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城北一里,坐落着树木葱郁的投子山,投子山山形秀美,状若凤凰,山中还建有投子禅院,桐城八景的投子晓钟便位于此处。
胡家庄位于投子山下,此庄是城中富户胡一参的别业,占地并不开阔,只有三楹而已,此时却被乱民占据,周围的田地林野之中布满各色人等,略看过去不下千人。
胡家庄内,黄文鼎、汪国华高坐正堂,对面一人语带哭腔,对两人大声问道,“难道我等真要见那薛大人受招安,那可是安庆府的推官,只说的从者不究。
一旦被他见了相貌,便知我等是领头之人,日后万般难脱干系。
小弟觉着,咱们还是先跑吧,反正昨夜也抢了些银子。”
黄文鼎怒道,“这几日见过咱们的人无数,衙门早知我等乃领头之人,原本就脱不了干系。
你此时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谁叫你二十二日便发帖子,狗日的,大家既是约定九月,便当是九月。”
汪国华沉着的道,“我等做事必要有条理方可,你以为差这十几日并无多大分别否?
当日为何定计九月,乃因每年秋粮征收民怨必高,二来九月秋粮以折色为多,皆存于县衙银库,若是要举事,攻破县衙便可取用,便是要往外处跑,亦是这银两最为方便,成不了事也可当个富家翁,如今秋粮未收,县仓空空如也,银两从何处来。
如此前后条理曾与你几人分说,皆是汪某与黄盟主殚精竭虑定下的谋划,奈何你等随意而为,坏了大好前景。
如今见势不妙,又要望风而逃,朱宗你欲置我等于何地?”
朱宗埋头不语,旁边干瘦的张孺指着他怒道,“皆因他十七日喝醉了酒,当着一桌七八人的面,将一应事宜尽数说了,那吴家家奴在外得了消息,四处打听何人主事。
朱宗便吓破了胆子要潜逃,其他人等亦心惊胆战,我迫于无奈,横下心先发了帖子。
二十三日烧吴家叶家,咱们总共不过二十八个兄弟,亦是惊险得紧。”
黄文鼎一脚把朱宗踢翻,“喝你娘的酒,也不看啥时候还喝酒,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的头,亦去挂在那向阳门上。”
朱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仰头辩解道,“喝酒之事不假,但举事时机,某也是想过的。
这几日衙门中主事之人无一在桐城,安庆府来回少则三四日,有这几日时间,足够我等召集各乡兄弟,要来的如今也都到齐了。”
黄文鼎见他还嘴硬,抓住朱宗的衣领,举起拳头便要殴打。
汪国华摆摆手制止道,“朱宗说的也有些道理,这几日衙门几无举措,便是主事之人不在。
再有错也是自家兄弟,黄兄饶他这一次。”
见黄文鼎松开朱宗,汪国华又接着道,“张孺兄弟临时举事是无奈之举,但这几日以来,情形似乎也不是无可挽回。
二十二日张贴匿名贴,已收先声夺人之效,二十三日杀殷登、吴丙,又震慑人心。
其后两日竖旗胡家庄,虽是有些冒险,但各乡来投人数之多,远超我等初始之设想,其后烧了吴家叶家,声势已起。
来投之人中不乏衙门胥吏帮闲,据他们所说,衙门各官惊慌失措,那薛推官昨日与杨芳蚤一同到桐城,听闻我等声势之后,一度不敢前来招抚,是以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黄文鼎佩服的道,“他们都是依计而行,到底还是汪兄的计谋设得好,谁能想到几张帖子能把城中人惊吓成如此模样。”
张孺也附和道,“原来都在汪兄算中,幸好有汪兄主事,我等才有主心骨。
只是那些新附之人,恐怕都是些墙头草,当不得真。”
朱宗在地上道,“就是如张孺所说,大多新附者皆是墙头草,十个也当不了一个自己兄弟,来此处不过是要看看有无便宜可占,若是官府派兵前来,这些人转眼便无影无踪,还不是留下我们兄弟顶罪。”
汪国华摇摇头沉着的道,“这些所谓墙头草,便是要跟着风头摇摆,不过是咱们和衙门两头,今日那薛推官和杨知县亲来胡家庄,而非我等去县衙,他们已落了下风,给了我等扭转局势的良机。
这风头如今已在我们一方,墙头草若是都随了咱们的风势,便不再是墙头草,咱们还怕什么衙门。”
黄文鼎道,“汪兄你说,那我等该如何做?”
