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夏日,长乐行宫已经开始用冰,唯有连珩的阁子里一片燥热灰暗,常日不透天光,只焚蜡烛为灯火。
我扑打着扇子,气息奄奄道:“你这是什么毛病,总说长乐行宫规格仪制太过小器,自己却连帷帐都不掀开;难不成您老人家心仪的布置,就是这么个灰扑扑的格局?”
连珩穿着轻薄单衫,手中捧着冰碗道:“你我平日在此商议,未免人多口杂,这么布置总让人瞧不出什么来。”
我哭笑道:“看来我还得感激您老人家,为了藏着我,连大气都不能透了。”
自然,连珩心思细腻,不唯是我来的时候,平日无论阴晴阳雨,连珩的北琉宫都是这幅遮天蔽日的模样。虽然是在梁国的地界,他们的国君倒也不好说什么。梁国太子偶尔问了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
“长诏王青春年少,此次虽为国事而来,但随侍的美人若是日日不见,也是思念得紧。”
因而也就无人再问。可其实除了我隔一两日来北琉宫中和他商议闲聊,也并未见他身边有什么昼夜不可分离的美人。
“你们汉人很有意思,好色这等事并非不光彩,即便本王说要日日泡在秦楼楚馆,恐怕也并无不可。但我若是告知他们,大周的公主在和长诏王商议国事,恐怕他们撕了我的心都有。然而爱美人么……”
他挑起唇角微微一笑,手中滴溜溜转着两颗晶莹玉润的珠子,道:“那就是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事。”
这两颗珠子是梁国太子所赠,是为长诏王与那美人两情缱绻。当时连珩装作不解其意,太子道:“这两颗东珠价值可当半壁江山,多年深藏宫中,乃梁国之重宝。明珠是汉家男女定情互赠之物,长诏王若是碰到了心仪的女子,便可相赠。”
连珩颇不给他面子,微微皱眉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怎的,太子偏偏希望本王遇到的心仪女子已为人妇?本王此生与他有缘无份,只得赠一明珠?”
太子为之语塞,微微转头去看清和,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要他帮忙解围。然而清和取过一只画轴,声音清冽道:“小王无重宝可赠,唯一副《千江寄晚图》。”
我立在阿九身前,代她从清和手中收了这幅画。指尖微微触碰,我下意识缩回,恍如触到九尺寒冰。
阿九在身后漫声道了一声:“多谢崤王。”
可即便是那日,我也没有见到梁国国君。除开第一日款待阿九的九重宴,梁国的皇帝一日都没有出现过。
阿九见过一次,说他是欲望炽烈之相,左拥右抱有几十位美人。即便自己不会医术,也能看出此人印堂发黑,寿命不会长久。
自然,那日连珩还是收下了珠子,却并未珍重对待它,只在手里做玩物用。我道:“你可知道有些老人家,为了防止年迈痴呆,便在手里把玩两个核桃。你今年——才不过二十五罢?”
连珩将珠子“啪”一声放在案子上,笑道:“我和你哥哥同年。”
连珩极喜爱和我说起当年在周国之事。“你极小的时候,见过我一两次,可能已经不大记得了。后来我十六七岁时候,虽是在周国,却没有住在宫中,只是另外在京城里购置了府邸,常和你哥哥他们斗鸡走狗。”
我怒道:“胡说,我哥哪里是这样的纨绔。”
他笑道:“好吧,这些东西昭王虽然会,却未曾上心。”
我轻轻点头,问道:“只同我哥哥和重浔,却并未接触过如琢?”
连珩道:“那时如琢还不算大,老王爷管教也严,更兼之如琢从心里就瞧不上我……他曾当面称呼我为蛮夷,况且我也不是长诏的大王子,更叫他看不上眼。”
我为之语塞,只好道:“叔父也曾有意历练他。”
连珩笑道:“当今周国的皇帝是他的叔父,也是你的叔父,然而亲自抚育便如同亲生一般。再则,如琢的那番‘历练’我也听说了,当真叫人笑话。”
我道:“他也并非全无本事,后来平了赵王,也是我运气好。”
连珩散漫道:“那也是天命眷顾。若说实话,你初次上阵,确实打得乱七八糟,但也赢了,倒也有几分打仗的天分在。”
我笑道:“谬赞了。若说天分,自然是昭王天分极高,如今他宫里还被戏称为兵书楼子。”
连珩道:“他爱好这个,平日就有些闷了。不过——”
连珩摸着下巴,玩味道:“不过他曾经当真瞧上了一个女子,恐怕这一节连你也不知道。”
我颇有兴趣:“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他向后一靠,翘着二郎腿道:“本王不做亏本生意,这个消息你拿什么来换?”
