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尔离开这户人家后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在街道上站住了。他将手掌放在心口上,一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总算将情绪平复下来。
明明同是人类,有人可以用高级点心喂宠物,有人却只能吃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恶臭糊状物;有人可以用活人喂狗,看活人厮杀去赌博,有人却要为了生计将女儿送人;有人生来就被尊重,有人却被当成牲口看待……
这就是都古人的社会吗?
麦尔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只是都古人的社会,这就是人类社会。
“人性啊……”
麦尔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山上时,格瑞对他说过的话。
善良的人会同情弱者,但同情弱者并非是善良的行为。因为弱者所在的一方不一定是正确的,强者所在的一方也不一定是错误的。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价值观,一人眼中的正确,可能是千人眼中的错误。但在现实中,正确就是正确,错误就是错误。
一个人因为贪财杀死无辜的人,这就是错误的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一个会游泳的人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无辜者,这就是正确的事,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说到底,正确就是对人有益的事,错误就是对人有害的事。
一个人做了错误的事,受到影响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社会中的其他人。欺骗、抢夺、偷盗、残害,这样的事在社会中出现一次,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就会减弱一分。很少有人思考过,自己出门时为什么要看好自己的行李。也许他一路上也碰不到真正的小偷,但他却必须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这个社会上有小偷,可他却不知道到底谁是小偷。所以他只能提防每一个人,因为他承受不了行李被偷的损失。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在乎人类的前途,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想让自己过的更好。这种想法在平凡者看来是无可厚非的,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恰恰会让自己的生活越来越糟。因为他们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变好,他们就会跟着变好,人类社会变糟,他们就会跟着变糟。短视只能带来一时的快乐,把目光放远才会获得长久的安逸。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照着去做。
因此世上的人大多是短视的,因为他们只想着自私自利。他们会为自己的短视找借口,说什么“我就这么大点能耐”、“怎么活不是活啊”,可是当你把让他们变得目光长远的机会摆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仍然会选择短视。这时他们的借口又变了,说什么“别人的生活与我何干”、“我为别人考虑,谁来为我考虑”。他们甘愿沉浸在虚荣心和自我满足中,一点一点的破坏着人类社会应有的秩序,尽情的伤害其他人,又被其他人伤害。
有很多人感叹社会的不公,但社会上的不公平,不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吗?先人不为后代考虑,只想着眼前的事,结果他们的后代就沦为了其他人的奴隶,被当成牲口看待。他们一边说着“怎么活不是活啊”,一边试图让自己过的更好,真是自相矛盾。
总有人会腆着脸说,如果我成为了富人,或是成为了当权者,我一定会做多少多少的好事,绝对不像现在这些富人和当权者这么无情。可等他们真成了富人或当权者,他们做的事情要比之前的富人和当权者更让人寒心。
富裕和贫穷只是一种状态。真正善良的人,不论贫富,都会保持着一颗平常心,不会因为富裕或贫穷为非作歹。他们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满足的,都是在努力前进的,是保持原则的,是不向现实低头的。这样的人不论是一无所有还是掌握了全世界的生杀大权,都不会想着伤害别人,因为他们的心中有着真正的善良。
只可惜,这样的善良者在世上太少了。人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却不愿意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每个人都会为此给自己找借口,说什么“难啊难啊,不可能啊”,然后肆意破坏着这些人所努力维系的社会秩序。有些人甚至把这些人当成自己谋利道路上的绊脚石,想方设法要把他们除掉。当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善良者死去的那一刻,人类社会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走向毁灭。到时候不需要什么神罚末日,人类就会用他们的双手将自己埋葬。
每当提到人性的话题时,格瑞就会显得十分疲惫。作为莱汀魔法师,格瑞尚未过百的年纪本可以让他看起来像个壮年人。可是在麦尔懂事的时候,格瑞就是半头白发,非常显老,所以麦尔才会叫他“老爹”。
我要坚持老爹放弃的那条路吗?
