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往平安州放了只信鸽、义务教育学堂和大学之事安排妥当、京中诸事多半交予贾敘、荣国府的事儿丢给贾兰,贾琮与陈瑞锦二人便预备走了。临行前日,齐国府忽然送了封薄信来。打开一瞧,里头是陈瑞锦的生辰八字。
贾琮笑道:“他们莫不是得了信儿,知道我们要离京?”
陈瑞锦瞧了瞧,口里道:“我知道自己的生日年岁,只不知道时辰。”乃微微皱眉,“粗略看着,仿佛不大好。”
贾琮耸肩道:“不过是个时辰罢了。世界这么大,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你八字极好,就是五行缺我!”王福老头在旁听了忍俊不禁,抬手拍了他一下。
贾敘也伸手拿过去瞧了瞧,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们家跟你有怨么?”
陈瑞锦懒懒的道:“我不愿意给他们送银子,就只这个怨吧。”
贾敘道:“你的八字当年是给过刘登喜的,神盾局卷宗里头有,自打知道你俩的事儿我便去查过了。这个么……时辰略替你调了点子。”他眨了眨眼,“命生白虎。”
贾琮翻了个大白眼子:“有病。”又看看陈瑞锦,“你自己管?”
陈瑞锦脸色暗了暗,半日才道:“不必管,撂着他们。”
贾琮拍手:“也对。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无视。”
贾敘敲了他一下:“哪儿来这么些古怪的话。”
贾琮眨眨眼:“秘密!”
陈瑞锦忽然把茶盏子一撂,转身就走。贾琮喊道:“干嘛去?”
她道:“编排嫁妆单子!”贾琮哈哈大笑。
两日后,贾琮陈瑞锦带着人出城门直奔平安州,有个小厮拿了封厚厚的书信送到齐国府大老爷手里。那府里大老爷大太太当日就病了。
一路赶到平安州,贾琮恍惚有几分进了后世影视城的味道。台湾府,尤其是刚刚建成、尚未来得及往里头填人的大佳腊市,已有了各式各样简约风格的建筑,与后世有些像了。而平安州虽染上了许多台湾府传来的味道,房子依然是中式的。只是地面已铺了水泥路面、路边种植了行道树、树下有休憩长椅、跑着穿类似后世制服的巡警、随处可见大大的蓝漆白字指示牌、每条街都有画着简单性别图案的公共厕所。满大街都是商贾、小贩,极热闹。
二人进了节度使府,高历亲领着人出来相迎。贾琮指着陈瑞锦直言:“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陈瑞锦微微脸红,迎着高历行了个万福。高历早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了,赶着夸了几声,又忍不住端详几眼。
众人互相见礼后到里头落座。贾琮道:“高表叔,创业艰难。林姐姐幺儿哥哥刚刚打下南洋的三个大岛,因燕王有意让他们去北美打仗,不得不撤回国来;南洋那边缺人主事。如果姐夫能过去,就把杨衡换出来。他是海盗头子,海上打劫的事儿他比旁人都强。而且那边产可可豆,平安州乃商贸重镇,方便把这生意做大了。”
高历笑眯眯道:“好、好!这事儿好办。”
贾琮松了口气:“听了您老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就怕表叔舍不得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高历咳嗽一声,慨然道:“我是个武将,早先南征北战多少年了,哪回不是上头一声令下、立时就走的?”他儿子高华在旁呵呵的偷笑,贾琮茫然看了高华一眼。高历也撑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乃挺胸道,“实话告诉你,你三表哥老早就预备好啦!”
“啊?”
高英笑道:“老三五年前就料到他必要去南洋马来群岛执掌事物。这几年跟着我爹里里外外的又学领兵又学理事,还寻了几个南洋来的商贾跟人家学了些那边的土话,并请了好些帮着管事的师爷小吏。”
贾琮张大嘴呆了半日:“哈?姐夫!你神算子啊!五年前豆豆还没出世呢……”豆豆是高芒与迎春的小女儿,今年四岁,小名儿依然是贾琮取的。
高芒微笑道:“不过是猜的罢了。平安州商贸最盛,马六甲海峡何等要紧我比旁人清楚些。台湾府本在南边,又是个岛,你们打那块儿是迟早的事。”
“你怎么猜到会来请你过去?”
