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汐到达无锡那日,十月刚入下旬。
当夜,她宿在殷家庄。
三更鼓,残月如钩,浅洗绮户,枯叶凝霜,湖风呼啸,满室炉温,檀香催梦,南宫汐辗转反侧,良久,渐渐睡去……
红底镶金的锦帐分垂床架两边,他一身华贵玄衣,俯首看她,黑魅面具,看不清脸,修长肢体,仿佛熟悉。
恍恍惚惚,她清冷质问:你是谁?
我是……他轻浅回应,声音含糊而飘渺。
她屏气凝神,却无论如何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声音,听不清,弥漫的檀香里,某种不知名的香气却愈来愈分明。
心,在梦里失常跳动,情愫瞬间一塌糊涂,仿佛是恨,又不像是恨。霎时之间,她再无法思想,无法说话。
他伫立俯首,她平卧仰视,就这样默然对视,良久不言语。
窗外,啪哒一声响,想来因为露浓霜重,墙边梅枝不堪重负,折断了,坠地了——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梦,一切都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清晰真实得令人悚然心惊。她下意识伸长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想要证实这一切……然而,竭尽全力,徒劳无功,她的身子无法动弹。
他静看她的挣扎,轻轻开口:今天的日子,你会忘记么?
梦里,记起:那一年,她与淳于玺——不对,是徐离——不对,不对,还是淳于玺成了亲,成亲的日子——是十月二十一日。
这天这夜,正好是……十月二十一日。
从来不曾记忆,以为早已忘记,不曾想,梦里记得一清二楚!记得,又如何?
她冷冷看他,决然否定:不!我不记得什么日子!
他黯然叹息。
隔着面具,她始终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禁烦躁,情不自禁在梦里叫嚷:我讨厌你挂着面具!要么你掀开面具,要么你离开我的梦!
他安静看她,不动,不语。
一股淡淡的苦涩与哀伤伴随不知名的香气缓缓弥漫,渐渐充满梦境,终于,无边无际。
她的心陡然生疼,愤慨莫名其妙涌起,思绪骤然狂乱: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恨你!恨你!
他手指伸过来,指尖掠过她如水的发丝,声音低沉:但,你爱他,依然爱的,对不对?对不对……
爱……她依然爱着谁……是,还是不是?
她找不到答案,无法回应他。
五更钟响,她不想再做梦了……这样的梦会摧毁人的心智,使她彻底沦落……万劫不复!
她必须清醒过来!
竭力全力,终于挣破梦魇,南宫汐猛然坐起,睁大眼睛……一室昏暗,屋里没有谁,谁都没有!突突狂乱的心跳中,檀香更加浓郁,一丝淡淡的异香若有若无混合其中,凝神细细嗅闻,却又没有。
只是幻觉!只是梦!
南宫汐再也睡不下了,披衣坐起,下床,推开窗户,怅然张望茫茫夜空。她睡在一幢小楼的二层,放眼,天边残月倾斜,月光黯淡,整个殷家庄犹在沉睡。
一道黑影倏忽闪过眼帘,掠过远处屋顶,往殷家庄后院遁去。
什么人?
南宫汐寻思之际,人已纵身跃出窗口,朝黑影隐遁的方向追去。她的轻功底子原本不错,修练《灵霄心法》之后,功力大增,轻功更胜往日数倍。
殷家庄后院,就是太湖岸畔。
沿着湖岸追踪近五里,南宫汐终于赶上了黑影,将黑影堵在悬崖边。
黑影立在悬崖边,俯看脚下的太湖水,一直没有回头。
南宫汐盯着黑影的背,低喝,“转过身来!”
黑影顿了顿,缓缓转身。
晨曦已现,足够南宫汐看清此人身形穿着——是个男子,颀长,一身黑色夜行衣,蒙着黑色的面具,隐隐约约,有股极淡的香味由他身上散发,很快被冰凉的湖风吹开,淡去。
高个,面具,香气……似乎相识,却又不太熟悉……凛凛晨寒,南宫汐身子不由微微颤栗,厉声再问:“你是谁?”