麦尔仰起头来,望着浩瀚的星空。他知道这条路他只走了个开始,但他现在已经想放弃了。他很想像格瑞那样,带着妻子们找个地方隐居,但他无法撇下拜伦斯堡,无法撇下神学研究会,无法撇下新式神社,无法撇下伊利比人,也无法撇下他的朋友们。
他才十八岁,三个月后也才十九岁。但在拜伦斯堡中,没人能替代他的位置,哪怕是南怡居士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伊良妖怪也不行。
他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他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好像是被设计好了的,是专门为了让他坐上这个位置而设计的。他非常清楚,他下山至今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凭着他自己的意思做出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感到恐惧,因为设计这一切的存在所拥有的能力和智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这时,拉莫吉斯和他的护卫追了上来。拉莫吉斯拍了拍麦尔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他带着麦尔回到密道出口所在的民居,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他们返回王冠堡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看你的样子,今天的见闻应该让你有所感悟。”
拉莫吉斯将他的床复位,此时药糖的药效已经过了,他已经恢复了本音。
“趁着你还在感悟中,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吧。”
两人回到国王的卧房后没有换下女装,拉莫吉斯坐在床上,麦尔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贵妇人在和一个富家小姐说话,可发出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我现在掌握着全国的正规军,政务上的是也是我说了算。但这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我的国家里有太多的蛀虫。这些蛀虫有着坚硬的外壳,锋利的爪子和尖锐的牙齿,还紧紧的抱成一团,非常难对付。”
“也许你觉得都古人的思想很开放,但都古人的开放只体现在婚姻方面,在其他方面都古人异常的保守。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经常以女人的身份到城中暗访,顺便从那些愿意卖儿卖女的人手中买下他们的儿女,培养成我的死忠。这件事我不想让尤丽丝知道,所以从去年开始,我不得不穿着女装在她身前晃来晃去,让她替我处理政务,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为随时可能会爆发的内战做准备。”
“我虽然已经掌握了全国的正规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轻松赢得战争。我的目的是除掉所有的蛀虫,解放所有的奴隶。可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全国人民的敌人,军队会哗变,我的盟友会背叛我,最终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不可能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就目前而言我最多只能除掉国内的蛀虫,剩下的事只能慢慢来。就算我能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也不想以暴力手段解决奴隶问题。”
“可是局势的改变已经让我有些等不及了——你可能不理解我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你只需要知道,你的父亲在隐居之前布了一个很大的局,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局,一个白痴看不透的局。我虽然不在你父亲布的这个局中,也不清楚这个局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很愿意成为这个局的一部分。”
“于情而言,我自认为是个强者,强者就应该踏平一切困难,达成自己的目的。于理而言,我和你的父亲一样,也想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上。但是作为盟友而言,你还太嫩了些。从你今天的表现来看,你虽然在民间磨砺过一段时间,但是你并非真的能体会到民生疾苦。”
“你是个莱汀魔法师,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强大战力。只要你肯战斗,就能赚到钱花,你所吃的苦都是奋斗中的苦,这种苦对于平常百姓而言根本就不算是苦,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你所看见的那样,一个平民百姓在面对权贵时是恭敬的,顺良的,但在面对奴隶的时候,却是跋扈的,蛮横的,你根本不知道他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祖宗造下的孽,但活在当下的人却不肯做出改变。”
“奴隶也是如此。我虽然说要解放奴隶,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并不打算采用暴力手段解放他们。奴隶不是一种阶层,而是一种心态。他们顺服惯了,早已没有了自己的思想,这样的人就算被解放出来又能怎样呢?最终不还是要受人驱使吗?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没有奴隶的身份,但他们在本质上就是奴隶。因为他们只知道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的思想。我要解放的不是人们的肉体,而是他们的思想。”
“就像世界上的很多信仰一样,我们的万灵神信仰也已经完全变质,沦为了一种统治工具。我尝试过改变现状,但是成果惨淡。因为我是都古人,又是厄古斯人的王,我改变信仰内容的事被人民当成了一种背叛种族的行为,对新信仰十分抵制。所以我需要一种可以让所有人从睡梦中醒来的外来思想,来让我的人民觉醒。只要人民站在我这边,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怕。”
“你手下的神学研究会和新式神社,还有伊利比人的思想同宗同源,都是来源于你父亲的思想。这种思想可以把人引向正路,但恕我直言,它还缺少一定的冲击性,不足以唤醒那些熟睡的人,更无法唤醒那些装睡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三种思想虽然在内容上没什么区别,但却依照种族分成了三家,很容易让人感到混乱。”
“所以我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你整合并改进这三家的思想,并尽快把整合改进后的新思想传到厄古斯王国。我打算在三个月后把南城区那些蛀虫收拾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三个月后就能看到成果。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对质量的要求高于对速度的要求。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第二个要求就算你完成了。”
对于麦尔而言,他非常想照着拉莫吉斯说的那样把三种思想整合起来拜伦斯堡的三种思想分别同属于两个组织和一个种族,想要将其整合并非易事,改进的话就更难了。麦尔不清楚拉莫吉斯所谓的“冲击性”到底是什么,所以一时间他也没什么头绪。
拉莫吉斯见麦尔露出为难的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件事很不容易,所以我才说你只要现在答应我就好,这样就算是摆出了相应的姿态。我从尤丽丝那里了解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相信你的人品,只要你点头答应,就一定会努力去做。所以现在你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你想不想点头。”
如果拉莫吉斯要的只是一个承诺,麦尔自然可以给他。在他点下头之后,拉莫吉斯的第二个要求他也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