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婚在现今的日本并不罕见,甚至在全世界范围都是一种变相的传统。
华族总会因名誉与社会影响在圈内通婚,商族则是为了利益与商场上的野心。曾经在几个世纪来由暗处统领全世界经济走向,被诗人海涅戏称为“金钱是世界的命脉,他们是金钱的先知”的Rothschild家族,更是有过必须严格遵循家族表亲间通婚以控制财产外流稀释的规定。
而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日本,无论迹部或藤川家的后代也都逃不过这道命运。
甚至还来不及去看迹部的表情变化,话音刚落,藤川凉便被自己的冒失吓得噤声。
迹部的私事她从未想过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打探,哪怕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既定的答案。她只是忽然想到,如果迹部景吾未来的命运真的逃不过家族间的联姻,那么对在与迹部家私交甚密的藤川家里与迹部家继承人年龄相仿的茧而言,这个注定将站在银座之巅的男人或许并不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哪怕那段婚姻或许建立在无奈之上,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你若想得到许多,也注定会失去不少。
迹部的面色也变得僵硬,显然没有料到藤川凉会忽然提到这个问题。
“你想说什么?”良久他小声问,声线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上的变化。
藤川凉连忙摆手否认,“口误,口误,麻烦大爷你快把刚才的话忘了吧。”
迹部听后不再说话。他蹙起眉,神色怪异地打量了面前的藤川凉一会儿,忽然倨傲地笑了,“虽然不知道你在乱想些什么,不过……”说到这里他侧头避开藤川凉的目光,视线越过不远处的榉树林与梧桐道,落在看不见的远方。
最后他说:“如果本大爷说不会,你会不会相信?”
有些惊讶,但藤川凉还是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只等他自己解释。
迹部扬起下巴:“第一,靠这种手段夺取天下,本大爷……不,是迹部家不需要。”
商场如战场,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没有永远的亲人与朋友,有时甚至连至亲都不可信任。更何况迹部一族以证券起家,而股市总是瞬息万变无法预测,有时在他人影响下一次不经意的错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与决策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因此在经历过无数背叛或起伏后才有了今天成就的迹部家族更是清楚地明白,只有自身才真正值得信任。
以自身力量立足于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利益场,这是迹部家的生存哲学。
在藤川凉竭力想要读懂这句话的当口迹部已经抛下她动身返回楼上。而在经过第一个转角时他又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回敬藤川凉的目光。然后他再一次勾起嘴角,“第二,”他补充道,阳光透过落地窗洒了他满脸满身,“AdelsitztGemüt,nichtimGeblüt。如果你听得明白。”
怎么可能不明白?
德文句子,也是这个世界中的迹部留给她的第一句话,哪怕他或许并不知情。
——『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在心中。』
※
学园祭的准备从九月办开始,历时半个月,目的仅为那一天的精彩。
既然是两所名校合办的祭典,那自然会有区别于普通学园祭的元素。而身为学生会一员,着手于学园祭策划的最大好处就是无论目睹怎样的活动,无论在活动中发生什么事先并未公布的插曲都不会显得惊慌失措。而相反的,这也注定了当事人无法体会到和其他人等同的惊喜和愉悦。因此在学园祭当天,当两校学生带着满心期待穿梭在校园中时,藤川凉却站在学生会室的落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远处的林间偶尔有鸟群飞起,秋日里明晃晃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统辖了整座城市。
然后她侧过身对背后的人说:“居然把游乐园搬进学校,迹部他还真做得到。”
不远处正对着电脑噼啪打字的人——学生会书记,二年级的羽山美智从屏幕上收回视线,对藤川凉笑了笑,说:“我敢打赌,如果迹部听见这句话,他一定会说「只要本大爷想,有什么做不到」之类的。”
藤川凉举手表示严重同意,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运动场边巨大的旋转木马与咖啡转杯设施,以及周围身穿函岭浅灰色水手制服的女生们,最后合上窗帘,室内光线顷刻暗了不少。
“他怎么不把摩天轮和过山车也一起建进来?”明显的揶揄语气。
羽山终于输完了报表,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又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说:“其实还真的有考虑过呢,不过建摩天轮耗费的时间太长,过山车又不太适合,对方毕竟是女校。”说到这里羽山又好奇地打量了藤川凉片刻,最后问她:“倒是藤川你,学园祭的时候居然呆在这种冷清的地方,还真是没有一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样子。哪像我可是被逼无奈的啊……”
藤川凉耸肩笑着回答,“都已经事先知道策划了,没什么值得惊喜的。况且学园祭这东西……”
她无奈地笑道:“在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许多次了啊。”
羽山将报表打印出来后放在迹部的办公桌上,用镇纸压牢。然后她拉着藤川凉一同出门,“别老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就算知道了策划,出去感受一下气氛也好。”藤川凉拗不过她,只好点头答应。锁门时羽山看着藤川凉从包里摸出钥匙,忽然问她:“说起来,关于今天晚上的策划,藤川你有没有听说过?”藤川凉有些茫然地看向羽山,一面努力回想策划书的内容。
“演奏会?”
