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这座古城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四时各有特色,皆宜旅游。
城中有座寿岂塔,纯木结构,无钉无铆,长存于浩瀚烟雨中,岿然不动。
而南湘的万斯年酒店,其建筑设计理念就源自于历史悠久的寿岂塔,巍然傲居于宝阳区的商业中心,俨然是城市的一大地标。
宁夏头顶烈日,乘地铁赶往万斯年负一层西饼房上班。
呃……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打杂。
忙忙碌碌一下午,在员工餐厅解决掉晚餐,她又被支去盯烤箱。
连续几天晚上修改论文,吃饱喝足后她开始犯困,不知不觉竟然就靠在一旁睡着了。
烤箱“叮”地一声,她迷迷糊糊从混沌中惊醒,拍拍脸,戴上隔热手套,将烤盘从烤箱里抽出。
新鲜出炉的蜜豆蛋糕香甜四溢,可这香气压根刺激不到她疲倦的神经,她还是觉得困,困得眼皮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细缝。
装有蛋糕的模具在烤盘上自然放温,她等在一边,眼睛又一次阖上,毫无知觉地再次沉浸于朦胧睡意。
就在她即将睡着之际,忽然听到一声严厉苛责的咆哮——
“宁夏——!”
她被叫得一激灵,猛地倒吸了口凉气,睁眼抬头,略尴尬地看向来人:“……金师傅。”
万斯年的西饼房独立于各式厨房,用做整个酒店的西点制作。
西饼房的厨师长姓金,四十出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此刻,他没有戴厨师帽,几近于无的短平头在锃亮的灯光下怒气凌人。
“我叫你盯着烤箱,不是给你机会偷懒睡觉!”
宁夏虚虚扯起嘴角,立刻道歉:“对不起。”
“下不为例!”对方扫了眼烤架上的蛋糕,口气生硬。
宁夏低头不语,低眉顺眼。
噼里啪啦又训了几句,可能一时半会也挤不出新鲜台词,金志良干脆打发她去手动分离蛋清。
他自己在饼房里转了不到半圈就被人传话过来叫走了。
宁夏轻磕鸡蛋,将蛋壳一分为二,边打着呵欠,边小心谨慎地左右两边倒蛋黄。
清亮的蛋液从缝口流出,一缕一缕滴入透明碗内,手臂一点点地变酸、变麻。
“喂,新来的——!”
胳膊被外力碰了下,蛋黄在蛋壳里调皮地晃啊晃啊,差点就从缺口处滑溜出来。
宁夏稳住手腕,温温地看向始作俑者:“嘘,别吵,我正忙着。”
“忙?你就拉倒吧。”对方名叫徐思齐,是饼房的一名学徒,只比宁夏早来半年。
徐思齐抱肩站她身侧,撇着嘴说:“谁不知道良哥是故意刁难你,饼房里现成的分离器不用,他做西点也有二十年,能不清楚传统方法最不卫生最折磨人?”后面一句声音更低,“况且,还经常罚你连续打一千个鸡蛋!”
宁夏从他流露出的神色里察觉到几分同情。
有人隔着光洁的不锈钢工作台瞅过来,打趣:“哟,小齐,替小夏打抱不平呢。”
徐思齐抬头,镇定自若地撇清:“就事论事,谈不上打抱不平。”
说完,他又望向宁夏。
宁夏面色游离,若不是手上动作始终未停,很容易让人误会她快要睡着了。
徐思齐头朝她挨了挨,低声打探:“诶我说,你来万斯年这半个月,每天不是分蛋液就是打泡,良哥不可能平白无故针对你,你们俩私下有仇?"
宁夏面无表情地磕破一只鸡蛋,面无表情地继续将蛋黄在两个蛋壳间来回折。
徐思齐嗓音一拔:“喂——!”
“……啊?”手一抖,蛋黄从缝口完美地一跃,噗通一声跳进碗里。
两人都愣了一秒。
宁夏望着厚厚蛋清里的一抹金黄,有些哀怨:“徐思齐,你是逗比请来的猴子么?”
徐思齐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找了柄瓷勺给她:“你舀出来不就行了。”
宁夏沉默接过,困意却犹在。
耳边,徐思齐继续叨叨:“你刚才该不会睡着了吧?”
陌生的气息拂过脸颊,她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捏着瓷勺迅速取出蛋黄,嘴里小小地“嗯”了一下。
“得,你真牛!我见过站着睡觉的,倒是头一次碰见还能站着干活睡觉的。”
其实她也不想的。
“你过奖了。”宁夏将瓷勺还给他,微微一笑,伸手又拿了颗鸡蛋。
徐思齐看她像看怪物:“你听不出我在嘲笑你?”
“哦。”宁夏打了个呵欠,并不在意。
徐思齐:“……”
金志良去而复返,将一套送餐工作服扔给她:“给,拿去换上。”
宁夏眼睫眨了眨,也不问,利落地洗干净手,抱着衣服去了员工换衣间。
饼房内其他人都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她一走,徐思齐直截了当问:“良哥,你把她调走了?”
