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陈氏听说喻芷出事,但下头的人好听不好听的说什么都有,打发芳苓去问,回来也说得语焉不详的,心里惦记着,便叫上喻君一道去看。
喻君心知喻芷定不想见自己,但拗不过陈氏,只得回去换了身简单的衣裳,头发也只简单地梳起来,插了根绞丝烧蓝银钗。
喻芷家还残留着昨日办喜事的痕迹,大门上的囍字只撕掉了半边,剩下半边被秋风吹得东飘西摇,门框的钉子上还挂着一条子红绸,不知是从哪里刮下来的。
里屋门窗关得严实,进屋扑面就是股血腥混着草木灰的味道。
喻君闻得一个激灵,全身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这才勉强忍住了抬手掩住口鼻的冲动。
喻芷躺在炕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顶,身上盖着一床大红缎面棉被,更是衬得她人瘦弱可怜,本来就不大的脸足足小了一圈,下巴又尖又细地戳在被头上,好像随时就会戳破皮肉支棱出骨头来。
气色更是吓人,脸白得跟冬三月的月亮地似的,嘴唇灰白,若不是上头有几条刚结痂的血口子,几乎都跟脸色分不出边界来。
陈氏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下来了,颤声问:“这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吕氏抹着眼泪道:“还不都是阮东林那个挨千刀的,如今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把好好个孩子害得这样……”
喻芷听到阮东林三个字,眼神稍稍聚拢,缓缓扭头看过来,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几个人,没瞧见想看的人,又慢慢扭头回去,恢复到最开始呆滞的状态。
“我先前就说,让你别着急,到底是个外乡人,该好好打探一下底细再说……”陈氏低声与吕氏说,很快又没了声响,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吕氏一双眼睛哭成两只烂桃,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指摘公婆,再想到女儿别说是名声,怕是今后连孩子都不能怀里,心里就跟打翻了苦药汤子一样,忍不住又开始哭。
陈氏跟吕氏一起哭了场,又叫芳苓放下五十两银子,只道:“别的暂且不说,先把孩子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吕氏连忙替女儿谢了,忍不住冲着炕上道:“你看,伯娘这么惦记你,过来看你不说,还拿银子给你补身子,你就算不看着爹娘,只看着伯娘对你这样好,你也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喻芷闻言缓缓扭头,目光迟钝地挪到陈氏身上,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喻君。
喻君打进门就没吭声,虽没想到喻芷竟到了这样光景,却也生不起同情之心。七夕之事还犹在眼前,若非自己防备在先,被坏了名声的就该是自己,到时候被逼无奈嫁给阮东林,岂不又走了前世的老路。
见喻芷看过来,她也没躲,依旧静静地站着。
二人视线甫一相交,喻芷原本松散的目光瞬间汇聚,不甘、嫉妒、悲愤……种种情绪翻滚纠缠,让人看不分明,只有那恨意,虽然只是一瞬,却有如实质,毫不掩饰。
喻芷恹恹地阖上眼睛,并未开口。
陈氏拦下要送自己的吕氏,又低声叮嘱了几句,带着喻君出门,走出老远才长叹一声:“原本多好个孩子,生生给毁了。”
她说着心下又忍不住庆幸,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道:“当初老太爷也很是看重这人,万幸最后没定下来,若今日是你这样躺在炕上,娘的心都得疼碎了。”
喻君伸手圈住她的腰,撒娇似的蹭蹭,小声道:“阿娘只管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呢!”