“那是在下午。”
“唔,对……那烟火会?”
“也不是。”
“啊,那就不知道了……”
羽山美智竖起食指抵住嘴唇,语调和笑容都显得无比神秘,“这可不是学生会管辖范围内的策划哟,”她用轻松的语气说,并没有回应藤川凉询问的目光,“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她们在二号馆前道别,羽山说要去看看自己班级的布置,藤川凉则打算一个人到处走走。她绕过喷泉绕过树林,沿路都是各式展板摊位,光看这里与记忆里的海原祭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熟识的人,独来独往倒也乐得自在。
直到忍足的声从背后传来。
“小凉。”
“……”淡定又沉默。
“凉?”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藤川凉停下脚步转身,而身后的人见有了回应,立刻扬起嘴角。
“这有什么关系,凉可比藤川好听许多,”忍足无谓地笑笑,双手插在制服口袋走到与她平行的位置,“况且小凉你,究竟希望别人记得的是藤川家的藤川凉,还是作为你自己的凉呢?”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藤川凉一时间无言以对。
忍足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现在要去哪里?”良久还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嗯,不知道……”说着重新迈开脚步。
“那要不要出去走走?”
“哎?”
“我是说,就今天一天,出了校门,去随便什么能到达的地方玩怎么样?”
关西少年唇角带笑,墨蓝色的眼在阳光下呈现出硬玻璃的干净色彩。
他低沉的嗓音与记忆里的片断重合,让藤川凉在这一瞬不禁有那么些失神。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迎着忍足询问的目光试探地开口:“《BabyBlue》,你也看过?”
记忆里曾有这样一部短片,蝉鸣肆虐的盛夏,日光刺眼,云层从辽远的蓝天缓行而过。少年在音乐教室里单手敲出肖邦的离别曲,简单的琴音连绵不绝。然后他在布满大片阳光与阴影的走廊上问少女:“就今天,把明日啊未来啊什么的给忘掉,找个地方去逛逛好吗?”
这样的语气,同刚才的忍足一模一样。
忍足伸手推了推眼镜,“《BabyBlue》?那是什么?电影么?”
藤川凉这才回过神来。生活在2000年的忍足,没理由会看过上映于2007年的影片。但她还是点头回答:“是的,电影。”好在忍足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简单地问,“是怎样的剧情?”
“两个高中生逃课去了湘南。台词和你刚才的话很像。”
“哈,真巧,那改天我去看看。”
“嗯……”藤川凉尴尬的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其实那并不是一部夺人眼球的巨作。单线剧情,画面精致却因节奏显得平淡。可即使从十年后的未来回到过去,即使身边的许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藤川凉依旧清晰地记得影片中那个名叫翔的,倔强而清秀的少年,在临别前夕忽然想要抛开一切,前往任何能到达的地方。
因此他说:“把钱全部用光,有多远去多远,怎么样?”
而女生说:“我想去湘南,想在海边放烟花。”
他们带着仅有的几千日币踏上旅途。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哪怕坐错车坐过站也不愿回头。
那或许就是十几岁年纪最真切的写照。厌烦平淡的生活,内心的野兽骚动不已。还没有尝过真正的苦与痛,只会为内心所谓的忧伤惆怅。也因此总是满怀不切实际的理想,以为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以为自己的青春永远花不完,以为自己能够拯救这个腐烂的世界。
而只有在遭遇某些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只是惘然。
后来的翔说:“就这样逃到某个地方就好了。”
叶月垂下眼帘:“哪里也去不了的,我们。”
那时只属于青春的,淡淡的绝望。
听过藤川凉的描述后忍足先是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什么,“伤脑筋啊……”他喃喃。
然后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忍足忽然戏谑地笑起来,他快步绕到藤川凉背后,将她朝教学楼的方向推了一把,“既然要去,那就先陪我回一次教室吧,我的包还在柜子里。”
“去哪里?”
