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绛忽悠走了敬酒之人,再去看那边林茜檀的方向。林茜檀已经彻底移开视线,没在看楚绛这个方向了。
她原本是想和楚绛眼神交流,问一问小纸条的事情。
殊不知,楚绛也正好寻思着,看着怎么才能找一个机会,将林茜檀约了出来,见一面。宫宴之上,总有能让人自由活动的时候。他也想和林茜檀说几句话,借以打发心中思念。
他看见林茜檀正好转头又吩咐了一个像是叫霁月的丫鬟一句什么,霁月随即就抽身离开,向着身后人群疏散处走了过去。
阴薇坐得近,倒是听到她轻声吩咐说的是:“去拿一些山楂酱来。”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霁月去的,就是宫廷人员设置后勤的大厨房所在的临时宫室。阴薇也没把霁月一个小丫头搁在眼里。
在她看来,倒是屏风和屏浪这两个不知道林茜檀从哪儿弄来的“会功夫”的丫鬟更加令她警惕。
实则不然。
霁月牢记林茜檀交代她要做的事,皇贵妃阴蔷和林碧香这会儿正待在寝宫之中歇息,宫中人迹繁杂,正是防备松懈的时候。霁月来来往往,并不引人入目。
要紧的是,她武艺不错,也跟着林茜檀进了太多次皇宫,职业素养让她下意识寻找怎么避开宫廷侍卫接近皇贵妃的宫殿。她先是装装样子去了大厨房,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过高墙,一路朝着目的地过去了。
就像林茜檀会疑惑夏三娘为什么要培养风光霁月姐妹去学一些寻常武功高手也都甚少去学的高端技能,霁月也好奇,林茜檀干什么就研究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道具。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若不是林茜檀专门解释,她都不认识那是威力远胜现今通行制式的兵器。林茜檀也是照着楚泠那半成品的设计方案,根据自己所学,琢磨着试做的。
结果,失败品不少,所幸,成功的,也很多。
那一边,林茜檀也估摸着,霁月能不能成事。霁月腿脚功夫不错,人也机灵稳重,把这事情交给她,林茜檀十分地放心。
霁月便是感受着怀里林茜檀交给她的点火道具,心里自个儿复述着林茜檀跟她说过的话:“中秋时候,宫里一向是有一些火烛之灾的,你此去任务,就是叫皇贵妃娘娘受一受惊。”
寻常的火折子,不过是点一簇小火苗,林茜檀给她的“火折子”,却是被大大改进过,足以在一瞬间点燃一整面的木墙。
宴席之上的林茜檀也在那儿估算着,那个自己不过实验了两三回的东西,管不管用。
宫宴还在继续,形形色色的人觥筹交错,彼此敬酒。欢声笑语,却又各怀心思。
天隆帝性情开阔,一般而言不喜欢在宫宴时候拘束着朝臣不让走动。吃过几杯酒水,就连阴薇也不能免俗地站了起来,去了帝王跟前表达忠诚尊敬之意。
天隆帝当然认识阴薇。皇贵妃的亲妹妹,也算是他的小姨子……之一。
林茜檀是跟在他身后一起过去的。
阴薇说了什么,林茜檀当然也就听得一清二楚的。
阴薇除了说些好听话来恭维天隆帝,还讲了能够令新封的莲妃高兴的话。言语之中像是并不知道眼前的莲妃娘娘和她姐姐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形同水火似的。
就是本来打算为难为难竞争对手阴蔷的妹妹的莲妃潘氏,也不由被对方夸赞得眉开眼笑的。心中也暗想这林三夫人倒是上道……
阴薇道:“外间臣妇等人早就在期盼娘娘上台赐教。臣妇等人笨手笨脚,都想再展仰展仰娘娘的优雅技艺。”
莲妃于是就很高兴。
她出身不高,最讨厌宫里的人因为这样看不起她。
不过,奉承话这种东西,谁都爱听姑且不论,也未必就要全当真。
以林茜檀看来,莲妃虽然出身不高,但未必就胸大无脑。
看着是被阴薇说的好话带着走,但其实又是笑里藏刀的,并不全信。
天隆帝也是分外满意阴薇识相。皇贵妃阴氏,盘踞宫中二十载,他早就有些不喜对方。不过是看在阴氏一族还有用处,所以不得不供养着阴蔷,给予荣华富贵。
现在燕韶没了,阴氏一族转而成了最大的祸患,他也就不用非得“宠”着对方了。
正想着,莲妃已经把话说到自己表演的事情上面去了:“本宫出身寒微,不比林三夫人自小名门教养,不过是一些区区雕虫小技而已,还怕惹来大伙儿‘私底下’笑话呢。”
天隆帝于是像打气似的,连忙握住佳人小手,暧昧地搁在手里反复揉搓,笑道:“有朕在,哪个狗胆包天的,敢笑话爱妃?”