“说得明白些,咱们桐城百姓日子还过得下去,没人想背个作乱造反的罪名,他们恨官吏劣绅,但还不敢造反。
是以咱们万不可说造反,当日定的代皇执法,今日便还是代皇执法。
我等以杀方象乾召集义民,正是对了路数。
古今要举事者,以义聚之,尚要以利驱之。
要他们甘心出力,还得钱财的实际便宜,得了实在好处才能为我所用。”
张孺摇头道,“某这里银子用得差不多了,剩下几百两,也不够他们分的。”
汪国华哈哈笑道,“我等暗中谋划时,已用了张兄弟的银子,如今举了旗,岂能还是如此,你们今日都听我的,那钱财自然有出处。”
三人听了虽是没全明白,也都应了,此时外边有人来报,说薛推官已到了胡家庄外,汪国华呼喝一声领头迎了出去,庄内他们一伙的几十人纷纷拿了兵器跟在后边。
远远的来了数个人影,汪国华认得有两名桐城缙绅,是平日名声好的,中间一人身穿官服,胸前打着鸂鶒补子,正七品的文官,应当便是那安庆府推官。
散在四周的乱民纷纷围拢过来,开初之时他们见到那官服还有些畏惧,远远的观看,但那薛推官眼见上千的乱民,畏畏缩缩停下来,看样子竟然是要往后退,两个缙绅拉着他,似乎在劝他继续前来。
周围的乱民见状胆子也大了,纷纷堵住了退路,薛推官被逼着到了庄前,上千的乱民围得密密麻麻,很多都手执棍棒刀具。
薛推官怕得厉害,甚至不自觉的抓住了旁边一名缙绅的手臂。
汪国华站在摆好的一张桌案之后,见到推官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小民汪国华,见过薛司理。”
薛推官此时不敢计较汪国华不跪,只觉得汪国华还算有礼,壮着胆子道,“本官受安庆知府皮大人所托,来桐城处置你等作乱一事,想各位都是桐城乡梓,怎能眼见桐城糜烂,望尔等迷途知返,还桐城清朗乾坤。”
“我等是作乱吗?”
汪国华毫不畏惧,“桐城为劣绅恶奴祸害,本已糜烂,我等不犯县仓县衙,不犯无辜百姓,只为代皇执法,要那为恶的家奴血债血偿,正是还桐城清朗乾坤之举。”
薛推官反驳道,“执法自有衙门在此,国法重器,岂容旁人操持。
你等杀人悬尸,放火烧毁数家宅院,致桐城百姓流离乡间,置国法于何地?”
“吴应琦、叶灿、方象乾等纵仆为恶,桐城百姓苦劣绅久矣,桐城胥吏与此等家奴狼狈为奸,你身为安庆府推官,多年来枉顾百姓死活,又置国法于何地。”
围观的乱民纷纷叫好,呼叫声震天而起,薛推官一时不敢说话,和两名缙绅缩成一团,毫无一点气势,反而汪国华昂首挺胸,倒像他来招安薛推官一般。
等到呼声暂歇,薛推官声音颤抖着道,“本官…”“狗官装模作样!”
旁边一声怒骂,飞出一团泥块,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场中顿时大乱,无数的泥块在欢呼声中飞来,连汪国华都招呼不住,还要靠黄文鼎拿着大刀一路拍打,总算止住了这一阵泥块雨。
薛推官灰头土脸,捂着脑袋不敢再说话。
汪国华指着薛推官道,“世间本无乱民,若是县衙操持得好,又怎会将如此多良民逼迫来到胡家庄。
在此庄内外之人,无不是受害于劣绅家奴,我等聚集于此,非是要与衙门为难,只要为这许多年受士绅荼毒之百姓讨一个正义。”
汪国华气势如虹,薛推官来前也听典史说过,汪国华一伙也不是什么好人,多年前便干的如今郑老一伙所干的事。
但没想到汪国华如此能说,他此时又不敢辩驳,更显得汪国华理直气壮,围观的乱民气氛更加高涨。
“本…”薛推官才说一个字,立即想起刚才的待遇,马上又闭嘴不言。
他眼中全是疯狂叫喊的乱民,耳中全是嘈杂的呼啸,此时的薛推官只想赶紧离开此处,招安什么的都顾不得了。
薛推官战战兢兢道,“方才你说非要与衙门为难,可与我立誓守约。”
汪国华一拍桌案,“我等只要报完仇,其余便不再放火,不犯县仓、南监、官舍,可即刻与薛大人相誓。”
汪国华提趣÷阁片刻写就两份,薛推官过来匆匆看过,哪里还敢提什么修改,只要拿这么个东西回去有个交代,马上盟誓签名。
两人各执一份,薛推官迫不及待的收了,在两名缙绅的陪护下狼狈离去,一路走一路被人投掷泥块,到处都是乱民的起哄声。
官方的软弱表现,让那些乱民的畏惧尽去。
汪国华高举墨迹未干的约法,对周围人大声道,“此乃我等与安庆府推官薛大人盟誓的约法,我等已得安庆府之准允,只是不得干犯县衙、县仓和南监。
其余士绅之家,凡有为恶者,我等代百姓求个公道,准允代皇执法!”