“湘南,和电影一样。”
见藤川凉有些失神,忍足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说起来,往南走总有种在犯罪的感觉呢。”
秋季的湘南海岸,包裹在碧蓝的天海与清爽湿润的海风中。标志性的灯塔伫立在长桥连接的江之岛上,白色的海鸟在海面上扑着翅膀盘旋。经常还能看见附近学校的运动部少年们身穿运动服,大声喊着口号列队脚踩沙滩跑过。这些无不承载着她的乡愁。
但藤川凉最终还是摇了头,“恐怕不行,今天。”
忍足不解,“为什么?”他问,“不去湘南的话,别的地方也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藤川凉朝他摆手,“下午的演奏会,学生会成员需要在场,迹部交待过。”
“演奏会?”
“嗯,你没有看过布告栏?”
“没有,很麻烦。是冰帝的管弦乐队?”
“不,是国立音大的。他们和函岭是姐妹学校。”
“……”忍足忽然沉默下来。藤川凉有些好奇地侧过头打量他,“有什么问题。”
“……演奏会在哪里举行?”
“就在冰帝讲堂,下午三点。”
“明白了。”忍足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而在道别时他又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小凉你现在可欠着我一次出游的机会哦。欢迎随时补偿。”
藤川凉扶额:“忍足,不要自作主张!”
尽管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但藤川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忍足的反常。那样奇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在期待,又像是竭力要把什么隐瞒。这些天来她所认识的忍足总是能轻易看透别人的内心,对自己的一切则包裹在重重防备之下,因此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
胡思乱想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在下午时分来到讲堂后台的准备室,直到见到了半天未见的迹部和茧,直到国立音大的前辈们从准备室大门鱼贯而入,藤川凉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向他们问好。迹部与国立音大的领队礼节性地客套时,其余在场的学生会成员们则饶有兴致地猜测表演者手中的乐器。“那边的盒子里是单簧管……这个一定是大提琴。”他们隔着乐器盒小声讨论。藤川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忽然扫过人群中那张不久前才见过的脸孔。她惊讶地张开嘴,正犹豫着是否要主动打招呼,这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哈,是凉啊,又见面了。”鹰司圣美穿过人群向她走来,手里的小提琴盒格外醒目。
“好久不见,鹰司学姐。”
“愿意的话就叫我圣美吧。”鹰司莞尔,“原来凉是冰帝的学生,真巧。”
“嗯,是啊。”
她们随便寒暄了几句,在这期间外面会场的声音已经渐渐嘈杂起来,观众入场,离演出开始已经不到半个小时。那之后管弦乐队便被集中到一起进行最后的调试。藤川凉远远看见鹰司圣美用下巴抵住搁在肩上的小提琴,举起琴弓随意拉了几下,悠扬的旋律顷刻流了出来。
“你们认识?”身边有人推了推她小声询问。
“算是吧……”藤川凉含混回答,“她真是厉害。”
“那是当然,”沉默许久的茧忽然开了口,“鹰司学姐她,从入学起可就是首席了哦。”
而在一个舞台之隔的观众席一角,忍足已经坐在那里。他将手肘搁在坐椅扶手上,用手背托住下巴,任凭边上的向日宍户吵吵嚷嚷,依旧是从入场起便一言不发。讲堂内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大片灯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明暗。就在刚才,他在布告栏边仔细阅读了那张关于演奏会的海报,并如愿在显眼的位置看见了料想中的那个名字。
『鹰司圣美』。
其实从到东京的第一天起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是曾经期待也不为过。
有人说,未来总会变得平淡,因为不平静的都已经过去。但对忍足而言,那些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片段,却偏偏守候在道路的前方,等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喧嚣四起。
而那个声音也正在脑海中徘徊。低沉的,温柔的,悲伤的,甚至绝望的。
——“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