换来的,自然是美人娇吟了。
不过说归说,那边随着一群舞娘退了下去,也的确是有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在高台中心布置了古琴,像是为即将上台的弹琴之人提前准备。
阴薇这酒敬得正是时候,就连林茜檀和林抒尘二人,也都随之向皇妃敬酒。林茜檀小心翼翼,趁着抬起手来,仔细闻了闻酒杯,确信一切接近莲妃的可疑物件,绝不会是出于自己之手。
林茜檀跟着阴薇一起退下,那边莲妃也就站了起来,准备上台。
与此同时,林茜檀也留意到,从外场上刚好也进来了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到天隆帝耳朵边上。她隔得远,听不清小太监告诉天隆帝,说:“白云天师已经准备好了。”
天隆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人们也许注意到了高台上一直搁置着的形同祭祀台一样的桌案台面是用来做什么的。那其实就是留着给白云天师作法用的。
中秋十五,刚好是天象月色阴气最重的时候,天地通灵,神门大开,天师说,可以在这时作法,卜卦国运。
实际上白云天师当然早就清楚,大商国运将断,所谓的算命,也只是煞有其事装模作样而已。他知道天机不可泄漏太多,尤其,是改朝换代这样事关千千万万人的大事!
他是宁可在来日砸了自己的招牌,也不肯在当下就把自己的命立刻就赔了出去。
白云天师这个时候正一人独坐在宫殿内室当中,等待皇帝传唤,不远处骤然而起的古琴琴声,将他飘飞出去的思绪勉强地给拉了回来一些。
过来传达天隆帝旨意的小太监告诉他,只等莲妃弹琴完毕,就是他等着登台的时候。
白云天师应了一下,接下去,便专心听琴,心里计算着,那莲妃娘娘什么时候会倒……
按照皇贵妃娘娘告诉他的本来计划,莲妃登台献艺,会使得之后礼拜天神得到的占卜之象显示血光之灾。
但现在计划变更。
他想到自己前两日休息的时候,皇贵妃娘娘的妹妹、东山侯府的三夫人亲自过来,将计划步骤上的变动告知给他。
白云天师反正是无所谓计划怎么变动的。
虽然他也很好奇,那位东山侯府的七小姐,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情,就叫继母非得把这“祸国殃民”的灾星名号扣在她的头上了。
莲妃身上被鬼神无迹地用了的堕胎药物,也是他给配的药方呢……
白云天师刚刚还在计算,便显著地听到外面本来悠扬清丽的琴声像是忽然之间骤然断了一个音节,便心里知道,莲妃身上的堕胎药开始发作了。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林茜檀。
林茜檀刚刚跟在阴薇身后看得清楚,阴薇敬酒,身上佩戴着荆子花的香囊。
这种花没有毒性,不过是碰上某些东西,便成了要命的催动胎气之物了。
巧合的是,这些东西,在御座之上,是全都有的。
林茜檀暗道,这种害人的法子,可不就是和去年楚家寿宴那个时候算计楚灵和燕韶的方法如出一辙?!叫她很难不联系到某人身上去。
不过,看阴韧神态形色,林茜檀又知道,这件事情,和阴韧是无关。
阴家的书房也未必只有阴韧一人进去,阴薇也能知道这奇奇怪怪的方子也不出奇。
荆子花无害,搁置在桌边器皿中燃烧着用来驱蚊的螺旋草也无害,甚至于桌面上用来点蘸鲜肉的酱油更是调味必备的东西,再配上帝王身上的龙涎香……这四样东西凑在一处,倒是有奇妙用处了。
莲妃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被下了东西,等的就是催动的药引子。
林茜檀一回到座位上,就不动声色把绑在身上的香囊给解了下来,扔到了屏浪的手里。
这个时候,高台之上莲妃的状况像是有一些异常,林茜檀也随之看了过去,只见视线可及之处,莲妃正好就倏地停止了弹奏,弓起身体,按压住小腹。
她暗想,来了。
用来堕胎的东西,当然不会让人轻松舒服到哪里去。林茜檀心道,莲妃固然是一个聪明人,但毕竟年纪轻,经验不足,再加上下手之人手法刁钻,她千防备万防备,也还是中招了。
莲妃身怀龙子,却骤然腹痛流产,可想而知宫宴现场情况一时是该有多么混乱了。
天隆帝即刻传命太医前来为莲妃诊治。太医把脉之后,如实告知莲妃情况。只说莲妃腹中胎儿难保,但却说不出,莲妃身中何毒。
莲妃越是往后,药效发作起来,她就越是痛得厉害。她这会儿,身上的疼痛感觉几乎要把她的意识也吞没了过去。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想,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同样的问题,在场目睹事发经过的所有人,也都在想。林茜檀正看着听着,等着去接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到自己头上的招数,顾晴萱也是在人群之中还混乱的时候凑了过来。
阴薇就近扫视一眼,对于林茜檀从年前算起,就和顾家人走得近心知肚明。
顾晴萱笑说:“说吧,怎么回事。”
林茜檀好笑:“什么怎么回事?”
