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付姨娘的孩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大太太的泪水倏地止住,女儿的话正中她的心窝,她不是没这个想头,只上午瞧见大老爷欢喜的样儿,大太太忖度着付姨娘如今正讨了他的喜欢,她若贸然提出要那付姨娘的孩子抱到自己身边养着,付姨娘必要哭闹,届时惊动了老太太,又要添桩烦心事。
“我心里也想到这个,只是你晓得你爹爹疼宠付姨娘,她如今生下孩子身子正虚弱,我便是有心提起却也不是时机。”
大太太接过书湘的帕子拭泪,往日的镇定重新回到一双乌黑沉淀的眸子里,她慢慢说道:“况且这事儿,也不是说办就办的。湘儿年纪轻不晓得,那些把庶子抱到自己膝下的太太,那都是自己无所出不得已才做出的决定,庶便是庶,嫡就是嫡,自己但凡有一星儿机会生出个哥儿,谁还抱妾室的孩子来养活……”
大太太这么一提点书湘也明白过来,然而人人都道她是国公府大房嫡子,是大太太怀胎十月生下来捧在手里都怕摔了的宝贝疙瘩,却哪里晓得她实是个女儿身,大房分明没有嫡子。
想来宁家往上数几代都是没有从姨娘房里抱孩子的例子了,且大太太这会子已有了子嗣,平白还要去抱付姨娘一个庶出的孩子,到底说不过去,便是外头没人说什么,她们自己却要心虚的。
此事便暂且搁下,书湘在大太太处用了晌午饭,吃完后宽慰母亲几句便往自己的住处韶华馆去了。
这韶华馆坐落在内宅里,原本也该同宁书汉的院子一处在外院的,只大太太心中记挂女儿到底不是个男子,着实不愿意她住到外头。
一来,在她眼皮子底下也可放心;二来,便是来日到了说亲的地步,好叫人知道这家女儿虽是打小做哥儿养活的,却是自小住在内宅里,多少挣回些体面。
书湘推开院门进去,迎面一条青石子小道儿通向四角亭,亭外绿柳垂地,木桥下引了活水,点点花瓣沉浮其上。
顺着水流便可瞧见院里花木扶疏的好景致,杏花、杜鹃花、垂丝海棠,桃花、君子兰、山茶花,红红绿绿花团锦簇,真个儿般般入画恍如仙境,边角上几株翠竹簌簌响动,竹影婆娑。
院中嬉戏打闹的几个小丫头瞅见二爷回来了,个个都停下来把他瞧着,心说这会子才是晌午,怎的就归家来了?
书湘平日也不大管她们,这会子更是没心思,便径自进了屋里。正屋里伺候的是蔓纹、麝珠、慈平这三个大丫头。
这都是除了茗渠外晓得书湘身份的几个心腹侍女,除去充作了书童的茗渠,这里头还有慈平也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
蔓纹头一个瞧见书湘,下意识就关了门道:“才听太太屋里说你家来了,只当是那婆子昨夜里吃酒赌钱,还醉着说的胡话呢,你倒应了她的话当真家来了。”
一面说一面脱下书湘罩在身上的外衫,蔓纹喊了里边麝珠、慈平出来,嘴里喋喋不休地道:“爷必定也晓得了,那边付姨娘生下个哥儿呢。我在大厨房里撞见付姨娘跟前的婆子,爷是没瞧见她那德行。
眼下还没怎么着呢,便是生了个哥儿又怎么了,竟拽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果真是有什么样儿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儿的下人——”
想是气不过,蔓纹话没说完麝珠就接口了,她放下手上针线道:“左不过是瞧着咱们爷性子和软罢了,幸好是不知爷实是个……”
她嘴巴里一堵,到底是没说出来,顿了顿复说道:“我同蔓纹去厨房里取咱们的糕点,半途撞见那牛婆子,她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竟是先一步拿了咱们的花糕,愣说是老爷在那儿,花糕是要给她姨娘吃的,那副轻狂嘴脸委实叫人看不下去。”
原来素日里付姨娘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本就与书湘屋里这几个不对付,如今那牛婆子瞧见付姨娘平安诞下个哥儿,便也觉鸡犬升天,把府里一班丫头都不瞧在眼里了。
书湘听蔓纹麝珠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了解了个大概,她平日里倒是把心思都用在念书上,这些俗事一概不予理睬,今儿从大太太屋里出来,加上又晓得自己多出个异母的弟弟,书湘的心态就微妙起了些转变。
“都别说了,嚷嚷的我头都疼了。”书湘在窗边的雕花椅上坐下,慈平递了茶盅到她手上,觑着她面色道:“快别听她两个说这些,听这许多你又要不高兴。
你是读书为大,这些小事从不上你的心,这会子也千万别为这事儿着恼,将来叫外头那起子人爬到头上去也要同泰山一般稳当才是。”
“我听你这话怎么不是滋味?”书湘呷了口茶,视线从三张神色大同小异的面孔上一一掠过,咳了声道:“正要同你们说,”她站起来慢条斯理往内室里走去,“帮我换身家常衣裳,我好往付姨娘院里去。”
身后三个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问,却不多说什么,忙跟进去伺候着重梳了头,戴了发冠,又寻出衣裳搭配着穿了。
待穿戴齐整,书湘想着大老爷在付姨娘那处,就拿起菱花镜子对着照了照,镜面上映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她瞧见自己容光焕发的倒很满意,也不同蔓纹她们解释什么,抖擞着精神出了院门。
另一边茗渠听见院门口的动静急忙从书房里出来,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书湘瞥了小尾巴似的茗渠一眼,扭头问她道:“蔓纹她们说的事儿你晓不晓得,就是那牛婆子。姨娘不过才生下个哥儿,她当真就如此轻狂,竟连我屋里的东西也敢来争抢?”
