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圣宁节,乾安帝五十五诞辰,朝廷为此举办隆重庆典。
百官上寿,四夷皆来,宫内摆七日盛宴,款待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外国使者;世人著礼服,事务暂歇;举国欢腾、庆贺,共祝皇帝福泽绵延、万寿无疆。
宫内、皇城、御苑,绣幙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
宫外,彩坊、彩墙、彩廊、演彩台、歌台、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不断;寺观大设庆祝经坛。是时,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
徐离于圣宁节前举家迁入东宫,以便统筹安排。
徐离立为储君,依礼应当入主东宫,半年来仍旧夜宿东都王府,乾安帝与朝臣并非无异议,此次借着庆祝乾安帝诞辰要求迁居,徐离同意了。
自从与徐离一起生活,南宫汐大多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知道徐离身为储君,有他应尽的责任,即便不舍东都王府,不习惯皇宫,对于迁入东宫,也没有太大抵触了。
入了宫,少不得要接触乾安帝的后宫。乾安帝后宫中宫多年无主,一众数量不少的妃嫔,品位高低不等的女官,不计其数的宫女,对于贵为太子妃的南宫汐,皆恭敬有加,不敢轻觑。
皇宫虽然庞大复杂,东宫却自成体系。宫里内侍、宫女以及侍卫均从东都王府调来旧人,一干侍卫统领无大变化,凝碧等数名女侍卫顺势升为女官,管理东宫内务。因此,东宫格局健全了,基本上与在东都王府时并无大变化。
生活需要适应,南宫汐发现,自己的适应能力其实不错。
圣宁节当日,晨光初现之时,浩清宫门外,皇子、皇孙、公主、妃嫔、皇子妃及命妇整齐肃立,听宣依次入内向乾安帝拜寿。
徐离身为太子,首先携妻女行礼。
帝王诞辰,子臣拜寿,须行大礼。
乾安帝将养了些时日,气色转好,逢诞辰,更见神采奕奕,此时身着冕服,端坐于龙椅,接受满堂儿孙子媳叩拜祝福,凛凛皇威之中,不时洋溢欣慰之情。
徐离与南宫汐拜足三十三拜,方才起身。
乐儿幼小,乾安帝特意命内侍抱了,待礼毕,令抱至龙椅前,亲手接入怀中。
乐儿素来不乐意生人接近,对于出生后头一次见面的皇帝爷爷,却也不认生,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小手拼命挥动,想要抓住乾安帝冠冕上垂挂的十二玉旒。
乾安帝仔细看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似极皇儿幼时。皇儿禀孙女只得乳名乐儿,朕如今赐予正名——豫,河南之地;豫,乃欢喜、快乐之意。昀为日光,朕赐乐儿名昀,封地河南,封号豫平。”
“谢父皇恩典!”徐离与南宫汐叩谢。
年幼懵懂的乐儿对自己突然晋升为豫平郡主浑然无知,只对皇帝爷爷的冠冕感兴趣,犹在与玉旒纠缠不休。
乾安帝命内侍将乐儿抱还南宫汐,吩咐道:“皇儿且留下,左右,引太子妃与豫平郡主至偏殿少休,稍后……朕还要看看乐儿。”
内侍应了,将乐儿抱回给南宫汐,引她到旁边一个房间等候礼毕。
等乾安接受所有妻子儿女拜完寿,需要不短的时间。南宫汐怀抱玩得倦了开始打瞌睡的乐儿,一边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哄她入睡,一边无聊地打量身处的房间。
这是一间小偏厅,雕梁画栋,彩屏雅致,明黄纱幔重重叠叠,窗明几净,四壁如镜,室内无椅,地上铺竹席,其上放几方坐垫,各种名贵器物或悬挂于顶壁,或置于地角,精致、闲适、优雅,想来应是休闲之所。
乐儿很快甜甜睡去,南宫汐席地坐下,抬头,对面镜墙里清晰映出她的脸。
这张脸……似乎仍是十八岁那年那个一股意气行走江湖的莽撞少女,再细看,已经化作锦衣玉食的深宫贵妇。
她今年……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还很年轻的年纪。岁月逝水,果真有红颜不老的传说吗?
身后,一声微乎其微的响动。
南宫汐倏地回头。
“娘娘万福!”一个人影从垂地的幔帐后面闪出来,垂首,屈膝,行宫礼。
南宫汐打量来人——姿容端丽,明眸善睐,隐隐多了几分岁月沧桑,一袭深绿五品女官服饰……
落雪?
“是你。这几年你在宫里——过的好吧?”
“得娘娘吉言!落雪离开王府回宫,年前,蒙圣上恩典,赐尚官局尚宫,掌管内廷传达、人事、处罚等事务。”落雪低眉回答。
后宫设六尚局,分别为尚官局、尚衣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工局,下辖二十四司,女官各司其职,掌后宫事务。
落雪当初作为徐离的近卫,由乾安帝亲自指派,算是乾安帝最信任最重视的人,回到皇宫,待遇自然不低。
“我进宫才几日,不及各处走动,原来落雪尚宫在浩清宫当差。”
“落雪曾令太子殿下失望,太子殿下未宣,落雪不敢贸然往东宫拜见殿下与娘娘。逢圣上诞辰,殿下与娘娘俱来拜寿,落雪因见娘娘独坐,冒昧擅入陪伴……”
“落雪尚宫有心了。”
“娘娘——”落雪缓缓抬起眼,注视南宫汐,脸上显现疑惑,“一别数年,娘娘容颜风华更胜往日,请恕落雪失言,娘娘应是……服了圣元果罢?”
