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前院门庭若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拜师宴已经开始,燕南天携燕翎、燕妮、青渊子、道青和燕氏家族中数位地位崇高的长辈落座主桌。主桌两侧,各开六席,来的皆是燕云十二连环集各大家族的族长,和一些地位显赫,举足轻重的前辈。
燕七没有打算入席,他知道,那里也一定没有自己的位子。
他甚至连一眼都没有去瞧前院之中的灯火辉煌,沿着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一路穿过前院,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在潮湿黑暗中行走的老鼠,径直走入了后院的一间简陋的小木屋。
这个地方,平时鲜有人来。小木屋就像燕七一样,仿佛生来就已注定要遭人唾弃,被人遗忘。
“吱呀......”
木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燕七轻叹一声,疲倦的坐了下去,点亮案上一根残留的红烛,依案出神。
橙红色的火光微弱的跳动着,小屋微亮,燕七的脸色却依旧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他双手合十,慢慢的闭上了双眼。今日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他多想对着蜡烛许下一个心愿。可是,过了很久,燕七却迟迟没有睁眼,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有拥有愿望的权利。自己又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鲜红的蜡泪滴滴落下,淌成一片朱红色的血泊。烛光摇曳,燕七微微睁开双眼,痴痴的望着跳动的烛光。许久......许久......忽然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燕七不知道,叹气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似乎,从他懂事以来,没有一天不在叹气。
他很不喜欢这个习惯,可是,除了喝酒喝和叹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每天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
酒已喝干,气却永远叹不完。
夜静,人静。
每当这个时候,燕七仿佛才是真正清醒着的。
小时候,他并不是一个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人。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族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在燕云十二集之中,以燕家的地位最为显赫,实力最为庞大。所以,他们从来都看不起其他家族,外姓旁系。更不要说像燕七这样的“野种”了。燕家的人并没有因为他是孤儿而对他多一分关心,多一分呵护,好像早已将他遗忘在黑暗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有时候,燕七实在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亲生父母又是怎么样的人。既然生下了他,为何要将他遗弃?自己的身体为何与常人不同?
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不会继续往下想。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忽然很想喝酒,他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总是想喝酒。
忽然,木门“夺”的一声被推开了。
月光下,燕妮娇柔纤细的倩影被拉的很长,倒映在明灭微亮的烛光之中。
燕妮施施然的走了过来,笑盈盈的望着燕七,手上端着个食盘,干烧茄子、爆牛心、虾仁豆腐、豆瓣雪菜、双冬腐衣这些都是燕七平日里最爱吃的菜。
唯独没有酒。
燕七别过身去,喃喃道:“你不在前院热闹着,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燕妮浅浅一笑,也不理他,径自将盘中的小菜围着中央的红烛,整齐的摆放在案上。
燕七道:“别人吃剩的东西拿来给我?”
燕妮无奈道:“二哥,还在生气呢?”
燕七沉默,自己或许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燕妮继续道:“这些都是我方才偷摸着去厨房给你做的。”
燕七道:“你做的?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的大小姐也会亲自下厨了?”
燕妮跺了跺脚,气呼呼道:“二哥,难道你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燕七冷冷一笑道:“我说了,我记得,今日是大哥......”
不等他说完,燕妮就等不及的打断道:“今日......今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
她说罢,不由得双颊一红,娇羞的低下头去。
燕七怔住,原本空洞、冰冷的心脏好像顿时被一只温柔、暖和的玉手捧在手心:“你......你居然还记得......”
燕妮道:“我当然记得......你......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的吗?”
燕七的双唇在颤抖,眼角的肌肉不住抽动,橙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微红的眼眶中不住打转的泪水之上,明亮而又鲜艳,宛若天边最温暖,最明亮的繁星。
他顿时语塞,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得很快乐,真真切切的快乐。十八年来,这一刻仿佛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叹气,没有烈酒。一间简陋的小屋,一桌精致的饭菜,一个意想不到的生辰。原来,这就是快乐。快乐,原本就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世人常说“知足常乐”,却又有几人能做到知足?