高芒道:“台湾府那些人自然是打了这块儿还得去打下一块儿的。还有谁比我合适?我是你亲姐夫。”
贾琮抚掌而笑:“哎呦!这姐夫果然是亲的!拜托姐夫了!”
高芒笑道:“你只说给我个什么官儿吧。”
贾琮道:“依着国际惯例,应该是叫总督。”
高历想了想:“那块儿有三个大岛,委实叫总督合适。”内里暗暗欢喜。“总督”一职权势之大,绝非寻常的知府巡抚可比。
此事轻轻松松的便定了,高芒陪着贾琮陈瑞锦去里头见迎春。路上高芒低声道:“猜到要去马来群岛之人你是姐姐。她不愿惹人的眼,才让我说是我猜的。”
贾琮道:“这儿是平安州,她又是女子,你猜的委实比她猜的更合适些。横竖你们是两口子,谁猜的都一样。”内里暗暗的赞道:姐姐不愧是我贾琮的亲姐姐!
原来,这差事本是迎春自己写信给贾琮要的。贾琮收信之时还想,台湾府那边委实也没有旁人更合适了。今儿才知道,合着贾二姑娘五年前就已安排妥当。先说服了丈夫早晚有去南洋的一日、又让他跟着公公学些用得上的本事、又预备好了各色人手。等南洋那边打下来,直命她弟弟请自家男人去马来国主事。如此一来,在高芒跟前她贾迎春变成了神算子,在高历跟前高芒变成了神算子,实在众人皆是她跟前的一堆棋子。
到了高芒住的院子,迎春正领着人收拾东西呢,见了他们几个回眸一笑:“来啦?”眉眼儿温柔如故。
贾琮便拉了陈瑞锦的手走上前去喊:“姐姐!”又将二人握着的手举起来,“来看弟媳妇儿!”陈瑞锦登时羞得满面飞霞垂下头去。
迎春嗔道:“人家姑娘不好意思呢。”
“没事!”贾琮望着陈瑞锦道,“你又不丑,还怕见大姑子么。”陈瑞锦偷偷给了他一肘子。
偏这会子团团豆豆都跑了出来,拽着迎春的衣襟在后头瞧。贾琮蹲了下来:“两个小宝贝!过来舅舅看看。”
团团胆儿大,拉着妹妹走了两步,歪着小脑袋问道:“你就是舅舅?”
“对!”贾琮道,“我就是舅舅。”
团团又打量了他会子,嘀咕道:“也算不得好胖嘛。”
贾琮回头哀怨了看了看他姐姐姐夫,咳嗽一声:“舅舅跟团团这么大的时候是稍微有点子胖,现在已经瘦多了。”
豆豆在旁道:“其实还是胖的!只不如弥勒佛那么胖罢了。”高芒在旁笑了起来。
贾琮绷起脸儿看了看外甥、外甥女儿:“你们俩对舅舅的英俊不凡居然有这么大的误解!舅舅要考虑下明年的生日礼物是不是就不送了!”
两个孩子齐声喊:“舅舅好瘦!”众人哈哈大笑。
乃回房说了半日南洋那边的正经事,高芒知道他们姐弟二人必有体己话要说,便将孩子带了出去;陈瑞锦避去门外。
贾琮吃了口茶看着迎春道:“姐姐,五年前出了什么事么?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迎春低头笑了笑:“你这个小机灵鬼儿。没什么事……不是我的事。”
“那是谁的事?”
迎春轻叹道:“是姝儿。”
当年,高华之女高姝时常来她院中玩耍。起初只是得了她母亲之命,不多时便自己想来了。这院子规矩松快些,迎春性子又软和又有学识,高姝时常不愿意回去。五年前有一日,高姝忽然逃命似的蹿到迎春院中来四处寻地方躲藏。
迎春站起来问道:“这是怎么的了?”又看她身上的衣裳磨破了好几处。
高姝哭道:“求婶娘千万莫告诉我娘!”
迎春拉着她道:“藏着也不是个事儿。你能藏一时,难道能藏一世么?”
高姝道:“藏到我爹回来我便求他去!”
迎春道:“你莫怕。”乃命人去关上院门,高姝果然心安了几分。“只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替你想法子。”
待高姝哭着说完,迎春目瞪口呆:“竟然还有这种事!”
