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子松了枪杆,从女墙往城内看去,一片重重叠叠的屋顶,街道穿过那些屋顶的间隙,有很多人影在街上跑动。
小娃子探头出去,墙根下来来往往有许多人,都是些老人女人在运送石块,还有一些青壮抬着条石,一看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台阶石,连这东西都捐了,不过这些都没用了。
他举起腰刀,把上半身探出女墙大喝道,“城破了!”
下面有人闻声抬头看来,见到小娃子的红衣和红头巾,城下女人顿时一片惊叫。
众人尖叫着丢了手中的石块往城里跑去,城根下一团混乱。
小娃子哈哈大笑,看着混乱往城中蔓延,人群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都是我的厮养。”
小娃子嘿嘿笑了一下。
一声钟响传来,小娃子抬头看去,远处有一个突兀的建筑,看形状是每个城市都有的钟楼,上面有一面红旗正在舞动,小娃子也不知何意。
“小娃子咱们往哪打?”
后面一声大喊。
小娃子回头看去,是自己带的三个孩儿军,几人刚刚上城,正满脸兴奋。
“咱们往那门楼打。”
小娃子往前一指,南薰门的门楼已经不远,方才冲过去的同伙正与一群新来的社兵混战。
三人呼喝一声冲去,小娃子提刀缓缓跟在后面,更前面的几个伴当正在扫荡社兵,那些社兵不成阵形,虽然人多却都是单独作战,大多只是站在原地乱戳,几个伴当互相配合以多打少,流寇完全占据上风,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名社兵。
后面有些社兵丢了器械,大呼小叫的往城梯逃命。
社兵即将崩溃,拿下城楼就能集结大队人马,无论继续攻城墙还是直接控制城门,拿下桐城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更多的竹梯上开始跳入同伙,小娃子一边招呼新来的人,一边提刀跟随。
几个社兵逃窜过去,一群黑衣的衙役出现在对面,衣袖上帮着一块红布,这伙人队形密集,有些像杀死他哥哥那伙人的模样。
小娃子脸皮抽动了一下,怒吼一声道,“杀光官狗!”
五六个伴当刚砍杀了一名落后的社兵,此时正杀得兴起,呼喝一声冲杀过去。
对面一声喝令,前排的衙役突然齐齐停下,身体一个侧身后仰。
小娃子没有想到过会在城墙上出现这种场面,与官军野战之时,也只有少量人使用标枪,双方大部分的远程打击是由弓箭完成的,如果城墙上有官军,他们一般是不会攻城的。
此时对方整齐的动作,分明是训练过的官军才能有的动作。
一声暴喝“投!”
那些衙役身体一转,小娃子一个激灵闪入同伙的身后。
五支标枪破空而来,一支投空的标枪嗖一声从小娃子身边飞过,前面五个伴当有两人同时惨叫,前面的伴当全身一抖,不到十步投来的标枪几乎无法闪躲,两支标枪扎进他的身体,其中一支力道刚猛,杆尾剧烈的抖动,发出咯咯的振响,他带着两支标枪,脚步踉跄的歪斜着跑了两步,与另外那同伙都跌倒在地。
小娃子大喝道,“不要停,冲过去。”
剩下几个流寇赶紧前冲,小娃子跳过脚下那同伙,跟其他几人一起往对面冲过去,这城墙上正面狭窄,让对方这么一直投的话,再来两轮基本就全军覆没了。
还没等他冲到,一个庞大的身形从后排挤出,手中提着一把短矛,他也不闪躲,朝着领头的长家就是一矛。
小娃子也到了位置,硬着头皮一刀砍过去,那人动作迟缓,腰刀顺利的砍上他的肩膀。
只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刀锋迸发出一道火星,锋刃上崩出好几个缺口,其他几人的腰刀砍过去,都是一样的场景。
反倒是那壮汉暴喝一声,将眼前一个砍杀的长家刺个对穿,那长家身体一弯,迟滞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死死的抓住了枪杆。
小娃子匆忙间打量一下,壮汉竟然穿了一件满身鳞片的札甲,难怪显得体型十分庞大。
他顿时头皮发麻,“官兵?”
有全身甲的官兵,那就是家丁,至少都是守备以上才能说家丁,如果桐城隐藏有军队,那隐藏了多少。
那壮汉往后一拔短矛,那枪头卡在了长家的后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另外几人挥刀砍来,那壮汉索性丢了短矛,用两手上的护臂左右格挡,竟然也是分毫不伤,后面的衙役跟上来,用短矛威胁两侧的流寇。
正面的那流寇正要用云梯刀刺杀,此时两边的支援一去,那壮汉竟然不管不顾的上冲,如一座小山一般压过来,这长家慌张之下胡乱戳了一刀,扎在那扎甲上叮的一声响,甲片往下凹陷了下去,刀锋没有破开那甲片,壮汉拦腰把这流寇抱住倒举起来。
壮汉怒吼一声,将流寇头下脚上的往地板上掼去,那流寇惊恐的手脚乱舞,头骨嘭一声撞击在地板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流寇颈骨折断,挥动的手脚瞬间停止,如同一个布人一样瘫在地上。
壮汉空着手又往这边赶来,一众流寇心胆具寒,他们根本没有预期会在城头遇到重甲兵,这个重甲兵的出现,给他们的士气重重一击,此时又一支标枪从那壮汉侧后飞出,射中另外一个伴当。
对面一个声音喊道,“徐愣子拿武器!”