陈氏揉着女儿,被她蹭得心里又暖又软,心下却暗道,自己万万不能如吕氏这样,女儿的婚事,必须要自己把关才行。
喻云海跟孟戟为着阮东林几乎闹翻,被孟氏又哭又劝地暂时安抚下来,几个方向撒出人去追阮东林。
无奈阮东林是被人特意折腾跑的,就连南下的船都是严老三安排的,日夜兼程赶路,如今都行出去不知多远,哪里是他们能追上的了。
严老三这些日子一直还留在晏阳,
他从小跟在白绍屁股后头长起来的,知道白绍这人脾气,平日嘴上把人贬低得猫嫌狗厌,但只要被他划到自个儿的圈子里,遇事儿能豁出命的也是他。
所以眼见白绍走前还巴巴儿地去找了喻君,走前又托付自己照看一二,对这个原本没当回事的商户女不免稍稍高看了两眼,盘算着怎么照顾照顾。
严老三是家里幺儿,上头两个嫡亲的哥哥,一文一武都有出息,所以他从小被惯得一身纨绔习气。好在虽然有些犯浑但心眼儿没长歪,家里宠着护着,加上哥哥的发小和他的发小,几乎囊括了京城大半的官宦子弟,所以是个在四九城都敢横着膀子走的。
平时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伺候他,哪里知道该怎么照顾人,想了两天累得脑仁儿疼,便把难题丢给下头几个跟班。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除了老子娘挑的就是两个哥哥送的,忠心上头肯定没有问题,算不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才,但论动脑子,个顶个的都比他强。
所以很快便有人提了个想法,每年过年几个属国还有一些周边小国都要派人入京朝贺、进贡年礼,而礼部每年也都要准备回礼让人带回去,多是瓷器、漆器、丝绸布匹等物。
代表宫中回礼自然不能去街上随便买几车,但这些东西到底不是宫中贵人使用,而且数量不小,宫中匠作局也不乐意操劳,是以每年下半年都会把这些活计外包出去,每年都要一番争夺。既然这喻家漆园颇为有名,不如就把今年匠作局外包的漆器给他们揽下来。
严老三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法子很是靠谱,宫中给银子大方,有自己镇着没人敢故意刁难,被选中也是一种实力的证明,可谓是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的好事儿,当即拍板道:“不错,就这么办了!”
晏阳城是喻家的根基,漆行既是老字号也是规模最大的,沿着漆园外面大半条街打通的铺面,小到筷架大到家具应有尽有,掌柜和伙计也都是经挑选出来的。
喻家漆行的伙计最近发现,有几个人连这几日都来漆行里转悠,每天基本要在漆行里消磨大半日光景,但却只看不买。
新货老货都看都问,别人提货验货他们也跟在后头凑热闹,说出来的话也不像是外行,但还是那句话,只看不买!
喻家漆行有规矩,无论买与不买、卖多卖少,只要进门就是客,必须以礼相待,甩脸子说冷话这种事是万万不许的,所以伙计一直都笑脸相迎,端茶倒水毫不怠慢。
但是接连几日都这样,就不免不让人心里嘀咕,该不会是别的漆行派来的探子吧?
想到这儿,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报给成掌柜知道。
成掌柜今年五十多岁,在漆行做了大半辈子,从伙计一步步坐上掌柜的位子,手里从未出过差错,深得喻老太爷的信任。
听了伙计的汇报,他留神看了一日,又主动上前接待了一日,自己心里大致有了数,带着小伙计一道去了喻府。
喻秉到外地漆行做年中盘点去了,是以最近漆园漆行有事都是到喻府报给喻老太爷,每次都是喻君在旁伺候着,喻老太爷时不时还会询问孙女的意见,今日也不例外。
“一共五个男的,两个年长,三个年轻些。说得都是官话,说是河北来的,但我听他们口音觉得是京城来的,穿戴看着不太起眼但都是好东西,举手投足都有规矩。”成掌柜继续道,“两个年长的,看手上老茧的位置就知道,肯定是做漆器的,三个年轻的只有一个手上有茧,估摸着是学徒,另外两个双手白嫩,虽不是做这行的,却也不是棒槌,说话对路。”
小伙计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自己盯了好几日,掌柜才看了两天,自己怎么就没看出这么多门道。
喻君也一直仔细听着,看到小伙计的表情莞尔一笑,这小子就是当初她在漆行门口看到的那个,脑子的确够灵活,但到底年轻,经验不足,成掌柜这回带他过来,估计也是因为起了爱才之心,准备捶打栽培起来。
喻老太爷听过成掌柜的话,将目光投向喻君,问:“阿君,你怎么看?”
“咱们漆行的规矩就在铺面墙上挂着,进门即是客,哪怕什么都不卖,也没有撵人的道理。至于是不是别家漆行派来的,我反倒觉得没什么要紧,咱们本来就是开门做生意,也没什么怕人看怕人知道的,好生招呼着便是了,只要不捣乱,便由着他们看。”
喻君对成掌柜说得落落大方,待人走后才若有所思对喻老太爷道:“阿翁,我听说,每年八月,宫中匠作局都会找民间作坊外包几桩差事,但是漆器向来都是找南边白家的,您说,今年会不会是……”
喻老太爷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捋捋胡子笑着说:“庄家轮流做,如今填漆正卖得红火,来看看咱家也没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