黄文鼎大喝一声,“杀恶绅方象乾!代皇执法!”
众人齐声呼喝,高举棍棒刀具,经过汪国华这一番表演,众人对官府的畏惧尽去。
已聚集了两日的上千人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再难抑制,众人群情汹涌,汪国华等人骑马在前,一齐往东作门外的紫来桥涌去。
……“唐大人不用担心,也就是些民间私怨争斗,之时下手有些狠毒罢了。
既然杨大人和薛大人来桐坐镇,定然不日平息。”
庞雨坐在户房,向右手边的唐为民说道。
唐为民等人原本在安庆考察,王教谕的第一封急报只写了有人张贴匿名帖子,杨芳蚤便只命典史赶回,随即第二天收到杀人悬尸急报,惊动了皮应举,派出薛推官跟他们一起立即赶回桐城。
唐为民听人说了挂在城头的尸首,一直颇有些担心,今日在户房也是无心办事。
倒是庞雨昨晚遇见谷小武之后,感觉作乱的一伙已经没有后劲,下一步就是外逃浪迹天涯了。
过了最开始的惊慌,到了现在,庞雨感觉这次变乱更像黑社会斗殴,武举帮战胜了家奴帮。
他原本看有机会乘乱发财的计划,也只能付之东流。
好在还有柜夫的美好前景,所以昨晚庞雨就睡了一个好觉,早上来便带着何仙崖开始准备由票,准备把生活纳入正轨,继续他当柜夫的宏伟计划。
只是想起昨晚谷小武分别时说的话,还稍有一点伤感,不过跟柜夫比起来,又不算什么。
唐为民听了略微安心,过来放低声音道,“能尽早平息了就好,免得影响咱们秋粮征收。”
庞雨肯定的道,“此事大人信我的没错,据我估计,平乱就转眼间事。”
“乱民进城了!”
突然一声大喊。
几名皂隶飞快的跑入大堂。
大堂之上顿时一片混乱,庞雨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乱民进城了?
往哪里去了?”
唐为民惊慌的问道,那奔回的一名户房皂隶急急换了衣服,皂隶服掉在地上也不顾,口中应付道,“听说要去方象乾家,还有人说要来攻打县衙,唐大人你也别留在衙中。”
“那有多少人?”
“几千的人,好些都是带刀骑马,已进了东作门。”
唐为民在户房中团团乱转,“我等怎办…他们怎地不关城门。”
大堂周围各房胥吏惊慌奔走,纷纷离开衙门,任县丞怎么叫喊都无人停留,最后连县丞也不见了。
庞雨连忙拉住唐为民,“唐大人你先回屋中照料家人,这几日乘机作乱之人必定不少,你呆在家中尽量不要出门。”
“可家中没存多少粮,怎知会有此等事。”
外边众人纷纷离开,仿佛乱民马上要把衙门夷为平地,庞雨口中有些发干,但他还是不信这点乱民能颠覆了朝廷,所以唐为民这个上官还是要继续维持,而且此时的投资必定是事半功倍的。
“粮食我自会送去,大人你不用担心,先回家去照料妻小,若是要回练潭,届时小人也可护送。”
唐为民有些感动,他生于桐城,虽然在衙门时间不短,却从未经历过此种动乱,确实有些慌神,此时任何一点依靠对他都非常珍贵,庞雨一番话让他心神安定不少。
“好,好,唐某没看错你。”
庞雨叫上何仙崖,马上跟着唐为民出门,八字墙外门可罗雀,从大门出来的胥吏不敢停留,飞快的逃离县衙的范围。
县前街上一片慌乱,掉落的头巾鞋子也无人捡拾。
唐为民脚步有点发软,两人扶着他绕过县学,回了租住的房屋,等到唐为民关上房门才离开。
两人回到县前街上,路上行人惊慌奔走,稍稍打听得知乱民去方象乾家了。
方象乾是故太仆寺少卿方大美之子,吴家和叶家主要是家仆为恶,吴应琦和叶灿年纪大了疏于管教,而方象乾经常是亲自动手,在桐城民怨极大。
前两日乱民在胡家庄设旗,便以杀方象乾召集人手,可见其名声之恶劣。
庞雨两人担心的只是贼人攻打县衙,自己受那池鱼之灾,此时离了县衙便不甚担忧。
何仙崖知道方象乾家是在向阳门,见宜民门方向甚为平静,两人径直往向阳门去了。
……向阳门内的周家街,方宅之外人头涌动,乱民用各种工具砸向门房,里面有些叫喊声,似乎有人抵住了门。
庞雨挤在人群里,在八月闷热的天气中满头大汗,周围全是兴奋的乱民,男女老少都有,更是让人觉得燥热。
大门还没砸开,两把竹梯搭上围墙,黄文鼎一马当先,提刀噔噔到了墙上,其他乱民跟着攀登而上,里面马上传来打斗声。
人群纷纷大喊“先开门!先开门!”