那壮汉停下来,想去捡地上的一把腰刀,却蹲不下去,动作笨拙又可笑,但看在小娃子眼中,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已经失了底气,还不知城内有多少官军,光眼前这个铁人就难以应付。
那壮汉旁边递过来一支短矛,他单手接过就往前走来,腾出来那只手有种随时要抓人掼死的感觉。
一名流寇突然大叫一声“是家丁!”
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城墙上跑,后面正赶来几个流寇,他们原本兴冲冲的上来破城,跑到跟前就遇到那逃窜的同伙,一时愕然的停在原地。
那群衙役大呼着冲杀上来,这群人队形密集,在铁人两侧各有两三支短矛,在城墙上根本无从躲避。
小娃子也并无多少退后的空间,因为背后也传来打斗的声音,小娃子匆忙的转身一看,那边也在激烈交战,而且似乎有两个铁甲人,小娃子此时认定城内肯定进了官兵。
那群衙役背后有人在往城下投掷火雷,连续投下了五六个,下面叫声震天,恐怕都跑开了,连城墙下的支援都没了,这一段城墙不会再有人上来,形势转眼间就被逆转了。
前方的衙役不断冲杀,方才发愣的几个同伙很快被短矛扎成了血人,剩下两人转身就跑,此时两边都压缩过来,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其中一人尖叫一声扑上垛口,那垛口正有一名新的伴当上来,他被撞得猝不及防,两人抱在一起往城下跌去,城下一片惊呼。
几声爆炸响起,城下腾起团团白烟,硝烟味迅速的向城头弥漫。
对面有衙役又在侧身准备投标枪,这附近的目标很可能是自己,小娃子再也顾不得什么登城之功,更不想什么厮养了,立刻丢了腰刀,手一撑便跳上了垛口。
慌乱中他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至少有两人已经做出前抛的动作,惊恐之下小娃子头皮发麻,脑袋中什么也没想,他来不及去踩竹梯,直接朝城墙下跳去,刚刚跳下城墙,两支标枪带着风声从他头顶呼一声飞过。
此处竹梯的上段有一个孩儿军,他在半途时发现上面投下火雷,旁边还有伴当跳下,正不知所措的东张西望。
小娃子猛地撞在他身上,那孩儿军一声惨叫倒翻下梯去,小娃子被这人一个阻挡减缓了跌势,但他控制不了身体的姿态,屁股在竹梯上一撞,斜着往城下的白烟中落去。
他知道城下满是石头,脑袋摔上去死路一条,只能拼命的把一只脚往下伸出。
不等他调整,脚已经触地,他感觉踩到了一处凸起的东西,接着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地上,脑袋摔在一个伤兵的手臂上,腰上则被一个硬物顶住。
他头晕脑胀,但还知道此时未离开险地,连忙要站起来,脚下一阵剧痛传来,腰上好一些,但也十分疼痛,小娃子痛呼一声,额头上痛得满是冷汗,连忙放弃了起身的想法,用手往城外的方向爬去。
旁边又几声爆响,惊慌的叫声在城下蔓延,小娃子转头看了一眼,正好有两个红衣的身影从城头跳下,重重的摔进城下的白烟之中。
他知道这一波没戏了,此时左脚脚踝越来越痛,他忍痛爬了一段,前面响起一阵铜锣声,八老爷已经下令撤退了。
无数流寇逃命似的远离城墙,城下的伤员也各自想法离开,有人一瘸一拐的在他身边跑过,没有人理会趴着的小娃子。
小娃子咬咬牙,从鼻孔中闷哼一声,往黄旗的方向爬去。
……满头汗水的庞雨站在垛口上,看到城外的敌人如潮水一样退去,才转身靠在城垛上缓缓坐下,这段狭窄的城墙上摆了数十具尸体,血流了满地,他几乎是坐在血水之中。
城头上准备的东西几乎都投光了,他也没想到火雷用得那么快,昨晚的火攻之后,很多社兵怕火雷被引爆,将很大部分送入了城楼,要是多备一些在草厂中,就不至于被流寇攻上城墙。
满身铁甲的徐愣子扶着对面的女墙,也在呼呼的喘气。
那些铁匠没有经验,一味的要多加铁料,甲片密集的穿在一起,最后重量超标,四件都在六十斤左右,承重的部位都在肩膀,内衬缝制就更差了,有一件的右臂抬不起来,只能用长矛。
其他精细一些的附件也没做出来,颈项、小腿、脚背、手掌、面孔都缺乏防护。
但就是这几件粗制滥造的铁甲,让两侧的三个甲兵发挥了中流砥柱一样的作用,对付那些没有铠甲的流寇时,立刻逆转了形势,他们附近的壮班有了心理依靠,打起来更加底气十足。
“要多造你姥姥的铁甲。”
庞雨骂完站起身来,“叫城下的人赶紧送石块器械来。”
一名快手连忙,城内一片喧哗,庞雨在女墙处往里面一看,街上乱成一团。
庞雨怒喝道,“干些啥呢,城又没破。”
城根街上一个快手仰头道,“方才说城破了,城里全乱了,班头你快去城里走一遍安定人心,窦家桥都有好几个女人跳塘了。”
“什么?”
庞雨擦着额头汗水惊讶的问道,“跳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