顾晴萱在这严肃的场合里也知道压制自己笑意,并不敢弄出声:“你那一副智珠在手的模样,分明就是知道其中门道,还不说来给我答疑解惑,让我知道知道莲妃娘娘是怎么出事的?”
林茜檀无奈失笑,她哪里就有什么表情了,分明是顾晴萱认定自己与这些事情可能有关,过来打探情报而已。于是也不怎么绕圈子,三言两语地说了。
顾晴萱摇头晃脑地回去了,林茜檀继续在心里想到,阴蔷这会儿有不在场证据,这事情,对她好处最大,但又不会牵扯到她头上。
之后,恐怕便应该是白云天师出场了吧?!
莲妃被人抬着下去,天隆帝被人扫了兴致,这宫宴当然也就办不下去。顾晴萱也趁乱回到了顾屏身边,将这事说了说。
其实她也是多一个心眼,怕是林茜檀的继母又整什么幺蛾子坑人。问清楚了,说给祖父兄长,有个什么事,也好提前应对。
众宾客面面相觑地呆在原地,陆续回归座位。要么望着眼前还被搁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古琴,要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林茜檀掐着时辰,算着天隆帝什么时候还会再出来。同一时,场面上的人们也几乎没有了彼此走动。饭菜已经凉透,那边端菜的宫女,也不知道要不要把吃食捧上来。
可这可有可无的中秋宫宴办不办倒罢了,对于天隆帝来说,这礼拜天地的事情,却是必须风雨无阻地去做的。
人们这个时候也都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了这台子上那和祭台颇为相似的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用的。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天隆帝从里面出来,果然还带上了一个天师模样的人。
天隆帝脸色阴沉,视线在场上众人扫视一圈,看得众人心底发虚,再看皇帝身后道士,不由要想,这是唱得哪一出,不会是这个道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谗言吧?
天隆帝听白云天师说,太医也诊治不出病因的毒性,并非人力投毒,而是灾星克制。
而那灾星,同一个时候,就在这宫宴上。
白云天师说得煞有其事的,天隆帝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一眼,看得人心中一沉。
林茜檀更是由此七八分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没有那么一个猜测倒罢了,可眼下,既然都已经猜到什么,她就不能让这白云天师有机会再说些什么把她自己搭进去。
因为,看天隆帝的模样,那目光虽然狠厉,但一视同仁,并没有刻意在谁的身上多做停留的。
白云天师也是颇有名气,不多时便有一些人将他给认了出来。不过和他的名气同时起来的,还有他贪恋财物的事情。
寻常金银珠宝还未必能够打动他,好在林茜檀从暴富以来,从来就知道银钱的好处,身上是习惯了带上几样好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的。
林茜檀摸了摸,将兜里一样珊瑚血玉的鸡蛋大的珠子取了出来。心想,可惜了,这东西,说起来还是想着带出来,顺手拿去周叔那里拍卖的。
再看台面上。
就算开坛做法,那也还要一些准备的时间。这期间,总还有空子可以钻。
林茜檀动了动心思,把东西交到屏风手上,告诉她:“拿去给顾小姐,就说,请她帮个小忙。”
林茜檀自己不方便动作太大,免得惹人怀疑,但顾晴萱却没有这个顾忌。
况且顾晴萱同样也是萧太妃跟前有三分脸面的客人,请她帮忙传递消息给萧太妃,是十分合适的。
这样的宫宴,萧太妃是不会不来的。
只不过不曾光明正大露面罢了。
顾晴萱从屏风手里拿了玉珠,也不废话,转手就请自己的丫头出去跑了一趟腿。
林茜檀做了一些准备,至少不用很担心白云天师胡乱说些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
心里又在盘算着,那边霁月的行动如何,是否顺利。
