇多麻烦。
“罢了,”韩嫣叹了一口气,心想,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外人,刘彻未必就会因着自己再与王夫人争执,“如实说便是。”
话说的平稳,韩嫣的心却沉了沉,仿佛是找到了什么证明自己轻微的不值一提的证据,由衷的觉得自己实在是卑微。
韩嫣见了那小黄门,寒暄几句便一同往外走,恰好碰上馆陶长公主府来送大宛名马,那马蔫蔫的,垂头丧气的样子,走路的时候甚至还会抖。
韩嫣自然是懂马的,一看便知道这马刚挨了打,而且身上的伤不轻。韩嫣瞬间走不动路了:“请稍等。”
他对小黄门低语一句,迎着那送马的人走了过去。
那人像是见了猫的耗子,战战兢兢的说完话就走了,速度很快,竟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韩嫣。
韩嫣摸了摸那马的头,那东西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一步,韩嫣上下打量着它,却没发现伤口在哪。
小黄门凑上来说道:“王后要进宫,这马送的倒是时候,咱们这就走吧,王夫人的脾气……”
韩嫣皱皱眉,府里虽然拮据,也不是只有一匹马的,只是现在有现成的,再让人去牵别的,倒像是他故意拖延一般,只好点了点头。
韩嫣摸了摸马头,算是安抚,虽是名马,但是看着脾气倒也不算暴躁,韩嫣便没怎么防备的去扶马鞍,熟料,那马仰天长嘶一声,抬起后退就对着韩嫣踢了过来,韩嫣慌忙后退,险险避过那马蹄。
韩城唬了一跳,连忙过来查看韩嫣身上:“公子可还好?哪里伤着了?”
韩嫣摆摆手:“无妨,这马怕是伤的不轻,许是在马鞍下面,你亲自查看,长公主所赐,万不能出了差错。”
韩城沉声应了,低声嘀咕道:“一看就知道没按好心,把伤口弄在那般隐蔽的地方,可不就是等着伤了骑马的人……”
“放肆!”
韩嫣皱眉看了韩城一眼,这话虽然离着事实不远,却不能说出来。
韩城规规矩矩的认了错,让人重新去牵马来,这马虽然也是驽马,可是比之人的两条腿确实快多了,小黄门追的实在是辛苦,他气喘吁吁的喊住韩嫣:“王后殿下,奴才实在是跑不动了,咱们能不能走近路?”
韩嫣看小黄门跑的满脸通红的样子,想着这一路跑去也着实辛苦,便点了点头,这一转路,恰恰便与返回的刘彻错开了。
景帝见这个儿子大好,自然是心情愉悦,又因着宫外发生的事知道他贫困,虽然心里觉得这个儿子实在是没有一丝天家威仪,却到底还是觉得愧疚,便赐了不少财物下去,十几个御林军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一路走回去倒也是相当壮观。
刘彻心里缓缓的舒了口气,没钱养家实在是很丢脸的一件事,虽然他已经被养了好几年,好在现在终于能摆脱那种尴尬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府邸,韩城高兴的合不拢嘴,心想,这胶东王清醒的和痴傻的就是不一样,这王府何时曾有过这样厚重的赏赐啊,何况,还都是正经的金银器具,比那些卖不得送不得的珊瑚摆件要实用的多。
“王孙呢?这些东西交于他清点入册。”
刘彻进门没看到韩嫣颇为意外,韩嫣并不是这般失礼的人,毕竟是皇帝的赏赐,虽说他领出来的,不必再进宫谢恩,却也要对着宫门拜一拜的。
韩城这才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凑过来低声道:“王夫人又召见了公子。”
刘彻脸一沉,这才回来几个时辰,便又招了进去,还是赶在晚膳的点,想想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孤入宫一趟。”
韩城咧着嘴应了,还没等他将长公主府送来伤马一事说出来,刘彻便已经出了门,他回来时骑着的马还在门口,这时便走,倒也十分方便。
韩城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松快起来,难得大方的给送赏赐的御林军们都塞了银钱,客客气气的将人都送了出去,然后扬眉吐气的招了心腹来清点财物。
另一边刘彻控着马直奔皇宫而去,晚膳时分,路上行人稀少,到也能让他稍微跑一跑,到宫门的时候韩嫣才进去不多时候。
将马匹丢给宫门口候着的王府小厮,刘彻阔步往披香宫而去。
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嬉笑声传来,全是女子的声音,娇媚婉转,听得刘彻心里一阵暴躁,王夫人这宫里集了这么多女子,还召韩嫣来做什么?
脑子里蓦地想起前世韩嫣孤零零躺在那件破屋子里的情形,耳边仿佛还有已为太后的王夫人尖利刺耳的叱责:“人品不端,毫无廉耻,上祸君主,下乱宫闱,其罪当诛,决不可赦。”
刘彻一激灵,前世遗留的那种空荡荡的寂寥和惶恐仿佛重新回到了他的骨子里,让他觉得十分难过,对眼前这般场景也越发厌恶愤恨。
他大步走了进去,门口守着两个内侍,见他来了,并未露出丝毫意外的样子,很恭敬的弯腰行礼,仿佛是等候多时的模样。
刘彻波澜叠起的心情总算平稳了些,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进去。
他一出现,披香宫便安静下来,一屋子闭月羞花的女人见到刘彻,皆是满面含羞,娇娇怯怯的模样。
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心急。既是说了要给你,母亲还能食言不成,既然自己来了,便自己挑一挑吧。”
王夫人笑的倒是十分真诚,刘彻神色不由缓了缓,只是听见她的话,心又沉了下去。
“滚出去!”
刘彻低喝一声,满屋皆静,方才还偷偷打量着这个刚刚好起来的胶东王的家人子们瞬间便被这声低喝惊得白了脸,一时间竟也没顾得上去看王夫人的脸色,战战兢兢的弯着腰退了出去,互相搀扶着,站都站不稳。
王夫人也被惊着了,等人出去才回过神来,沉下脸冷笑道:“胶东王真是越发出息了,在母亲宫里也这般威风。”
刘彻沉着脸看着王夫人,却不说话,单单如此,威势已然让对方吃不消,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
刘彻视线一转,竟没能从这殿里看见韩嫣的影子,不由眼神一冷:“母亲,宫门怕是要下钥了,儿臣来接王后回去。”
王夫人怒极一般拍了一下桌子:“真是儿大不由娘,你倒是娶了个好媳妇,对本宫忤逆不敬不说,还将你迷惑的不辩是非黑白!”
刘彻心里咯噔一声,直觉韩嫣现在不好过,也没了和王夫人周旋的耐心,低声道:“母亲,好歹二十年母子,给儿子留点念想吧。”
王夫人一愣,没想到刘彻一开口竟是这个,不由语塞,刘彻却再顾不得她的态度,见她只是怔愣不肯说话,便径直绕过她往后面走去。
王夫人这时才回过神来,尖叫道:“真是反了,拦住他!”
刘彻冷冷扫了一眼围上来的内侍,而后看着王夫人道:“母亲,你当真要逼我如此?”
王夫人强自镇定,斥责道:“你若是当我是你母亲,怎敢在这里撒野。”
刘彻轻叹一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然彻底冷了下去,再没有分毫情绪,他语调沉凝的开口,虽是问话,心里却早已有答案,不过是确认一次罢了:“母亲何故对王孙如此?他自幼饱读诗书,乃是名门之后……”
“住口!”王夫人爆喝,神色十分狰狞,“你个逆子,痴傻无能便罢了,竟然娶了男子为妻,你可知我为此受了多少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