南宫汐微微一怔,“你也知道圣元果?”
“略知一二。”落雪侃侃而谈:“圣元果六十年一开花一结果,乃是灵药,武人食之可提升功力,常人服了也可调理体质,并且红颜永驻。殿下对娘娘实是怜惜非常……娘娘,请恕落雪失礼,殿下修练《灵霄心法》,若能服下圣元果,足可固守丹田真气,而无散功之虞……”
落雪停下不语了。
南宫汐看着她,“你知道的挺多。”
落雪低下头,“落雪不敢!落雪时常伴随圣上左右,偶然听圣上谈到……娘娘与殿下伉俪情深,实是落雪多虑了。”
南宫汐微微蹙眉:是啊!那颗圣元果,原本应该由徐离服用……
落雪缓了缓,又道:“落雪听说,娘娘曾经身中软酥散。中此毒,若不及时服解药,毒发之后,即便侥幸救回一命,最多也只有五年寿命。而服用圣元果,足可延续三十年生命……”
南宫汐心底一震:五年寿命……三十年生命……竟然如此!
“啊……”落雪掩嘴不及低呼一声,慌乱道歉,“落雪失言了!落雪方才的话乃是胡言乱语,娘娘请勿放在心上……”
南宫汐侧转头,看着镜墙中自己的脸,“也就是说,我原本只能活到二十三岁,现在加上三十年……足够了。”
足够陪着徐离变老,足够看着儿女长大成人了。
“娘娘吉人天相,自会长命百岁!只是……娘娘不恨当初逼迫您服下软酥散的人么?”
南宫汐瞥一眼落雪——她的神色平淡,难以揣测。
“你——怎会知晓我中过软酥散?”
“这……”落雪迟疑。
“落雪尚宫请说!”南宫汐直视着她,声色冷峻。
落雪屈服地垂下眼睑。
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就是有这等好处——身份、地位、权势,轻易造就权威。
“是这样……落雪偶然救助一个少年乞丐。这少年不知遭遇了何种劫难,手脚筋脉废了,喉咙哑了,他原本不识字,为了诉说冤屈,苦心习字,三年才有小成,落雪遇见他时,他以地为纸,以拐杖为笔,尽诉冤屈,原来迫害他的人是……”落雪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
南宫汐模糊记起一个人——小林。
当年,淳于玺将软酥散的解药丢给她,赶她离开无焰宫,小林尾随而至,夺去软酥散解药,致使她毒发假死。她没有死成,小林反而变成残废……
冥冥之中,谁替她报的仇?
落雪见南宫汐沉思良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少年说……迫害他的人是……是无焰宫宫主……少年还说……迫使娘娘服下软酥散的人……也是无焰宫宫主。落雪听后,有些震惊,不明白……殿下当年……怎会那般对待娘娘?可惜少年随后失踪了,落雪想要仔细询问,再不可得。”
南宫汐抬眸看落雪,不由暗忖:落雪看来也认定无焰宫主淳于玺一直是徐离。她提起旧事……到底想要探听些什么?
无焰宫如今已经解散,虽说此时透露徐离假扮淳于玺的秘密无关大碍,但……向落雪点破,其实也无意义。
“落雪深知娘娘深爱殿下……落雪委实愚鲁,冒昧一问,娘娘,当年无焰宫为了铲除叛徒宗政恕,在南宫世家设下无间计,致使南宫世家家破人亡,娘娘身中奇毒,此仇此恨,娘娘果真放下了?”
仇恨——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仇人,也已经解决。蓦然回想,淳于玺可怕可恨的模样及行为仍旧宛然在目。
南宫汐不自禁蹙起眉头,憎恶止不住泛起。
“娘娘恨淳于玺?可,淳于玺不是殿下么……啊!落雪又失言了!”落雪定定看着南宫汐的脸,脱口而出,又猛然捂住嘴。
落雪的声音惊扰了乐儿。乐儿在睡梦中皱起眉毛,扁了扁嘴。
南宫汐低下头,轻轻拍抚女儿,看她重又安静沉睡,才轻声开口:“你错了!我不恨殿下!从来没有恨过——”
“娘娘宅心仁厚!”落雪感叹一声,“若是落雪,万难做到……落雪确实远远不及娘娘!殿下宁可放弃修练《灵霄心法》也要娶娘娘为妻,有殿下的道理……”
南宫汐看着落雪,猜不透她的意图。
落雪目光低垂,看着南宫汐怀里的乐儿,微笑道:“小郡主好可爱,圣上如此疼爱不舍孙女,落雪也是初次看见呢!”
南宫汐恍惚记起,数年前那个笑得像魏紫的女子。
落雪仍然在笑,却不再如花。
恰在此时,一名内侍趋步而入,传达乾安帝召见太子妃与小郡主的口谕。
“娘娘,请——”落雪躬身相请。
南宫汐立起身,理一理紫色的裙袂,抱着乐儿,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