金志良说:“关你什么事,干活去。”
他两眼一横,偷觑这边动静的两排人俱都立刻低眉顺眼地垂头做事。
徐思齐心想,宁夏果然把良哥得罪了。
***
徐思齐正忙着打发鲜奶油,一歪头,看见宁夏换好衣服回来了。
黑色暗纹套装,腰间系着花边的白围裙,胸前从右肩至左腰点缀着深红色的褶皱波浪。
女孩素颜淡淡,眉清目秀,马尾在脑后挽成简单老土的髻,减淡了几分学生气。
不过,值得称赞的是,哪怕穿的只是普通的传菜员制服,也无法忽视她恬静素雅的气质。
很特别的女孩子,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傻气。笑笑笑,一天到晚就知道笑。徐思齐心里啧了声,都被调去做餐饮服务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一肚子的腹诽宁夏不可能听到,她的确嘴角微微翘着,不过,她只是在笑,卢晓给她找的衣服除了裤腿长了点,总体上还挺合身。
金志良领她到装满甜点的送餐车前,替换走一个传菜员,指着另一个说:“你跟着他。”
又对那个传菜员叮嘱,“照看点,别让她出乱子。”
不只是两名传菜员,饼房里的所有人都不明情况地偷偷在她和金志良的脸上来回打量。
宁夏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两车西点是要送去六楼的云霄厅,别说云霄厅是万斯年的豪华宴会厅之一,就算是酒店的各式特色餐厅,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传菜员都是不允许上岗的。
金志良只是小小的西饼房厨师长,而她又是个才来不久的非正式员工,他敢私自调动她去云霄厅送餐,简直是熊心豹子胆。
宁夏勾着唇角,神态自若地任由他们随便看去。
其实吧,她也并不清楚自己是要去凑什么热闹,唯一确定的是,即便不是鸿门宴,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
乘坐餐饮部的专用电梯抵达六楼。
云霄厅正在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前来参加晚宴的都是南湘市的富商和社会名流。应邀出席的来宾们举着酒杯四处游走,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宁夏推着送餐车沿着送餐通道尾随在那名传菜员身后,听从他的指挥,转了个弯,前往摆放甜品的自助餐区。
送餐车停在甜品台后,接应他们的两名服务生立刻麻利地将车上的甜点往台上补添,她刚弯腰准备帮忙,就有人从别处走来,立定在甜品台前。
嗯……也许,敌人间也自带一种心灵感应吧,她在你方圆百里范围内出现,你的雷达触角就能立刻感知警惕。
来人还没有开口说话,宁夏便已警觉抬眸。
绿色的背心连衣裙,脖间佩戴一串珍珠亮钻项链,高高的马尾张扬肆意地竖在脑后,额头光洁,没有流出一丝碎发,从头到脚,无一不是美.美的状态。
可惜啊,美人自信的神色却暴露出一如既往的嚣张倨傲。
“我眼光不错,这身果然适合你。”卢晓抱着肩,细细的眉毛傲慢地抬了抬。
宁夏一点也不生气,嘴角弯了弯,有点自恋地说:“还行,多亏我天生就是衣架子。”
“嘁。”卢晓鄙夷地冷嗤一声。
离她们最近的服务生和传菜员忍着好奇埋头做事,没过一会,甜品台就被三人重新添满。
甜品摆台设计得很讲究,他们根据原先的样版依葫芦画瓢,精美的甜点装饰了视野,就连空气都似乎弥散开一圈香甜。
宁夏正要推着空空的餐车同传菜员返回,卢晓叫住她,用眼神示意靠近摆台边缘的提拉米苏。
“给我来一份。”语气神态高傲,命令味十足。
旁边的女服务生眼明手快地去取餐盘和叉勺,卢晓出言制止,眼睛对着宁夏:“你动什么,让她来。”
服务生连声道歉。
宁夏沉默看着,没什么表情。
负责云霄厅的主管远远瞄见这边状况,疾步从侧门走过来:“卢总,发生了什么事?”
卢晓盯着宁夏不放,连正眼都没瞟他:“这里没你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主管极度不放心,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可是……”
卢晓:“可是什么可是!”
主管吃瘪,瞅了瞅手扶在送餐车后、闲闲站在对面的宁夏,左手摆了下,指示顶着低气压的另外三人同他一起离开。
意大利白金色马赛克玻璃瓷砖铺在圆顶周围,使整个宴会厅增添了均匀光泽的亮度,即使夜已降临,也依然亮如白昼。
他们说话的时候,宁夏先是抬头望了眼手工制作的纯银枝形吊灯,华丽抢眼的造型,精致漂亮得不像话。
下颌稍稍一低,视线偏了偏,三三两两聚集的人影从眼前晃过,眼前出现片刻朦胧。
她眨眨眼,刚要收回目光,神色却蓦然一顿。
看见了一位熟客,姓林,是卢大小姐的朋友,偶尔会去她家的西饼店。
隔着各种餐台和觥筹交错的人影,林颜夕冲她对面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眸光轻轻一转,扫向了这边。
宁夏思绪回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已经快速收回视线。
紧接着,宁夏看见她与中年男人说了句话,酒杯在手里抬了抬,是一个礼貌的暂离手势。
然后,她转身走向叠放香槟塔的桌台,那里独自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巧的是,他身上的西装也是高贵亮眼的香槟色,与在场的众多传统深暗色调相比,清爽又有型。
男人的面容隐在白炽的光影里,只依稀瞧见模糊的侧颜。
不知林颜夕对他说了什么,他突然偏了下头,和林颜夕的目光一同望过来……
一瞬间,宁夏顿觉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