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树原本以为儿子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干脆玩上了瘾。
找到了追逐麻雀乐趣的蒋树,固执地就像守着滑滑梯的小朋友,不屈不挠地扑到麻雀群里,咧嘴大笑,看小麻雀不慌不忙“呼啦啦”一群飞到附近的绿化灌木林里。
等地上的小麻雀全跑光了,他就躲在不远处的绿化树树后,笑眯眯等小麻雀们又陆陆续续落在地上,再一股劲冲过去。
等蒋树妈妈叶玉兰踩着中跟小皮鞋,急匆匆赶回家时,大老远就看到儿子在路灯下玩耍的身影。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寻找丈夫,终于在贴近绿化带的地方,看到保持僵硬笑脸,配合儿子鼓掌的蒋云虎。
看到丈夫守在儿子身边,叶玉兰松了一口气。
她小跑过去,出声喊道:“老虎,怎么这么迟了,还在外面玩。”
蒋云虎陪儿子赶麻雀,从下午亮堂堂的天,一直玩到夕阳西下,路灯亮起。
此时,他突然听到老婆的喊声,顿时跳起来,扭头激动看向叶玉兰。
叶玉兰猛地一愣。
因为,此时除了丈夫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眸子,也看着自己。
自家儿子蒋树的眼眉,完全是与他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微微上扬的浓眉,铜铃大眼明亮有神,眼瞳黝黑,睫毛浓密且长,看人的时候,虎虎生威,特别神气。
当初蒋云虎能追到自己,这双眼睛绝对是一处加分项。
虽然他们父子俩如今眼眸的外形近乎相似,但眼中的神采却截然不同。
眼角已经爬上鱼尾纹的蒋云虎,眼中透着生活留下的疲惫和沧桑,而天真无忧愁的蒋树,眼中的世界比普通人更简单干净,纯粹真诚。
叶玉兰能轻易读懂儿子眼中表露出的直白情绪。
他看着自己,最初略显疑惑,等确认之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爆发出欣喜欢乐,举手欢呼一声,像一辆坦克一般,朝着自己冲过来。
叶玉兰心中忽的闪过一丝尚未捕捉到的奇怪感觉。
她还来不及将这点微妙的感觉落实,就被儿子一把熊抱住,耳边传来蒋树吐字不清的呼唤。
“嘛嘛……”
蒋树的发音,受到听力和智力的制约,能准确发声的词汇很少,而喊爸爸妈妈,则是他少有能顺利说出口的话。
“乖,乖乖儿子。”叶玉兰保持微笑,忍住被冲击波撞到的疼痛,艰难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蒋树的脑袋。
这小子自从身高超过她之后,每次像小时候那样扑过来,叶玉兰都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降龙十八掌,内伤严重。
蒋云虎急忙将蒋树拉开,苦笑地说道:“这小子今天不知怎么了,赖在这里不肯离开,都跟着这群小鸟,玩了好几个小时。”
这些小雀儿居然也没被这烦人的小孩吓跑,也跟着蒋树飞上来跳下去,叽叽喳喳,可热闹了。
“那我们今晚只能吃外卖了!”叶玉兰无奈地说道。
他们看向又蹦蹦跳跳跑向麻雀的儿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让他去工作,真的没问题吗?”叶玉兰想到今天蒋云虎父子的行程,担忧地问道。
蒋云虎握住叶玉兰的手,想了想说道:“我们的一辈子可以照顾他,但他的一辈子我们照顾不了,无论有多么艰难,我都希望他能找到生存的方式。”
“今天的面试还顺利吗?”叶玉兰往蒋云虎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
叶玉兰的询问,让蒋云虎想起了在仙兽养殖场发生的一切。
武力超群的大白鹅训练营。
长得像国宝熊猫的白蚁蚁巢。
为人感觉不错的负责人。
简单并不复杂的工作。
丰盛周到的午餐。
