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 / 1)

苏宛俯身入殿,道:“殿下前几日嘱咐臣寻查之事,已经有了些许眉目,今日臣来覆命。”

兽形铜炉中逸出袅袅白烟,苏宛面容如在云雾之中,只听他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中。

“十余年前,昭王战死龙禹关时,身边并非如同从前宫中所知的那样,并无一人护卫。上官将军虽为亲卫,当时留在宫中,并未前去。因而皇上加派诸多羽林军护卫昭王。”

我左手支颐,闭着眼道:“我知道。羽林卫保护昭王是皇上下旨,然而出事之时,并无一人在昭王身侧,本就奇怪。故而我十分疑心,是谁埋藏这个真相。”

苏宛道:“庶人如琢那时年纪虽轻,却已在军中历练。臣得知,羽林军中多人与如琢交好,本以为是如琢遣开了昭王身边的侍卫,以至于昭王遇险。”

我道:“不错。那你此番探查,却发现了些什么?”

苏宛道:“羽林军中经历此事之人,皆已不在人世。或是战死沙场,或是莫名其妙失踪。然而当时与昭王作战之人,却还有许多活着。”

我豁然睁开眼睛。不错,当年与梁国在龙禹关一战,如今梁国已灭,尽可以寻到当年之人。敌人话中的真相,总比死人口中的真实。

苏宛垂首道:“臣查明,当时昭王身边护卫总有五六人,可是梁国士兵与昭王距离极远,并无可能用箭射死昭王。”

他顿了一顿,说道:“可昭王身上,的的确确又是箭伤。”

窗外有风雨的飒飒声,心中烦乱一阵阵翻涌上来。我道:“那便只能是羽林军。你可去查过了如琢?”

苏宛沉默半晌,终于道:“臣问了庶人如琢,他承认了。可是……”

他吞吞吐吐,不再言语,我道:“你说。”

“臣查阅羽林军所有档案,与庶人如琢亲密之人,都未跟随昭王去龙禹关。况且……庶人如琢承认之时,大笑不已,口中叫骂着殿下的名字。他说自己不仅杀了昭王,也杀了上官将军,不知公主为何不来杀他。”

我闭上眼睛,心一分一分冷下去。

苏宛沉沉道:“接下来的事情,臣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窗棱上仍有飒飒的声响,我挥手道:“你下去吧。”

显阳殿内开阔深远,可从没有一日像今夜这般,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叔父,儿臣想知道,昭王……是不是你杀的?”

盘云锦上的绣龙张牙舞爪如在阴翳之中,月白常服上唯有腰间系带是至尊明黄,却太过耀眼。

叔父并未转身,低低的声音对窗响起。“凉铮,作为一个君主,无论旁人说了什么,你都应能冷静鉴别。”他用茶壶盖掠过几片嫩叶,“不管事关何人,都不能失了分寸。”

叔父将茶盏放下,神色似乎觉得好笑,伏下身沉沉问道:“我为什么要杀纯珑?”

我抑制着手上剧烈的抖动,俯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死死扯住,道:“羽林军是天子亲卫,当年那只亲卫队除了如琢能派人手进去,便只听命于你……然而此事细细推敲,却不是如琢做的。那么叔父,你告诉我,是谁下令杀了他?”

叔父沉默地看着我,我以为他要突然一掌掴来,却不料他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如此不可遏制,眼角的泪水清晰滑下。

“凉铮你好糊涂!如今到了这个位置,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是非曲直,甚至紧要关头溺于往昔,寻求什么良善道德……你的聪明只足够分析真相,却做不到沉心静气。”

如今巨大的帷幕即将掀起,我却没有勇气触碰这惊天的真相。这是懦弱,更是因昔年刀口被骤然揭开,令人惊愕的事实背后更有一重惊慌和恐惧。这重恐惧几乎吞没了我。

“……叔父,但只求你告诉我。”

他用力一挥挣开我的手,冷冷道:“你一定要知道也好。是我下令杀了昭王。”

长风穿越重重委地的帷幔浩然贯入,空阔的大殿里烧着双龙绘金云红烛幽然如鬼火,龙涎香气息微弱似冷香。月光透入,将他的影子正巧落在大殿中央。

“你可知我此生最得意的是什么?”

我抬眼望着他。

“我养了你,替大周养了你。若没有凉铮,大周难以复国;若不是凉铮复国,大周基业不得太平。”

皇帝的金冠微微颤动,可他不疾不徐,如同调理香料一般面色闲和。

“犯了极重杀孽的人,必然是孤命。复国者手下亡魂几十万,命里此生都无福生养。然而大周的皇帝却不能没有继承人,凉铮,你懂么?”