茗渠直犯嘀咕,她晓得书湘素来只管把自己当个爷们儿,料着姑娘她不晓得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会子怎么就存心来打听了,莫不是开窍了?
当下老实回道:“付姨娘院里那几个惯常是不把旁人瞧在眼里的,一则老爷常往她们那处去,这是付姨娘自己的本事;二则,爷也知道,付姨娘是老太太屋里当年送出来給老爷做通房的,比从咱们太太屋里出来的郑姨娘还要体面几分,她如今有儿有女,腰杆子自是硬,哪有什么惧怕。”
书湘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脑海里不禁就浮现出妹妹宁馥烟的娇纵样儿来。
书湘是充作男儿养的,付姨娘的女儿馥烟便是国公府的长女,虽是庶出,却因大老爷疼宠,日子比那寻常富贵人家的嫡女还要好过些,依书湘看来,同二妹妹馥瑄一比,馥烟的性子未免就显得浮躁。
……
付姨娘院里这会子热闹非常,大老爷在哪儿,哪儿便是热闹的。
书湘一脚跨进院里,她是极少踏足这里的,印象里还是年岁小些的时候有次经过这儿,好奇便推开院门进去了,只瞧见个艳丽的人影儿立在树下,透着股脂粉味儿。
她那时到底还小,懂得的不多,哪里晓得这是与大太太不对付的得宠妾室的住处。那年付姨娘瞧见小书湘倒还要上去拉扯她,幸而书湘的奶妈妈张大家的找到她,立时就給抱了出去。
因此上,书湘此时正儿八经进来这里倒还有股新鲜劲儿。院里忙活的小丫头乍然一瞧见书湘都呆住了,片刻后才有那机灵些的高声报与里头大老爷知道。
书湘穿过打理得齐整的庭院,又上了几级台阶站在棉布帘外。门口的丫头立时就福了福身子打起帘子,书湘关照茗渠几句,留她在外头候着,自己掀了袍角跨过门槛走进去。
彼时付姨娘生产完尚卧在床上,大老爷背着手从内室里出来,他往太师椅上坐下,打眼瞧着儿子,眉头便皱紧几分,不悦道:“这会子怎不在学里,是你娘叫你回来?”
书湘晓得父亲对自己向来严苛,这时大老爷虽道出了事实,只她却万不能承认的,行过礼毕恭毕敬地道:“父亲说的不全是,是儿子自己听说姨娘生了个弟弟,我心里高兴呢,也不曾多想便来了。原为的是瞧弟弟,若叫爹爹以为是娘叫我回来从而错怪了娘亲,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大老爷听后抚了抚胡子,面上神色明显是和缓开来,开口道:“你关心弟弟是好的,只万事当以学业为重,晚些下了学回来亦是能瞧的。”
“爹爹说的是。”书湘低下头,父亲的学识和见解她自小便钦佩向往,只怕在她心目中不论大老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大老爷本也不曾认真要置气,因瞧见儿子的乖觉样儿,一时又联想到书湘素来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便摆摆手道:“也罢,你出去跟了奶妈子瞧去,瞧完了便自去罢。”
书湘躬身应“是”,返身出去了。
屋里付姨娘却把这一席话全听到了耳朵里,她倒没有往别处联想,只是到底觉着宁书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中便留了意。
书湘出了门寻到奶妈妈跟去房里,她是个姑娘家,抱起小宝宝在手臂上逗弄着,动作温和的紧,瞧得那奶妈子眼中微露诧异,不想二爷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书湘在小家伙额头上亲了亲,弟弟脸上皱巴巴的一团,瞧着一点儿也不漂亮。
一旁奶妈子看出她在想什么,献殷勤似的道:“二爷别瞧如今小三爷皱巴着脸蛋儿,其实您落生时也是这般儿呢。小三爷再过些日子便好了,二爷可再来瞧的。”
书湘不置可否,思维却有些远,奶妈子见他不说话不免讪讪的,退至一边也不敢搭话了。
“好生照顾着三爷,过些日子我必还来瞧的。”书湘看了那奶妈子一眼,后者连连点头,目送她出去了。
书湘又往大太太处把弟弟的小模样描述了一遭儿,她仍旧希望大太太把这孩子放在自己膝下养着,旁人怎么看便随他们去好了。