两人一间的员工宿舍。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养殖场,里面的环境我形容不出来是好,还是坏,”蒋云虎不太肯定地说道,“有些东西,已经超过了我的认知,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想法是,里面太奇怪了,还是不要让蒋树接触。但是,我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慢慢地又觉得,其实,在那里,似乎也不坏。”
叶玉兰莫名其妙地瞪着丈夫,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额,”老婆一脸“问号”地看着自己,蒋云虎也只能失笑地说道,“我先点外卖,回去一边吃饭一边说。你把儿子拉回来吧,我是没辙了。”
对蒋树而言,妈妈叶玉兰显然比他爹更有威慑力。
蒋云虎好说歹说都没有打动儿子,而当妈的在他面前一瞪眼,蒋树就乖乖跟着老爸老妈回家了。
回到家中,外卖还没送到,蒋云虎准备和叶玉兰好好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
为了让他们的谈话不被缠人的儿子打断,蒋云虎习惯性的打开电视,调出蒋树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小猪佩奇》。
这部动画片情节简单,每一集剧情较短,是现在许多孩子的入门级动画片,但随着他们逐渐长大,三四岁之后,他们对小猪佩奇的热情就有所降低,更愿意选择其他篇幅更长,情节感更强的动画片观看。
但是,对蒋树而言,小猪佩奇就是他心中毫不动摇的“NO.1”。
一看到熟悉的画面出现在电视里,蒋树就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瞪大眼睛,乐呵呵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粉红小猪一家。
蒋云虎和叶玉兰在餐桌的位置并肩坐下。
叶玉兰认真倾听,蒋云虎细细描述。
“……仙兽养殖场的负责人刘经理目前接触,为人还不错……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那只在吃东西的熊猫,马上就想到报警!……”
叶玉兰听蒋云虎说,这家养殖场的养殖业务,居然是喂养一种蚁巢能变成逼真毛绒动物的白蚁时,真觉得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想要张口发问,还没出声,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噜噜”声,盖过了动画片里欢乐的说话声。
这声音很熟悉。
每次儿子打开小猪佩奇的动画片的时候,叶玉兰时不时就会听到这种“噜噜”声,无论是两个猪宝宝,还是猪爸爸猪妈妈都喜欢叫上两声。
不过,以往这些猪叫声无论多么有趣,对蒋树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喜欢有趣的动画画面,却听不到可爱的配音。
他能看懂动画片里全部的内容,是因为之前看动画片的时候,蒋爸爸坐在一旁,用手语一句话一句话给他翻译。
叶玉兰夫妻俩人,自从蒋树喜欢粉红小猪这几年里,无数次从手机、电视、电脑里,听到这种小猪一家开心的呼噜声,他们原本应该对这种声音熟悉到麻木。
但刚才这一声,却让叶玉兰和蒋云虎心中一震,同时安静下来。
叶玉兰扭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沙发上咧嘴大笑的蒋树。
蒋云虎握着水杯的手忍不住发抖。
“叮咚!叮咚!”
大门门铃响起,打破了叶玉兰夫妻身上几乎凝固的呼吸。
他们瞬间清醒过来,目光尚未从蒋树身上离开,然后亲眼看到,从小到大,对外界声音没有任何反应的蒋树,转头看向门铃响起的方向,然后又看了一眼表情奇怪的爸爸妈妈,眼神疑惑,似乎在向他们询问这个新出现的声音是什么?