片刻之后大门从内打开了,人群欢呼着蜂拥而入,庞雨本待不往里去,却被人流携裹着进入了大门,跟何仙崖也失散了。
一入大门人群便四散而去,他们撞开方府各处房屋,见到有用的扛起便走。
外边的人继续涌入,庞雨出不得门,只得也跟着往里走,周围都是状若疯癫的百姓,有些人抢了一个屋子又去另一屋,见到更好的便扔掉先前的,各处都有人争抢打斗。
令庞雨惊奇的是,若是晚上有人打劫,这里大部分人都会不敢出门,而乱民第一次白天打劫,却几乎引来了半个桐城的百姓,感觉比那些乱民还要厉害。
庞雨摸出备好的黑布蒙在脸上,像个银行抢劫犯一般。
在院中避让那些人,见地上到处散落着物品,庞雨也不知道哪些值钱,看到拿着方便的就捡。
这么短短时间,庞雨便看到好几个熟面孔,都是见过的衙役,皆混在人群之中抢夺物品,往日在八字墙的帮闲更多,这些人比一般百姓更积极。
门口则站着些领头模样的人,凡有人往外走的,他们便拦住搜身,但凡搜到金银之物,便不准其他人带走,若只是拿走物品则并不阻拦。
整个院中兵荒马乱,园林中的花草被踩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物品,人人脸上都带着贪婪和莫名的兴奋,经常哪里吆喝一声说有东西,便是一群人蜂拥而至。
庞雨不自觉的跟着人群在院中东窜西走,他对这种大宅院一点概念都没有,见到屋子便往里去一趟,见到什么华丽易带的的便留着,怀中已经塞满了各种东西,最大的是一面打磨得甚为光亮的铜镜。
他在大院中晕头转向转了几圈,终于又回到了大门外,此时主要的人流已变成从内向外,那几个检查金银的人还在拦住人检查,后面来的围成一团,还有一些从外往里的,门口顿时堵得一塌糊涂。
“没素质,不懂排队怎地。”
庞雨骂了一句,但看样子自己很难挤进去,准备找个房间休息片刻,却突然在等待检查的人群中发现了街坊徐叔,徐叔吃力的提着一张太师椅,接着还有张嫂子,抱着一个漂亮的黑釉小耳花瓶,最后还看到周月如的脸在人群中晃了一下。
“你娘的全民总动员打劫啊!”
何仙崖抱着一个蓝丝包袱跑到庞雨身边道,“都是些土包子,这上品的徽墨被人扔在地上无人要。”
“咱们怎生出去?”
“走侧门,我方才见到的。”
何仙崖带着庞雨绕了几个弯,来到人很少的侧门,连拦截的人都没有。
等到两人出到周家街之时,街上已经乱成一片,沿街的铺面都被砸开,各种物品散落满街。
无数人拥挤在南货丝绸铺外,里三层外三层,一匹绸缎有三四个人争抢。
骑马的黄文鼎一脸兴奋,拿着鞭子抽打挡路的人,口中大喊道,“有没有跟那狗贡士潘应娄有仇的,跟我去潘家啦!”
周围立即有乱民响应,嚎叫着跟随黄文鼎而去。
何仙崖把包袱往背上一搭,“咱们又跟着去捞点。”
庞雨搂了一下脸上的黑布,“现在满城都是乱民,各位大人可怎办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