原来是高姝之母古氏不知听了谁的闲言碎语,说女孩儿若有了一双小脚、找女婿之时比什么都强,竟命人来给高姝缠足!高姝那会子才九岁,听那缠足的嬷嬷说完便傻了!亏的她平素极乖巧听话,撒谎儿说自己要去小解,古氏便信了。那缠足嬷嬷显见是不信的,拿眼睛溜了她一眼,脸上写着:只让你躲一时,横竖早晚逃不掉。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力气,从未曾学过爬树、竟从茅厕后头的杨树上爬过院墙、拿衣袖裤子硬生生磨着外墙一步步下来,撒腿就跑来她三婶院子了。
迎春听罢好悬砸了手里的茶盅子:“岂有此理!”她喊道,“绣橘,去请华二奶奶过来。”
高姝顿时吓跪下了:“婶娘!我不缠足!”
迎春赶忙伸手把她拉来怀里抱着:“不缠足!当然不缠足!婶娘必说服你母亲不给你缠足。”
高姝听罢一颗心落了地。才要放声大哭,团团在旁看他母亲抱着堂姐,小伙子不乐意了,像个小团子似的撞了过来:“娘~~抱团团~~”
迎春啼笑皆非,赶忙把他也抱了起来:“不过抱你姐姐一会子罢了。”再看高姝——哪儿好意思跟一个两岁的娃娃吃醋?已让他堵得哭不出来了。
一时外头传话说华二奶奶来了,迎春让高姝带团团去玩儿,团团抱紧母亲的脖项赖着不走。没法子,只能高姝自己躲去厢房。
古氏才进门落座,迎春便直言道:“嫂子,你想给姝儿缠足?从哪儿听来的闲话?咱们武将之族的女孩儿若缠了足、老爷子还不得大发雷霆么?”
古氏愣了:“与老爷子何干?”
迎春道:“自古以来,文武不同班。我们荣国府也是武行出身,我们家的女孩儿虽也学琴棋书画、刺绣诗词,从不缠足。那是文班一些作天作地的文人作出来的,且……”她压低了声音道,“南边的大家小姐从不缠足,倒是青楼女子几乎个个缠足。”古氏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迎春又恢复了寻常的声调道,“故此,武行人家的女孩儿素来瞧不上缠足的女子。你可见过哪个武将家里出来的女子缠足么?连娶的媳妇都不要缠了足的,说是下盘子不稳、犹如阵脚不稳,最是败运道的。”
古氏吓得抚了抚胸口:“我哪里知道这些!亏的弟妹你说与我听。”
迎春道:“前些日子,姝儿在我这儿看了本宋朝闲话,里头竟扯上了一段文人相公在姑苏品玩粉头缠足的小脚,顺口问了我一声。我便告诉她,漫说是宋朝,我朝的粉头也缠足的。方才可把她吓着了,还以为你要卖了她呢。”
古氏忙说:“胡闹!我是她亲娘,纵然弄错了,岂能不是为了她好?”
迎春劝道:“二嫂子,如此大事你也与人商议商议,莫要被不懂行的外人唬了。当今世道已变,早已是武行压着文行了。再说,老爷子若朝华二爷生气……”
古氏叹道:“他转头不就得撒到我身上来?西院那妖精愈发要猖狂了。”
迎春点点头:“你心里明白就好。”
此事便化了,高姝平平安安的回自家去、并未遭她母亲责罚。反倒是迎春想了许多事。她在高家日子委实过得自在;可每每看南边来信,难免羡慕元春探春等姐妹可大展其才,又惋惜自己消磨时光。平安州虽富庶,终归不若台湾府自由。那会子她腹中已有了豆豆。虽不知男女,也保不齐就是个姑娘呢?她的女儿自然不会过高姝那般日子,仍旧脱不了世俗约束。
打贾琮小时候捞到第一张大海图,他便特特跟姐姐们提起过马六甲海峡,道:“这地方我早晚要打下来。”迎春遂盘算着,只等弟弟占了那地方,就让丈夫过去掌管,自己与孩子都可借机脱离高家。纵然腹中这个不是女儿也还是出去的好。次年孩子生下来,当真是个女儿。迎春便愈发笃定要带她离开平安州了。
贾琮听罢长出了一口气:“我又要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