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烟急道:“殿下这样要生病的。”她犹豫一下,顾不得避讳,拿丝帕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李元吉没想到程如烟会帮自己拭汗,整个人站在原地,两眼呆呆地看着程如烟。程如烟没有注意到李元吉的眼神,拉他坐下,上前翻开他的衣袖,他左臂多了几道抓痕,有两道甚是醒目,两股血顺着手臂淌下来,可见抓痕之深。程如烟先帮他轻轻拭去血迹,然后拿丝帕帮他包扎伤口。程如烟的指尖不时触到李元吉的手臂,李元吉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眼前的女子在月光下更如玉雕的一般,他不由心猿意马,忙定了定神,道:“不用包扎了,血自己会止住。”程如烟不理睬他,继续帮他包扎伤口。
李元吉突然笑道:“不知道狼爪有没有毒。”
程如烟抬头看着他道:“这可难说了。不知道这些狼会不会是有人派来行刺殿下的,不该放走,应该带回去严刑拷打。”
李元吉斜着眼睛看着程如烟,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笑了一会,程如烟又道:“其实狼也很聪明,也有自己的策略。”
李元吉看着石床下面道:“天地万物皆有生存之道。”他伸手去解左臂的丝帕,程如烟忙拦住他:“伤口有些深,殿下不要乱动。”
李元吉停下手道:“我只是想用下丝帕。”
程如烟忙从身上再取出一条丝帕,双手递给李元吉。
李元吉接过丝帕,拿来仔细的擦拭剑上的血迹。程如烟看他如此爱惜自己的佩剑,心中惊叹不已,他的佩剑看着并无特别出众之处,只是剑柄镶了一块碧玉。
李元吉一面擦拭佩剑,一面问程如烟:“你一直在历城?”
程如烟摇摇头:“武德三年前,我一直在洛阳。”
李元吉听到“武德三年洛阳”,手停下来,看着程如烟道:“幸好你武德三年离开洛阳了。”
程如烟点点头:“是。我们离开不久,洛阳就战事连连。”武德三年,唐军讨伐王世充,唐军久攻洛阳不下,竟然断其粮道,围困洛阳,洛阳城破,已是十室九空。
李元吉将头转向一旁道:“洛阳易守难攻,王世充又拒不投城,当时除了围困洛阳,我军实在是毫无办法。”
程如烟想起洛阳当年的惨状,心中不免难过,经此一战,自己儿时玩伴应该大多都不在人世了,而当时讨伐王世充的正是李世民、李元吉兄弟。之前,她想起洛阳,便会猜想两个统帅是什么模样。没想到她来到长安,竟先后遇到了这两兄弟,更没想到,他们看起来都不是什么狰狞模样。程如烟叹口气道:“兵家之事,一介平民怎么能懂呢。”
李元吉擦完了剑,将剑收入剑鞘:“今晚我们还是不要提洛阳了。你为什么会去历城?”
程如烟将伯父修书告知,自己和父亲路途不顺只好先在历城落脚的事情叙述一遍。李元吉听罢,眼睛闪着奇异的光:“我看你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你家世定然不同寻常。”他高兴地站起身来,在程如烟面前走来走去。
程如烟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偏西了,一夜都快过完了,她有了些倦意:“殿下不累么?”
李元吉看了看她道:“不累,我也睡不着。你累了就歇一会。”
程如烟心想,他怕是冷得睡不着吧,而自己怎么能在一个男子面前睡去。突然,左侧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一块石头落下。两个人忙向左边看去,只见十几步远处一棵树木急剧晃动,像是有人在树上一般。程如烟心中一紧,忙站起身来。
李元吉见她面带惧色,忙道:“大概是树上有猴子之类。”
程如烟摇摇头:“不像。”
李元吉看了她一会,笑道:“原来胆子这么小。不过也难怪,山中除了豺狼虎豹,怕是还有孤魂野鬼。”
程如烟调皮一笑:“当年兵围洛阳的人都不怕,我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怕?”
李元吉斜看她一眼,理直气壮道:“我更不害怕。负一城之人,建万世之业,我李家问心无愧。”
程如烟向来不喜与人谈论这些事,便不再答言。她看那棵树木不再晃动,屹立如常,心稍稍放下,便复又坐下。
李元吉见她真有了倦意,便道:“你读过什么书?”
程如烟只觉得眼皮好沉,勉强答道:“读的太多了,一时想不起。”
李元吉也坐在一旁,道:“那考考你,‘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出自哪里?”
程如烟掩口一笑:“《出师表》我十岁就能倒背如流。”
李元吉在她旁边坐下:“口气不小,‘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你往下背。”
程如烟紧紧披风:“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依、允等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背完出师表,程如烟看一眼李元吉,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下面?”
