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二年十月三日晚,东京时间八点三十七分。
天气晴,气温十六摄氏度,海面浪高一米,适合海上作业。藤川凉学着电视新闻中天气预报的口吻在脑海中默默描述完了以上段落,然后她将戴着腕表的手叠回膝上,又向前伸了伸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抬起头继续注视面前由学校正门通往学生专用的三号馆的必经之路。
一个半小时前她和同级的忍足侑士一起潜入(某种程度上也算光明正大)被刻意掐断供电的本部栋,以诡异甚至略显疯狂的方式完成了某个夸张计划的部分前期准备。那之后她又被要求在九点前从占地超过一万坪的校园内找出冰帝之王迹部景吾,并尽可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将他带去视野开阔且和本部栋相对的位置——比如位于三号馆三楼南面的学生会办公室,这其中的理由在经历过准备现场后自然不言而喻。
而现在,她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庭喷泉边的长椅上,进行一场事先约好的等待。
因为这一年的学院祭已经结束的关系,冰帝本校的学生们大都涌去了二号馆的教室鞋柜取自己的书包等物件,也有不少人同函岭的学生一样早就陆续离开。再加上活动区域内的外部设施已经拆除,讲堂内的灯光也早已暗尽,因此白天还热闹非常的中庭在这个时候已经少有人来,看上去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寂寥氛围。藤川凉不禁想起之前在本部栋内时曾隐约听到远处的中庭方向传来迹部的声音和紧随其后的如潮欢呼,因为大楼隔音效果良好的关系没有特别在意,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学园祭的结尾。
她有些遗憾没有亲临现场,但也毫无办法。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失神,直到光源被人阻隔才回到现实。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那个她从刚才起就一直等待的,向来高傲,强大且总是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和人生哲学生存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站在面前。因为逆光而立的关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藤川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用最普通的开场白:“你来了,迹部。”
所谓万坪寻一人的搜索,其实并非艰难的任务。
前提仅仅是拥有一部通讯良好的手机。
迹部没有理会她,只是蹙着眉朝边上挪开一步,稍稍改变了站立方向。
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极浅的颜色,也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大片明暗。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刚才去了哪里?”毫不客套的直球,带有审问意味的语气。
藤川凉尴尬地咧嘴笑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作声。
其实早在藤川凉掏出整个下午没再看过的手机打算主动联络迹部时,屏幕亮起的瞬间她就注意到了那三个来自同一联系人的未接来电。迹部,迹部,迹部,像是一段无言的回声。记得学校内曾有传言说迹部总是随身携带三个手机——国际用,家用和日常普通联络用。而学生会成员与其他和迹部熟识的社员校友都被归于第三类,也因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号码。藤川凉愣了片刻,感到有些意外,连忙按键回拨。
信号在夜空中传递。除铃声外就是长久的,诡异难耐的空白。
后来迹部说,接通电话时他正在学校正门礼节性地向函岭最后离开的代表方道别,也就是藤川茧等一行人。而藤川凉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他的声音穿透背景中模糊的杂音传来,“居然还记得回电,不容易。”平淡却又带有淡淡压迫感的语气,尽管听上去不急不恼,但依旧让藤川凉在那一刻说不出任何话。好在尽管嘴上抱怨着“作为工作人员擅自离职,你的责任心未免也太差了一点”之类的话,对于藤川凉的沉默迹部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更令藤川凉感到意外的是,当她小心又直接地向迹部提出希望他能尽快回中庭一趟时,这个向来厌恶受控于人的少年竟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在原地等着。”
他简单地说,并没有询问原因,那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
——“茧已经回去了?”