“我是……”对方开口应答,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面具后面含糊不清。
“拿下面具!”
对方又迟疑一阵,终于,缓缓摘下黑色面具……面具后的脸,英气、凛然,是……竟是他……段昔非!
南宫汐实在料想不到是他,“段大侠,你怎会在这里?”
段昔非微微一笑,笑容沧桑,间杂些许尴尬与苦涩,“我跟踪追赶一个贼人,其人狡猾无比,到达无锡,侥幸给他逃脱了。不想……竟在此巧遇娘娘,一别数年,你……别来无恙罢?”
南宫汐盯着段昔非单手握持的宝刀,有些恍惚,“殷夫人是我继母,我回来看望她和弟弟妹妹。段大侠行侠仗义,此次追踪的人……是谁?你和他交过手了?”
“没有。”段昔非木然摇头,“那人行迹隐秘,帮手众多,我很难寻到下手机会,但是,不管怎样艰难,我都不会放弃!”
清寒入骨,南宫汐下意识裹紧衣裳,“段大侠与那人有仇?”
段昔非静默一会儿,答:“伤天害理者,都与段某有仇。”
南宫汐看着他,“如果段大侠要杀的人恰好是……我想要保护的人,你会怎样做?”
段昔非也看着她,良久,别开头,声音很低:“我记得,南宫姑娘当年一心想要……杀淳于玺,为什么……”
南宫汐倏地转身,往回去的路走。
“南宫姑娘……”段昔非怔然出声。
南宫汐并不回头,放缓脚步,淡淡地说:“段大侠,我嫁过人了。”
“段某失礼了,娘娘……”
“段大侠直呼我南宫汐亦可,再见。”南宫汐打断段昔非的话,加快步伐,离开湖畔。
回到殷家庄,小紫小绿两个丫头正满庄里惊慌找人,看见南宫汐,松了一口气,顿时眼泪汪汪,“主子方才去了哪里?小的以为主子不要我们了,几乎急死了……呜呜……”
“好了!”南宫汐可没有精神安慰丫头们,昨夜的梦……有些奇怪,恍若许久之前在农庄还有东都时经历的迷梦……想到这里,她紧盯丫头,声音严厉:“说!你们昨夜做了什么?”
“小绿在船上晃荡了十几日,晕了十几日,昨日终于脚踏实地,夜里头一沾枕,就睡死了,睡得真香哪——连主子晨起都觉察不到。”小绿边说边满意地伸懒腰,伸了一半,惊觉不妥,赶紧挺正身子,垂手侍立。
“小紫也是……”小紫惭愧地低下脑袋,“小紫头一次这么大意不警醒,主子是不是怪我们……小紫保证,以后再不犯了!”
南宫汐来来回回审视两个丫头的神色,判断不出她们是否说谎,老实说,她也不能断定自己昨夜的经历是真是幻……可是,段昔非为什么会出现在殷家庄附近?他因为谁而出现?还有,如果昨夜是真的,那么,出现在她卧房里的人是段昔非还是……他?
不!不!不!应该哪一个人都不可能!
段昔非应该不是那种人。
而他……没有那么闲,况且,他不可能丢下乐儿独自出宫,也不应该丢下乐儿一个人……尤其,江湖里,他的仇家潜在暗处伺机复仇……唉!决心既然已经下定,她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还是早些回到亲人墓前,做分内该做的事吧!
无锡地属太湖北滨,南宫世家位于太湖南畔,乘船穿湖而过或是走陆路都可以回到家乡。南宫汐主意打定,早膳时向继母提出告辞,决定当日即从陆路返乡。殷韦夫妇挽留不住,只得备了包括三匹骏马在内的丰厚礼品送别。
骏马蹄疾,第二日,南宫汐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