且孩子到底是该打小就放在身边带着养大的,否则等过些年再提此事,即便成了,届时孩子同那边有了情谊,便不会与嫡母亲厚。
大太太仍旧有所顾忌,她是盼望自己还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终究抱养的哪里及得上自己亲生的来的贴心。
一晃就过了几日,书湘清晨坐着马车往学里去。除了休沐日,别些时候她是日日不落往学里念书去的。
廊上早早便有三三两两的小厮书童,或坐或站的,茗渠虽是个女子,却不怕生,一屁股就往台阶上一坐,支着脑袋等书湘上完课从里头出来。
不一时一个身着粗绸衣服的小厮挨着她坐下,茗渠动也不动的,她睃了一眼,心中突的一悚,认出坐在边上这人正是赫家三爷赫梓言的贴身小厮,却不知他好端端往自己边儿上坐了做什么。
这小厮名叫来信儿,他笑嘻嘻对茗渠道:“我常见到你的,既我家三爷同你家二爷是同窗好友,我们也不好太生疏,你说是不是?”
茗渠往左边挪了挪,心话儿,怎么到了这厮嘴里,她家二爷就同他家三爷是好友了,合着成心把墨汁弄到二爷脸上的不是赫三爷还是旁人咯?这会子却来套近乎,必是得了授意,且不知是安了什么心呢。
茗渠便充耳不闻,就当自己是个哑巴聋子,任来信儿在耳朵边陪着笑脸说东说西的,她始终也没一句回他。
来信儿就有些挫败,都怪他那三爷,好好儿的不知哪里不对劲儿,偏生要他来套这木疙瘩的近乎,这下好了,别人连个眼神都不与他,他可没法儿打听到那宁二爷什么事儿。
却说屋里头,书湘努力地聚精会神,想要集中注意力在夫子的课堂上,不想眼皮却越来越重,这两日她心中担着心事,夜里便睡不好,到了白日课上便要打瞌睡。
忽的额头上一重,一本书“啪嗒”沿着书湘脸部滑下,直至落在地上。
书湘着实唬了一大跳,她还以为是夫子拿书砸她,赶忙揉揉眼睛端正坐了,围着她脑门飞的瞌睡虫好似一扫而空。
“嗳,夜里做什么去了?”
满带戏谑的声音从左侧传进书湘耳朵里,她瞧见夫子端着书坐在椅子上,连头也没露出来多少,便晓得拿书砸自己的并不是夫子,而是——
书湘咬咬牙侧过头,阳光顺着窗户的缝隙攀爬在书桌上,春光明媚如斯,赫梓言俊挺的侧面好像发着光似的。他认真瞧着窗外的景致,仿佛适才主动同她说话的另有其人。
“是你用书砸我。”书湘是肯定的语气,但是她害怕被夫子听到她在说话,所以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了。
赫梓言把视线转回来,尽管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地眯着,然而她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幸而他听见她说的话了,书湘希望能收到赫梓言的歉意,她再次开口,语调变得婉转,“赫兄拿书砸我了,是不是?”
“怎么会?”赫梓言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就接口了,尽管他看上去懒洋洋的。
“我平白拿书砸你做什么,自然不会是我。宁兄弟也知道,我是从不打谎的。”
“我不知道。”书湘横了赫梓言一眼,往好了想,至少她现在不再昏昏欲睡了。
夫子讲到了令他情绪高涨的地方,他的声调明显拉高了,书湘把视线聚在书页上,脚下碰到一本书,就随意踩了几下。
“……宁兄弟,”赫梓言嘴角扯了扯,“你是不是——能否帮我捡起落在你脚边的书?”
书湘装作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偷眼觑了赫梓言一眼,发现他依旧维持着支着脸朝她看的姿势。
被人瞧着是不能专心念书的,特别是被赫梓言瞧着。她从而不得已被裹挟进他似笑非笑的眸光里。
书湘挠了挠后颈,莫名感到烦躁。
学堂后排乱糟糟的,她就趁势压低声音道:“我不能捡,我一站起来夫子就会瞧见的。”
“是孔雀蓝的封皮,上面横着脚印。正巧在宁兄脚边。”赫梓言自顾说着,目光往书湘脚下扫了扫,“宁兄弟低下头便可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