——“是的。怎么,还记得关心你那所谓的妹妹?”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迹部。我只是随口问问。”
——“呵,随口问问?”迹部挑眉,“藤川,有这些闲功夫还不如快说正题。”
说到这里他扫了面前像是在思索什么的藤川凉一眼,稍稍停顿后又补充道:“难道你慌慌张张把本大爷叫来这里,就为了特地让本大爷看你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上扬的,已经透着些许不耐烦的语调。藤川凉无言以对,几乎就想要点头。
夜色温柔,秋风凉爽。林间透出这个季节最后的虫鸣,远远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近处的长椅旁,英俊优秀的少年和欲言又止的少女僵持而立,银白色的月光与橘色灯光相融,把他们包裹其中,映亮了他们年轻的脸,也将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而不远处高台上的喷泉依旧在不断涌出,水声汩汩。那些微小的水珠折射出耀眼的光,最终汇成水流落回大理石台,偶尔也会有几滴隐没到周遭浓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精致得仿佛是电影镜头下的场景,但此刻藤川凉所感到的只有沮丧。
她想自己果然不是个RPG游戏高手。自作聪明地以为绕开一切多余支线,并最终顺利在冰帝校园内的万坪千人中寻得迹部就算是基本完成了忍足所交代的任务,但当后者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向她询问所谓“到这里来的理由”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甚至根本就还没有想到一个能令迹部信服的,合情合理的理由,能在不透露计划的前提下让迹部心甘情愿随她回到空荡荡的学生会室。
各怀心事的几十秒,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见两人潮水般起伏的呼吸。
就在藤川凉几乎打算胡编一个哪怕是拙劣异常的理由,并做好了将迹部强行带入楼内的心理准备时,从正门处传来的一阵巨响却让两人同时回头,而在下一秒,周围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紧接着幕天席地的黑暗顷刻间笼罩了这整座校园,远处还未回家的学生们的惊呼同样此起彼伏。藤川凉起初以为是忍足提前实行了计划,刚想在心里抱怨对方的擅自行动和不配合,却又忽然意识到这根本是电力系统上的故障。她茫然地看向面前的迹部求助,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各种猜想;但她很快醒悟,对从刚才起就始终处在中庭的两人而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理由知道正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思乱想间却见迹部淡定的掏出手机,丝毫没有为突如其来的断电失措的模样。
拨下号码,接通,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信号游经城市上空的短暂时间里他迎着藤川凉询问的目光比出手势,“安静,”他小声说,声音几乎像是被掐死在喉咙里。藤川凉默默点头,圈起手指表示配合。她重新坐回长椅上,半仰着脸看迹部以平静的表情耐心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末了他蹙起眉,“需要多久?”干净好听的嗓音,语调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而在等到答案后他又沉吟片刻,“明白了,那么请尽快。”
“怎么了?”藤川凉看他结束通话,连忙起身问。
“虽然具体事故原因还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迹部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往藤川凉的方向走了几步,同时笔直地看向对方松绿色的双眼:“不止是冰帝,这附近街区的电路系统似乎全都被损坏了。”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月光勉强映亮脚下的路。
“那现在怎么办?”藤川凉心里一紧,电路系统的损坏无疑与计划的实施息息相关。
“只有等。维修工马上赶到,但恐怕我需要去正门一次。”
“为什么?”
“因为造成电路损坏的事故发生地就在那里。”迹部将双手□□制服口袋,大步向前走出一段路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银白色的月光融进他灰蓝色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冰冷清澈的色彩。然后他向站在原地的藤川凉伸出手。
——“不想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的话,就跟我来。”
※
——“我从没说过我怕黑。”
——“那你跟着本大爷做什么?”
——“当然是好奇。”
——“啊,你的后面……”
——“……唔啊!”
——“看,藤川,口是心非可不好。”
——“你!”
※
中庭离学校正门的距离不是太远。他们走上中庭边缘的装饰阶梯,经过浓稠夜色中宏伟又沉默的体育馆,最终踏上两旁植满梧桐的林荫道,直走七十米后抵达正门。尽管头顶上浓密的梧桐叶将月光这唯一的光源挡住大半,但在经历脚下一路磕碰后两人的视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藤川凉也终于镇定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失措。
与此同时目光所及之处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都三两聚在一起,朝着正门的方向窃窃私语。除此之外还能清晰地听见尖锐的警笛声混在风中传来。
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
——“看,是迹部。”
远远听见有人小声议论,目光也当即从周围聚了过来。藤川凉默不作声地从与迹部平行的行走位置退到与他相隔三米的后方,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前走。她看见有同校学生从正门外小跑回来,上前对迹部说了些什么,一面抬手指向门外右方的位置。迹部耐心听他说完。“带我过去。”末了他用平稳的语调说,同时回头看了藤川凉一眼。
看不透意味的眼神,不知是邀请还是阻止。但藤川凉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宏伟的学校正门,很远就看到警车刺眼的顶灯在百米之外闪烁着诡异的光。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的警部正在听一旁的记录员说着些什么,其余警员则将围观的居民和学生隔开。他们连忙又快步走近了些,只见离学校最近的配电站旁,一辆运输用的集卡正死死嵌在那里,车头被撞得彻底变了形,碎玻璃渣落了一地,在月光与警车顶灯光下泛着斑驳彩光,就像是秋日夜空里的星。
——“伤者中岛三郎,建筑公司货运人员,事故原因是疲劳驾驶。”