林茜檀还在那儿计算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台上的祭祀仪式已经最后布置了起来,去了幕后的白云天师也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他一身新换过的整肃的道袍,手拿一柄天元式拂尘,当真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天隆帝命令他即刻开始作法。
他于是走了上去,按着仪式流程,开始动作。台下宾客也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阴薇看着这些,冷冷而笑,像是很期待接下去的事一样。
虽说,是在她姐姐的谋划之上,略微改动了一些东西,不过,结果还是没有变的。
莲妃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给弄没了。而且,从此终身不孕。
只不过有这祭祀作法之后使得天下不太平,又祸乱宫廷的祸国妖女的名头,落在了谁的身上这一丝半点的不同罢了。
要说阴薇的计划当中,有哪里可惜,那便是不能叫林茜檀自己亲身说法,证实自己就是那个妖女了。
莲妃堕胎,是在她本来的打算里的,不过其实她还给林茜檀安排了几个“服侍”她的太监的。
而这莲妃也原定是发作在林茜檀和几个太监宫廷厮混的丑事之后。
不过,也无妨。
可当白云天师并没有按照和她事先约好的说法,说出林茜檀就是那个妖女的时候,可想而知阴薇该有多么愤怒,又继而不安惊慌了。
白云天师也是收钱办事,林茜檀给他的东西,可比阴薇塞过去的值钱多了。况且,这还只是“订金”。谁会跟钱过不去?
白云天师在高台上装神弄鬼了好一会儿,祭台上果然便和原先计划好的一样,卜卦的结果显示了大不吉利,众人一看作法告知天意的幕布上突然无中生有出一段黑红的血书,也是一时哗然了。
白云天师转身过来,将卜卦的结果说了出来:“陛下,这妖孽果真是藏在这皇宫之中!”
天隆帝自然而然再问及白云天师口中的妖人是谁。
“爱卿只管说,任凭他是谁,朕都保准你无事。”天隆帝意有所指,目光隐隐指向阴韧,阴韧淡淡对着白云天师一笑,似乎也和皇帝一样,是在鼓励他说话。
白云天师一个颤抖。
他也的确害怕被阴氏事后清算,不过天隆帝却不管他怕不怕。他巴不得有个由头,能叫他发难起来。
起初,白云天师只说这妖人是藏在这宫宴上的。
天隆帝便理所当然以为,白云天师所说的,是在这宫宴的场地之上。而且,他心里有期望的“合适”人选。
众人于是就听白云天师接着说道:“陛下出征不利,四海天灾,乃至如今莲妃娘娘胎儿不保,种种骤变,都是那妖人作祟。”
白云天师说了一段,就停了下来,看向了在场的众人,众人果然都是一副或多或少紧张的模样。
唯恐白云天师计算出来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白云笑道:“这妖人,如今正在此处方向。”说着,白云天师抬起手来,向着宫宴场地西北方向比了一比。
他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指头比向一手遮天的左丞相。
不用天隆帝再追问,白云天师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必须要给出一个具体的名字来才能够服众。
于是,正当他要继续说出林碧香的名字、阴薇也下意识觉得不妙的时候,阴蔷寝宫的方向乍然之间忽的火光冲天,不用人来禀报,所有人也都顺着白云天师的手指,看了个一清二楚。
若说本来还有人对白云天师有些将信将疑,那么此时此刻,对他的说法,众人就是听进心里去了。
滔天的大火,像是巨大的火龙一样,忽然就腾空而起。火光耀眼,像是急速显现着什么文字。底下象征大商朝的、各处房檐上的青天色龙头,便看上去浑然被压制在了光亮之下。
那边一个小太监姗姗来迟地禀报,说是走水了,天隆帝一脚踹开了他,即刻便命令人去救火。至于白云天师所说的,祸国的妖人是谁,他反而一时半刻顾不上要去问一问了。
众人慌忙跟上,又被那大火之中隐隐腾烧而出的“周”字吓了个心头突突,总觉得,风雨欲来,这大火,起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