冰凉的地砖寒气渗入膝盖。

“若是昭王继位,无子嗣而终,天下会如何看待,终究不能让万民都以为是大周伤了阴骘。所以唯有你,一介女子,国主不能有婚,再从旁嗣中挑选储君,最为合适。”

风过花丛的声音仿佛海浪,一潮一潮将远近的声响全部吞没。

是啊,我因一己爱好蒙蔽了双眼。幼时痴迷着凌厉搏杀的快感,叔父那宽慰的笑意从来都是成全我的喜好。可是从未想过,历代公主宗亲女即便学武,也没有一人如我这般遍体鳞伤。

“所以昭王活着,便是挡了我的路?”

我低低笑着,抬眼望着他。

“以一个女子的孤命终老,换取天下人的信任和大周基业稳固,真是太划算了。种种殚精竭虑布置筹谋,是我和如琢自作聪明。我们都是一枚棋子,又何必多思多虑?这一切自有叔父您算计啊。”

然而我没有亲人了。眼前这个人,他是我最后的亲人,可是现在我失去了他。

“我给了你父亲没给你的。”

宽大的袖袍随着他枯瘦的手指着我,我跪望着他,恨的全身都在抖。

“我把皇位给了你。”

我望着他不语,泪水肆意流在脸上。

“我把皇位给了你,你理当去争天下,理当为国失去一切。凉铮,你为此而生,为此而死!”

我仰面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么叔父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默然不答,只垂眸看着我。等着一个他不想知道的答案。

“是在被赶去封地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怜悯我失尽宠爱,而平阳王无尽得意,仪制堪比太子;后来位至监国,掌控朝堂,如今大周重归于一,天下赞我是上古无怀氏女帝血脉;我却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个逐出宫门、无尽失意的时候。”

“你赋予我的金冠,是我此生最厌恶的一重桎梏和枷锁。”

叔父意态悠闲,随意道:“你喜欢那人,是叫做清和罢?”

我浑身冰凉,僵硬道:“是。”

叔父笑道:“你寻到了他的踪迹,过两日便能见到他了,叔父本该恭喜你。可将来如何,却不能全知了。”

我只觉得心肺俱被掏空,眼前一片朦胧雾色。

“若是他还能活着,你定然是要不顾及江山的了。”

心中忽然涌起无尽怨毒,心意被揉搓的无比坚硬。再无一丝温情可言。

“陛下,您的儿子。”

他闻言回身,惊讶中有几分掩饰住的慌乱。

“你说什么?”

我仰面望着他,只觉得恨极了他。

“陛下若是伤了清和,凉铮只有以您的儿子来报答陛下的恩情。”

我站起身,面上挂着疏离澹远的笑意,缓步走出了大殿。

回到麒麟台,我命清秋子:“将那孩子带来。”

清秋子悚然道:“殿下当真……要见这个孩子了么?”

我笑道:“宫中有太多隐匿之事,从前我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孩子是皇上的独子,也绝不能相信皇上会这般行事。然而如今——”

我轻轻拨弄桌上的清供。

“如今我已深知,皇上本就是这般心肠的人。这孩子无论是后宫哪一位嫔妃所生,却因为天生残疾而被皇上厌弃。所幸皇上笃信命理学说,无论多么厌恶他,也无法杀了他。”

“因而,这孩子藏匿宫中,日日夜夜被一群哑奴侍奉,从未得到什么善待。”

我心冷道:“皇上的意思是,叫他活着,却也仅仅是叫他活着。”

那孩子智力不足,口中咿咿呀呀不能说话,却是个眉目清秀的好看孩子。他在暗无天日的灰暗房间里长了十六年,清秋子初次探查到他,几乎不能相信那是人所居住的地方。大周后宫中最黑暗不能见光的秘密,一夕之间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皇帝最深沉的秘密,产下了一个有智力残疾的孩子,却因为杀子不详,留他一命。

我本不信,不敢相信。可是如今皇上那慌乱的反应,已经做实了这一切猜想。

可他是大周的皇子,我的弟弟。

如今叔父有了杀清和的心思,我只有握住这张底牌,死死相胁。

“殿下,人已经带来了。”

我朝他张开手,眼角有温热的液体。

“别怕,姐姐护着你。”

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跌跌撞撞朝着怀抱扑过来,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情。

却见身后随行的宫女太监肃然而立,想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有些害怕,惊恐地抓住我的裙摆,我俯下身拥住他,安慰道:“他们都很听话,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没有人会伤害你。”

他瑟缩在宽大扬起如羽翼的云袖中,低垂着温柔的眉眼。我紧紧抱着他,仿佛他身上有死去亲人的魂魄,甚至血液里有他们在世时的温度。

福姑姑低声道:“殿下骨肉情深,可是要如何向人交代这个孩子?”

我渐渐松开手臂,起身道:“吾弟仲阙,正名入玉牒。”

翌日传旨,仲阙隐秘梁国微查其政,后为贼子所重伤,册封福王,接回宫中安养。

如今这个孩子大白于天下,却只是以宗室身份,正是个可进可退的说辞,叔父动他不得。可叔父若是敢动清和一分,仲阙的身份便会让天下人知晓。

这是他最隐匿的伤痛,这是我与他冰冷的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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