他们由迹部带头穿过人群来到警部身旁,刚好听见记录员作出以上报告。中途警部又接到一个电话,只见他耐心听对方讲完,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中岛三郎已经被送达最近的医院,目前没有什么大碍。”他说着合上手机朝别的警员在走去,但表情看上去显然比刚才轻松不少。这时事故发生地的数据还没有采集完全,警戒带也尚未拉起。藤川凉朝边上挪了几步,忽然觉得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低下头,清楚地看见离自己脚边不足五公分处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尽管明白自己并不晕血,但当她借月光灯光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看去,视线最终停留在血迹斑驳的驾驶室座位与挡风玻璃上时,还是连忙抑制住叫出声的冲动,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迹部的手臂。“干什么?”迹部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同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心领神会,“到这样的地步还能没有大碍,果然命大。”末了迹部淡淡地补上一句,不再说话。藤川凉放开手想要反驳些什么,但还是被其余警员“你们在干什么,离远点”的大喊打断。
修理工逐渐赶到。迹部上前去询问维修时间,藤川凉则重新回到人群外。
捏在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许久。她看着屏幕上的忍足两字,按下通话键。
杂音之外就是空白。藤川凉有些疑惑,连忙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看了看。
信号满格,显然通讯良好,不存在什么问题。于是藤川良再次将手机贴近耳边,又试探性地「喂」了一声。而在下一秒,忍足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端传来。
“情况怎么样?”熟悉的关西嗓音,慢条斯理,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很糟糕。”藤川凉回过头,人群的缝隙间勉强能看见迹部。“短时间内恐怕修不好。”
“哈啊,果然糟糕。”忍足应合,藤川凉隐约听见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对着边上的什么人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重新回到与藤川凉的通话,“不过也不算彻底完蛋。”
“怎么说?电力系统在今晚能不能恢复都是个问题。大家都要回家,不可能等下去。”
“这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藤川凉清楚地听见忍足隔着无线讯号轻笑起来,“你只要按原来的计划做就好,其余我们会解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先挂了。”
前后不过一分钟的通话,却又一次让藤川凉听得摸不着头脑。印象里的忍足似乎一直是这样——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一次次引导她发现真相,然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使问题重新隐入云雾,也让她再次陷入迷茫。想这些的时候迹部已经回来。藤川凉连忙收起手机,迎着对方的目光问出了和忍足一样的问题。
“情况怎么样?”
“比想象的要好。最迟一小时内能够恢复。”
“啊,那真好。”藤川凉庆幸地松了口气,心想是否需要告诉忍足这个消息。
那之后维修和事故善后工作开始,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也重新走回学校。
即使这个时间点上的迹部景吾已经是较同龄人成熟许多,某些程度上足够独当一面的冰之帝王;即使这个时间点上的藤川凉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年纪,拥有超出这副身体十年的心智与生活经历,但在警部这样所谓的大人眼中,现在的他们依旧是不谙世事的小鬼,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波折,也不懂真正的苦与痛,只会依本能而活,妄图影响这个世界。因此他们所能做的只能回到学校,回到自己的位置,静候事情解决。
“你满脑子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迹部听她说完不禁有些无奈。然后他转向另一边那个带他来事故现场的男生,“都先回家吧。没整理完的明天早晨继续,反正是假日。”
藤川凉无谓地耸肩,并不反驳——当然了,这段话的前两句,她并没有说出口。
时间从指缝漏过。忍足不知去了哪里,计划也依旧在继续。
藤川凉边走边沉默地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努力思索怎样才能不留痕迹地将迹部带进黑暗包裹的三号馆。走出一段路后却又忽然听身边的迹部用嘲讽的语气开了口,“真可怜,刚才的司机。”藤川凉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点头表示赞同。迹部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补充,视线笔直向前,落在夜幕中看不见的远方,“即使这次他侥幸活下来,事故对他生活和职业的影响依然是长久的。”
生理上可能的后遗症,事故为公司带来的丑闻,还有许多。
“疲劳驾驶,那是他应得的。”藤川凉反驳,“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背上人命。”
“那看来我得收回原来的话。”迹部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她松绿色的眼里,“虽然曾经说过你不像藤川家的人,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藤川」。”
似乎对藤川凉震惊却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是满意,迹部扬起嘴角自顾自地说下去,脚下的步伐丝毫不见减慢:“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像今天这样所谓的疲劳驾驶,究竟是司机本身的原因更多,还是公司为了利益在工作强度上的安排导致的过错更多?”
“这和藤川家有什么关系?迹部,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看来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比如你的父亲,你认为他会愿意放弃一切离开藤川家,真的仅仅是因为那些成天在月九剧里反复播出的,烂俗至极的情节和理由?”说到这里迹部忽然轻蔑的笑起来。
“哦,原来大少爷也会看月九?”藤川凉一时语塞,只能乱扯几句掩饰紧张。
“不要偏离话题。”迹部皱眉,随后又笑了:“欢迎来到现实世界,藤川。”
夜色温柔。高傲的少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月光落了他满脸满身。
藤川凉正想继续追问,偏头却忽然发现三号馆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眼前。
也即是说,尽管一路上两人都因为交谈而显得心不在焉,但就好象冥冥之中被什么力量牵引一样,他们漫无目地最终到达的地方,竟正是忍□□待的三号馆。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从心里慢慢涌上来,以至于藤川凉一时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只是当她刚想寻找一个进馆的理由,却忽然发现一片漆黑的,此刻应该没有人的三号馆内,二楼走廊中有明显的光线闪过。
“迹部……”她小心翼翼地问,语调中透着不确定,“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迹部却是气定神闲,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楼里有人。”
贴图.阿土伯你好,阿土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