蒋云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眶不由自主地冒上热气,他竭力站起来,顾不得门外急促的门铃声,几步跨到儿子蒋树面前,试探性地问道:
“小树儿,你是不是能听到?你是不是能听到声音,是不是?”蒋云虎讲了几句,看到儿子歪着脑袋,茫然地看着自己,顿时着急,无措中连手语都忘记,直接用鼻子学着小猪佩奇动画片,用鼻子发出“哄哄”的声音。
他这声模仿,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蒋树开心地笑起来,然后也用一声惟妙惟肖的“哄哄”声,回应爸爸。
在蒋树的心中,这个游戏与爸爸先前陪他玩的任何游戏没有区别。
但他的回应,在叶玉兰和蒋云虎听起来,是天地间最美的神赐之音,是任何天籁都无法相比的幸福之音。
一瞬之间,蒋云虎热泪喷涌,难以抑制地一把抱住儿子,失声嚎啕大哭。
正在与老爸玩得开心的蒋树,无辜地看了看老妈,却茫然发现自家妈妈也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蒋树扁了扁嘴,看着电视里正在跳泥坑的欢乐小猪一家,干脆也跟着爸爸妈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
——
谢泉是外卖送餐员。
晚上七点半,是外卖订单的高峰期。
他从福记烧腊馆里取了三份烧鹅套餐,看了看手机里的地址,还挺高兴这位置是尚未拆迁的平房区,不用通过管理严格的门禁,也不用爬楼等电梯,应该送餐的速度比较快。
一路直奔,等来到订单中的地址,谢泉按响门铃,等待房内的顾客开门取餐。
“叮咚,叮咚……”
一下,两下,三下……
谢泉有些着急了,他看了一眼房子一楼的窗户,虽然被窗帘遮挡,但明显屋内有人,这大半天不开门,是个什么意思?
眼看着送餐的时间快要接近了,谢泉心里焦急,还有些气恼了。
当外卖送餐员的时间长了,什么样的人都会碰到,他忍着气,拨打了订单上留下的手机号码。
电话铃响了大半天,才有人接听。
“喂,你的外卖已经送到门口,请出门取一下。”谢泉说道。
“呜呜呜,你,稍稍等……”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起来怪怪的。
紧闭的铁门霍然打开,外卖小哥谢泉看到一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子,满脸通红,眼睛发肿,眼泪刷刷刷往下掉,一边抽噎着,一边看着自己。
“额,”骤然看到这个汉子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外卖小哥哪怕有再多的恼火,都瞬间化作一头冷汗,他战战兢兢地递过手中的快餐袋,把原本想要大声吐槽的话压进肚子里,低声说道,“这,这是您的外卖订单,请查收。”
“谢,谢谢!”对方抽泣着道歉,眼中的泪水一直往外冒。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家里该发生多大的事情呀!
快递小哥心有戚戚地想到。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安慰了一句,说道:“大哥,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您看开一点。”
抱着三份烧鹅饭的男子,通红的眼睛看着谢泉,听完他的劝慰,满脸赞同的练练点头,大声说道:“你说的太对了,人这一辈子,真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我儿子能听到声音了!上天呐,他能听到声音了!”
快递小哥谢泉这才发现,这位脸上全是眼泪的男子,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并不是悲伤和难怪,而是喜极而泣的欢喜。
“哦哦,大哥,恭喜你了!”既然高兴的事情,谢泉也就不用担心他想不开,乐呵呵地祝贺一声,转身拿起手机,继续接单送餐。
蒋云虎用袖子抹掉眼泪,轻轻关上大门,回头转身,看到一向精明干练的老婆,正似哭似笑地坐在儿子蒋树身边,面对面,学着电视里小猪一家‘“哄哄哄”的猪叫声。
蒋云虎抿着嘴,觉得自己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一岁多的蒋树在医院确诊的那一刻,天崩地裂,满心绝望。
而这种绝望,伴随着蒋树一年一年长大,不仅没有看到一丝光芒,反而随着飞逝的时光,陷入越发黑暗的深渊。
他不止一次午夜醒来,焦虑自己和妻子老去之后,一直停留在孩童世界里,无法听到整个世界的蒋树,将要如何平安地度过他的后半辈子。
当他在新闻里,看到一位自闭症患者的父亲,在生命终结时,最终选择将自己的孩子一起带走,蒋云虎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才会明明知道蒋树的情况并不适合参加工作,却也要硬着头皮,让他能自己走出一条艰难道路。
叶玉兰和蒋树母子两人,在蒋云虎将烧鹅饭摆上餐桌时,终于结束了不厌其烦的学猪猪叫,以及后面发展出来的学恐龙叫。
蒋树饿了。
他看到餐桌上有了饭菜,总算舍得放弃和亲爱妈妈之间的游戏,开开心心跑去洗手。
蒋树的生活习惯,是蒋云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教导养成的。
叶玉兰站起来,抽了一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走到蒋云虎身边说道:“他是真的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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