李元吉拍手笑道:“你要考我,好笑。”他挑了挑眉毛,朗声道:“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两人一问一答,背书声,笑声在山中回荡,在喧闹声中月亮悄悄地落了下去。
程如烟从梦中惊醒,天已经亮了,李元吉背对着她在前面站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醒了只觉浑身酸痛。她不知道李元吉睡着没有,心中有几分羞涩,遂问道:“殿下可是一夜未眠?”她想了一想又道,“是不是太冷了?”
李元吉转过身来,并不回答,只是一脸坏笑道:“你醒了?我还以为你不敢睡呢。”
程如烟不由红了脸,站起身道:“我们想办法回去吧。”
两人走下石床,石床上血迹斑斑,石床下还有两只狼的尸体。程如烟想起昨晚那一幕,不由看了李元吉一眼,正碰上李元吉也在朝她看,程如烟只得冲他娇羞一笑。李元吉觉得她这一笑灿若云霞,一时不知所措,只知道呆笑着。程如烟回头看看石床,轻声道:“走吧。”
两人找到泉水,简单洗漱一下。程如烟坐在石头上,整理她的发髻。李元吉坐在她的对面,捡起小石子丢到水中:“想好怎么走了吗?”
程如烟看看四周:“往回走。”
李元吉又捡起一个石子扔到远处:“怎么回去,马都已经丢了。”
程如烟嗔道:“殿下可有更好的办法。”
李元吉指着青山深处道:“朝这边走。”
程如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殿下又开玩笑。”
李元吉认真地看着她道:“如果你听我的,我保证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能回到长安。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往回走,我也会陪着你,不过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程如烟心想,今日是休沐日,李元吉明日便要上朝,倘若今日不能回到长安,李元吉怕也一身麻烦。于是道:“好,那就听殿下的。”
两个人沿着泉水向前走,李元吉在前,程如烟在后。李元吉回头道:“我们到高一点的去处,看一看周围那里有路。”
向上走本来就累,加上山路不平,陡峭处,李元吉都向程如烟伸去右手。刚开始,程如烟还在推辞,后来她体力愈加不支,也就不再拒绝了。李元吉幼年习武,右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刺得她微微发痛。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照在山涧的泉水上,泉水上撒着点点波光。程如烟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倒映在水中,不由俯下身来,对着泉中的影子仔细整理自己的发髻。李元吉看着有趣,道:“能看清楚吗?”
程如烟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停下来两人都觉腿脚酸痛,遂又坐在山石上休息。程如烟问道:“殿下怎么总能知道我的行踪?”
李元吉一本正经道:“我当然要知道你的行踪。你初来长安就这么嚣张,万一又得罪了什么人,我好赶去帮你。”
程如烟听他这么解释,便一言不发地盯着李元吉。李元吉见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面不改色道:“我是安排了人手在许府附近,即使我公务繁忙,他们也会护你周全。这样,宇文芸竹对你就无可奈何了。”他故意摆摆手道,“放心,我不用你谢我。”李元吉的安排并不是全无道理。宇文芸竹早有意齐王妃的位置,她出身高贵,容貌不俗,堂姑母又是李渊的昭仪,很受宠爱,因此,她是齐王妃的上佳人选。宇文铭因此专门请李元吉到府中闲坐,有意让他见视一下自己妹妹的风华,没想到李元吉提前去了半日,正撞上宇文芸竹欺负程如烟,简直是弄巧成拙。宇文芸竹为此气恼、刁难程如烟,甚至再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程如烟叹口气道:“多谢殿下的好意了。这样的安排,真是折杀我了。殿下不如告诫一下宇文小姐,不要再找我的麻烦。我想,她一定会给殿下这个面子的。这次回到长安之后,请殿下务必召回留在许府周围的手下。不然,我们真是白白一起挨冻一夜了。”
李元吉听她的口气坚决,便道:“若是我不从,你就不认识我了是不是?好,我答应你。不过,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不然,我们真是白白一起挨冻一夜了。”
程如烟听到李元吉答应,如释重负,她笑着“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向下看去,原来两人已经爬了很高。不经意地,她看到山的一侧似乎有一条小路,忙指着那条路道:“殿下,快看,山下有路。”
李元吉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不错,一片绿色之中露着一条青白色的石路。他向下看了看,道:“顺着这个方向下山,应该能找到那条路。”
两人一起下山,下山的路甚不好走——其实也没什么路,树木杂草少的地方也就算是路了。程如烟一言不发跟在李元吉后边,枝蔓藤叶不断刺伤她的手臂。李元吉心想自己走这山路都难,更何况程如烟这样的柔弱女子。想到此处,他拔出佩剑,一边走,一边顺手砍掉碍事的树枝藤蔓。
程如烟用手划开面前一个树枝,笑道:“剑用来开路,好像不大好用。”
李元吉一边砍着藤蔓一边道:“嗯,应该带把斧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