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生一垂下头,肩膀颤抖,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颤个不停,“我们这行当,有个陋习,就是用童男童女祭窑神。”
“烧窑前,将珍品放在窑中正位,珍品两旁一左一右安置两个孩子,四周堆满普通瓷,将珍品和童男童女围在中央,然后封窑点火。七日后开窑时,便会看到这件用童男童女烧制出的瓷器,毫无瑕疵,举世无双。”
“这种烧瓷的方法自然是有损阴德的,所以窑主们怕遭报应,大多不敢生儿育女,上了年纪才买来小孩当儿子,将技艺传承下去。”他沉着脸阴恻恻一笑,“你看看我们兄弟俩,虽富可敌国,膝下却一个孩子都没有,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烧制这种瓷器的方法过于惨无人道,加上每次有‘珍品’出炉,官府都赏赐丰厚,烧一次赚的金银足够几代人花,所以后来就形成一个规矩:一个窑主一辈子只能烧一次‘珍品’”。
“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烧窑的陋习,那时,我和兄长虽然偶尔也会谈及此事,但是谁也没有真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那是真正的杀人放火啊,谁敢做?虽然,我们章家祖上确实传下一种奇技,那就是将黄金、白银、九合铜熔成汁液,嵌在瓷胎上制成漂亮图案,再配上一对童男童女,烧制出来的瓷器的色泽,便会光滑油亮,因为据说,这色泽乃童男童女的精魂所化......”
“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种阴毒的手法,可是我没想到,我的兄长,我从小到大最敬重的大哥,却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一次对我提起了这件事。那年,圆明园开工重建,内务府传办全天下官窑民窑烧造一系列的陈设及日用瓷器,并且下发了瓷器的画样。我们章氏窑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也在收到了宫中下发的画样。这是个好机会啊,若被宫中选中,从此便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可是我也知道,我们只是用来充数的,官窑和大的民窑那么多,哪个窑厂出产的瓷器不比我们烧出来的强?”
“可是兄长却起了另外的心思,收到画样的那天晚上,他找到了我,说他准备买一对童男童女回来,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祭窑。我当时惊呆了,兄长他一向忠厚,怎么会因为烧窑起了这样的歹心?我自然是反对的,理由不必累述,我甚至告诉他,如果他敢做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和他分家,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兄长看着言辞激烈的我,慢慢说出了他的理由:我们的父亲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明明膝下有两个儿子,却独自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最后活活痛死。‘生一,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我承受不起,我们在父亲灵前发过誓的,若不混出个人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从章氏族谱上抹掉。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咱们得紧紧抓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它抓牢了。’”
“这个理由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父亲的遗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那双已经枯萎掉的眼珠子里,写满了绝望。这世上所有的悲剧,到最后都不过归结为一个‘穷”字,兄长穷怕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答应了他,并在第二天,和哥哥到外地去买了一对孩子。”
“那是一对生得极好的兄妹,小脸白生生的,竟像是一对瓷人儿,他们的父母因为旱灾,地里没了收成,所以才不得将孩子卖了,为儿女谋一条生路,也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对孩子,要踏上的竟是一条不归路。”
“男孩儿叫小同,女孩儿叫小月,就这样离了爹娘,跟着我们一路朝浮梁赶。一路上我们四人白天走路夜间住店,三餐都有鱼肉,小同小月两个穷孩子,像是从糠箩掉进了米箩,高兴得不知所以。而我和大哥,也惯着他们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其中的原因,想必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当时灾年赤地千里,沿途村庄几乎没有人烟,路上饿殍遍地。这天,我和大哥带着小同小月走进一个村,却遇到了在村头游荡的几只饿狗,它们见人就咬,大哥更是为了躲避恶犬,不小心滚下了山坡,还将一条腿摔折了。多亏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把我们俩当成恩公一般对待,不仅用石块赶走恶狗,还同我一起,把大哥抬到了一座破庙。”
“大哥腿痛难忍,寸步难行。俩孩子打小住在大山里,常跟乡亲进山采药,所以便让我照顾大哥,他们则不顾危险一头钻进老林子,采回一大捆草药,捣烂敷在大哥的伤处。几天后,大哥伤势渐好,我们四人便继续赶路,一路交替搀扶着大哥,回到了浮梁。因为曾经患难与共,我们兄弟两个不知不觉间,对这俩小孩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心中始终有愧,所以回到浮梁后,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希望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尽情享受。”
“小同小月懂事得很,我们愈发对他们好,他们便越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两人每天都抢着找活干,小同学会了制作瓷胎,小月学会了上色,两人一起烧制的瓷器,竟然有模有样。可是他们越是懂事,我和大哥心里就越难受,这么招人爱的一对孩子,还救过大哥的命,用他们的肉身祭窑,于心何忍?有几次,我们甚至想另去买对童男童女,可想到再换两个人,还是要害两条性命,再加上官府要求交瓷的期限马上就到了,所以也就作罢了。”
“离八月中秋点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一日,我又与大哥谈起了小同小月的事情,我说我说让裁缝给他们各做了一套新衣,上路那天穿的。大哥说,那衣服一定要挑最好的料子,不能让他们走得不体面。”
“可是这次谈话,却被两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