我敲着桌子:“目前属于苍朔和平城这些地方,将来定然是你的了。大周襄助,拿下这十余城不费多少力。还想要些什么,你且看我现在两袖空空,给不给得起。”
连珩忽而一笑:“我要……和你联姻。”
我讶然道:“你要娶我?”
连珩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看他咳得面红耳赤,几乎人就要昏厥过去,连忙越过桌子按住他的后背,一通猛捶。
待他终于平息,我有些薄薄的怒意:“这轻浮孟浪话是你说的,无论如何也该是我含羞含愤,怎么你却——”
连珩睁着红肿的眼睛,气喘吁吁道:“哪里是要娶你了,我坚决——”
他转头咳了好几声,拼命摆摆手,“坚决不要。”
我撒开了手,冷着脸道:“真是委屈您老人家了。”
连珩颇为歉疚,赔罪道:“方才是不小心说了实话,但着实……我当你是妹妹,况且你同昭王如此之像,瞧着你就像是瞧见了昭王,我对你其实存着亲近好友,并且缅怀故人的心……”
我一拍桌子,怒道:“瞧着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有遗像的感觉,是不是?”
连珩忙泡了一杯茶,陪笑着道:“我也知道自己越说越不靠谱,实话同你说了罢——你这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又有极大的本事,可性子……实在太像豺狼虎豹了些。”
我端着茶,觉得有些委屈。长期以来,我的训练方式不是杀死囚,便是杀猛兽,若要让我拿剑如同拿绣花针,也有些太为难了些。
所以恐怕,清和当初费了好大劲,才装出一副喜欢我的模样。
当真是难为他了。
“诶,你好端端叹什么气。天下女子都可以是柔弱女子,但你若要当御国公主,便不能是女子。”
连珩宽慰起人来,倒也有两分道理。
我道:“那,你我二人商议一下周国和长诏的联姻之事罢。”
我从连珩宫里出来,轻轻覆着面纱,从僻静小路绕道。正巧碰上一群行宫里的宫女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
我拢了拢面纱,低头走过去,却听见耳边飘来两句:
“可我们姑娘那镯子呢?”
一个宫女出声道:“我们都是寿宁殿里刚出来的,实在是没到过西阁。”
那姑姑着急道:“那可是辛离姑娘的爱物,东海今年统共就出了一只这样的镯子,姑娘平时从不离身的,这要是不见了那还了得!来来回回总就你们几个刚近过西阁,还能有什么人?”
我正欲从后面退了,却听一个丫头怯怯说:“……方才我们出来的时候,这位姐姐正从西阁后面绕出来。”说罢,这一行人竟都看向我。
我愕然,随即坦然施了一礼,道:“奴婢是从西阁后面出来的不错,但是去给长诏王送东西回来,并未进过辛离姑娘的阁子。”
那姑姑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走过来推心置腹道:“可是好丫头,这东西丢了可是相当要紧,就你们这些人经过西阁,我不查查怎么能放心啊。”
我无奈道:“那奴婢就留在这里陪姑姑查个清楚。”
她一听,面上和暖一笑:“就知道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难为姑娘跟我到里屋去,仔细查查身上就好。”
我皱眉道:“奴婢只是陪姑姑在这里等到水落石出,相信清者自清,此事必能很快查明;姑姑若要搜身,则万万不敢从命。”
那姑姑随手一指,让人将那些宫女的身上都搜了,果然没有。这姑姑下手极快,在我身上摸了两把,竟然摸出一个镯子来。
我眼中含恨,直直看着她,口中道:“你竟敢——”
她眼底含义叵测暧昧,笑道:“一个镯子其实不打紧。姑娘是周国的人,出了梁国的行宫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心中霎时一片澄明,勉强浮起一个笑意:“奴婢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那姑姑假意惋惜道:“可是你既然不让搜身,这事若是辛离姑娘知道了,难保不对你们公主说,到时候——”
我冷冷道:“姑姑要如何罢。”
那姑姑似笑非笑,道:“姑娘若是回了周国,自然惩治不了姑娘。若是不回——则只好按照梁国的规矩了。”
我冷着脸,道:“我必然不能回去,在你们这里受过训便好。”
她讪笑道:“那请姑娘自己掌嘴十下。”
我抬眼看着她,冷笑道:“今日之事旁人不知,你我心知肚明,退让一步便好,姑姑何出下策?”
她低头不看我,口中只道:“姑娘说什么呢,既然不愿自打,只好老奴伸手了。”说罢猝不及防出手在我脸上劈了两个耳光。
她堆笑着福身下去,客气道:“既然是老奴打的,那两个便好。此事已了,老奴必然不会告知他人,也不会再来纠缠姑娘。”
我喉头几乎呕出一口血来,脸上有火辣辣的痛意,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半晌,方才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多谢姑姑从轻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