燕七从来都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所以,当他拥有任何东西的时候,哪怕那样东西十分渺小,甚至微乎其微也罢。他依旧会觉得快乐。无以言表,难以形容的快乐,好像一瞬间,寂寞、孤独的心就被填满了一般。
或许,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知足。
燕七抬起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缓缓拿起筷子。这一刻,眼眶中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
燕妮痴痴的望着他,一双妙目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她甜着声,由衷的说道:“二哥,生辰快乐。”
泪,幸福的泪。
男人总是会吝啬自己的泪水,认为落泪是一件很不男人又十分丢脸的事情。
殊不知,许多特殊的情感是言语无法表达其一二的,这个时候,一滴泪水,或许就能道出你心中的感慨万千。
燕七的泪,晶莹、滚烫。
他已经不记得这十八年来,自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泣过多少次,每一次流下的都是伤心欲绝,冰冷寂寞的泪水。
唯独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似乎第一次感觉到了泪水的温度,第一次知道泪水原来是温热的。
泪,沿着燕七的脸庞滑落,滴在唇边。
甜的,竟然是甜的!
幸福的泪水,温热甘甜,沁人心脾。
燕妮“噗嗤”一笑,道:“嘻嘻,二哥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她忽然唱起了歌:“二哥羞羞脸,哭的像个小花猫,小心夜里尿裤子......”
燕七立时拭去眼角的泪水,哭笑不得道:“谁说我哭了......我才没哭呢......”
燕妮忽然凑了过去,歪着脑袋,痴痴的瞧着他道:“还说没哭。二哥你明明哭了,还想骗妮儿,羞羞脸,小花猫。”
燕七终于笑出了声,笑的畅快无比,心中阴霾仿佛一扫而空。他忽然紧紧握住燕妮的手,正色道:“二哥承认,二哥哭了。妮儿......谢谢你......”
燕妮叮咛一声,娇羞的低下头去,柔声道:“二哥......你......你别这么说......妮儿......妮儿都不好意思了......”
燕七夹起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之后豁然道:“妮儿,想不到你的手艺那么好。”
燕妮拖着下巴,娇笑道:“二哥喜欢吃就好。”
燕七嘴里塞满了食物,喃喃道:“喜欢......二哥当然喜欢......”
燕妮忽然轻叹一声道:“可惜,二哥不能和妮儿一起参加大哥的拜师宴。妮儿从未见过爹爹像今日那么开心过......”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闭上了嘴。因为,她看到燕七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燕妮立时话锋一转,赔笑道:“不说这些了......对了二哥,方才在大门口,你瞧着玄天宗两位仙长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就好像......就好像老虎瞧着狮子,苍鹰瞧着神隼,好像谁也容不得谁似的。”
燕七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两个人就讨厌的很。身体里的血液发烫,好像随时都会冲破血管,冲出体外一般。”
燕妮道:“这就奇怪了,两位仙长为人都很好。而且,你以前也没有见过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燕七苦笑道:“谁知呢?我讨厌他们,或许就像父亲和家族里的人讨厌我一样,都是天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原由。”
燕妮努了努嘴道:“二哥,其实......其实父亲和族人并不是真的讨厌你......只不过......只不过......”
燕七抢先道:“只不过,燕家这个家族里,只有我一个是外人,而且,偏偏还是族长抱养来的孤儿。”
燕妮的眼眶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突然觉得,这个结或许已经成了燕七心中永远都打不开的一个死结。
女人的第六感没有来由,没有任何根据,却总是准的吓人。
这一次,燕妮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更......更......更......更......”
更鼓的声音响过四下,已经是四更天了。
燕妮揉着惺忪的睡眼道:“二哥,时候不早了,妮儿要走了......”
燕七温柔的望着她,缓缓道:“快回去睡吧,要是被爹发现了,又该罚你了。”
燕妮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俏皮的离开了小木屋。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燕七忽然觉得,自己那犹如钢铁、顽石一般的身体仿佛已被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